現(xiàn)在,他們圍坐在臨窗的一張桌子前,興致不減地在斗地主。我們都在等著老湖。來喝茶的客人并不多,空曠的大堂內(nèi),只有偶爾來給我們續(xù)水的女服務(wù)生輕盈的身影閃動幾下。我不太會玩撲克,只有偶爾他們湊不夠人手,我才硬著頭皮陪他們打那么一會兒。我從來不記牌,那么多張,讓我記住哪一張分別是誰誰誰打出來的,這令人感到頭疼。而他們幾個,阿劍、牛福、阿遠,還有德林,他們能準(zhǔn)確地估算著小王會在誰手里,誰還可能握有老K和皇后。
所有的撲克游戲我都不喜歡。我寧愿就這樣斜歪在茶舍的軟墊靠背椅里,聊聊天,不時喝上一口毛尖,要么抬起頭來,望著窗外,看一看在巨大合歡樹的日影下經(jīng)過的年輕女孩裸露著的大腿,閃著青春和陽光的炫目白皙,讓人有點窒息。輕松些,愜意些,不也挺好的嘛。我和道友肩并肩坐在另外一張靠近拱廊的長椅里,我們背后有兩棵茂盛的我叫不上名字的熱帶植物,隨著他的坐姿的變換,都會有一片柔軟的葉尖伸進我的衣領(lǐng),輕拂著我的脖子。道友一邊在微信里給我發(fā)圖片和小視頻,一邊給我講述沿著連霍高速,從烏魯木齊一直往西,到達霍爾果斯口岸的所見所聞?;魻柟沟哪且贿吘褪枪_克斯坦。道友說。我眼前時而是覆蓋著片片白雪的群山,時而是半山腰和山谷里的墨綠色叢林與偶爾出現(xiàn)的斜拉橋、賽里木湖。湖水在他身后蕩漾起一片又一片的波紋。近處的山遠處的山漸漸和云連在一起,湖水是那樣清澈,岸邊的鵝卵石在水與空氣之間浮現(xiàn)。
我看到了國徽。看到了霍爾果斯口岸??诎兜牟贿h處有兩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金色的馬車旁邊,一個牌子上這樣寫著:照相十元,乘坐三十元。這就是千里迢迢來到霍爾果斯的意義嗎?我突然感到事情有點荒誕:一個人跑這么老遠,僅僅就是為了往馬車上坐上一坐,再花上十塊錢,留下一張到此一游的笑臉?
接下來,道友似乎已經(jīng)到了霍爾果斯口岸的那一邊,一個戴著白色錐形氈帽的姑娘沖著我微笑,她手里擎著一只鷹,或類似鷹的猛禽。這個哈薩克斯坦姑娘微笑時揚起的嘴角讓我想起了丁楠。我駕照剛拿到手的時候,那也是個夏天,我開著阿劍的朋友的車,帶著丁楠一直跑到連霍高速的最東邊。連霍高速就從我們這個城市經(jīng)過,往東是徐州、連云港,往西是開封和鄭州。波濤起伏,站在連云港海邊柔軟的沙灘上,海水不時沒過我們的腳踝、小腿。我提著她的高跟鞋,海水一浪接著一浪,我周圍都是她與其他女孩們發(fā)出的被浪花和浪漫打濕的一片尖叫。丁楠是個充滿幻想的女孩,哪個女孩不是這樣呢?愛情、詩與遠方。誰年輕時沒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在回來的路上,她突然覺得,哪一天我們應(yīng)該要到連霍高速的另一端再去看看,對世界的想象就是對連霍高速盡頭的想象。那時候,我們多想變成一只鳥,飛到連霍高速的最西端,飛到霍爾果斯,去看一看世界的盡頭,看一看我們的夢想的盡頭。而現(xiàn)在,坐在茶舍里,一壺綠茶和幾張照片讓我終于弄明白,原來憧憬了那么久的,我們夢想的盡頭,其實就他媽是這么個玩意兒。而我和丁楠也早已各奔東西,外面的世界,年少的夢想,其實就是個懸浮在我們頭上,閃著七彩光芒的微薄的肥皂泡而已。
老湖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xiàn)?,F(xiàn)在,就差老湖一個人了。他們幾個依然在斗地主,神情專注。能把喜歡的一種東西玩到極致,玩到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甚至都忘掉了時光在流逝,這樣的境界讓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欽佩。和他們玩兒,你幾乎沒什么勝算。在聊天的間隙,我和道友不時從茶舍的落地窗望出去,看著眼前這座城市,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已經(jīng)完全讓人認不出來了。在綠色防塵網(wǎng)覆蓋著的瓦礫間,豎立著成片的高聳入云的住宅樓。道友說他將要拿到鑰匙的新居,就隱身在這一大片建筑群中的某座里。那個我們經(jīng)常翻墻進去的公園也拆了。我對道友說。還有那個水泥大象,公園里那個龐大的大象滑梯,我們沿著臺階從大象的屁股后面鉆上去,再從它的長鼻子里滑出來。就這么一眨眼,我們已經(jīng)是中年人啦。我們回想著兒時的記憶,一邊又感嘆著時光的飛逝與友情的日漸珍貴。
在去洗手間的間隙,我給樊娜打了個電話,她沒有接,看樣兒還在生我的氣。本來,按照她的打算,她準(zhǔn)備讓我開車帶她們?nèi)ラ_封,又是周末又是兒童節(jié),多少年都沒有這么巧過。她說,先去清明上河園玩玩,轉(zhuǎn)轉(zhuǎn)龍亭、相國寺,再去看看鐵塔,帶著孩子在河南大學(xué)的老校區(qū)參觀參觀,讓孩子感受一下一座百年名校的歷史積淀。這樣去玩上那么一天,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她說。
不過我們已經(jīng)約好了。我跟樊娜實話實說。難得這么巧,阿劍從加拿大飛回來,而道友又恰好從新疆回來,過年時我們都沒有像模像樣地湊齊過。我對樊娜說,大家難得有這么個機會坐在一起,聚一聚。再說就一天的時間,去開封不倉促嗎?不如等孩子放了暑假再去,想玩幾天玩幾天,多好。
樊娜顯得有點不耐煩,你去吧你去吧。出去就別再回來,喝死在外面,正好。
茶舍邊上的菜館已經(jīng)在催我們了。宋先生你們六點半之前還能不能到?抱歉先生,如果你們還不能到的話,預(yù)定的房間將被取消。我們怎么可能不去呢?道友起身催他們幾個,阿劍說最后一局,再斗最后一局,不等老湖啦。
菜都上齊了,老湖還沒有到。這個老湖。阿劍把滿滿的三杯酒,一起倒進了一個喝茶的玻璃杯里。這是罰他的入席酒,幾個人都這么促狹地一笑。我們舉起酒杯,為我們彌足珍貴的同窗之情,為緬懷一下兒童節(jié)這個遙遠的共同記憶,為我們能有這么難得的一次故鄉(xiāng)巧聚而共飲一杯。這時,我的手機驟然響起。是老湖打來的。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老湖的聲音顯得驚慌失措,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他說兄弟們你們快點來,趕緊來圣保羅,我爸他快不行啦。
老湖說的圣保羅,是我們這里的一所醫(yī)院。這座圣保羅醫(yī)院新建好的病房大樓像一個巨大的迷宮,讓第一次進來的人在里面繞來繞去,蒙頭轉(zhuǎn)向。終于,轉(zhuǎn)過里面那個弧度很大的走廊,我看到了老湖的姐姐。她坐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外,坐在一條深藍色的不銹鋼連椅里,滿臉的不安與焦慮。而老湖,則蹲在連椅對面的墻角里,左手所有的指頭都深深插進頭發(fā)里,另一只手則夾著煙,他并沒有吸,只是一直在發(fā)呆,煙霧在他的指間縈繞,整個人顯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伴著沉重的咳嗽聲,低語聲,這個飄浮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曠走廊時而闃靜,時而喧鬧,把每個人的焦躁和疑慮都無窮地放大到回廊的深處又回蕩過來??諝鈵灍?,氣氛壓抑,時間就像被凍結(jié)的河流,每過一分鐘都顯得如嚴(yán)冬般的漫長。我們用什么來安慰老湖呢?唯有陪在緘默著的老湖身邊,不停地抽煙。終于,一個護士從監(jiān)護室的門縫里探出頭來,她透露給我們的消息是,和兩小時之前剛被急救車送過來時相比,老湖父親的病情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改善,心衰的癥狀也初步得到了控制。強心劑用上了,利尿劑用上了,血管擴張劑用上了,激素用上了,所有的搶救措施全都上陣。你們可能不太懂。她說,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急性左心衰,這種病瞬間就能要人的命。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手扇了扇臉前到處飄蕩著的幽藍色煙霧,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都瞪了一眼:不許吸煙!這里是無煙醫(yī)院,這里是重癥監(jiān)護室,重癥監(jiān)護室!她又重復(fù)了一遍。你們難道一點都不懂嗎?她聲色俱厲地警告著我們。她的語氣讓我有點下不了臺。我是你們護士長的朋友。為了緩解尷尬,我竟然這樣對她說了一句。聽人提起過,丁楠幾年前已經(jīng)是護士長了。
認識我們護士長的人太多了。她拿眼睛瞥了我一下,神情里帶著半信半疑和司空見慣。每個來這兒的人都說認識護士長。你們都蹲在這里,除了污染空氣,也起不了啥作用。她又說,你們還是都到樓外去吸吧。
外面下了一陣雨,空氣涼爽而濕潤。樓外的花花草草和遠處的女貞樹發(fā)出一種雨后的清新味道,每一棵樹,每一片濕漉漉的葉子,都在這座巨大的病房大樓透出的燈光里熠熠閃耀。她匆匆訓(xùn)了我們一句,就關(guān)上了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她真厲害。要是找了這樣的護士做老婆,真夠人喝一壺的。阿劍他們不由得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
我們圍坐在這座病房大樓對面一個小花園的石桌邊,桌上擺滿了快餐盒,這是道友從飯店打包帶過來的,我們點好但還沒顧得上吃上一口的飯菜。事情是這么的突然,沒有人會想到,我們兄弟的聚會竟然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場合,在光線暗淡、夏風(fēng)吹拂的夜色之中。老湖從沮喪和緊張中漸漸緩過神來,就像從噩夢中醒來一樣,他這樣心有余悸地對著黑暗里的虛無,喃喃自語。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們找不出來比這更為合適的話來安慰老湖,只有這樣對他說,什么叫兄弟?有難伸出手的才是兄弟。人不是問題,錢也不是問題。為我們兄弟的情誼,為了伯父的病情好轉(zhuǎn),我們干一杯!
啤酒花的醇香在我們周圍蔓延,圍坐在暗夜里,阿劍說又找回了多年前在老湖家喝酒的感覺。我想起老湖父親那個胡同口的小賣部,泡泡糖、香煙、電池、打火機、香皂、牙膏、方便面和各種各樣的酒??諝饫锟偸秋h浮著散裝的紅糖、醬油、醋與牛奶糖混在一起的特殊味道。那種味道是久違的熟悉的味道,沁人心脾。我、阿劍、牛福、阿遠、道友和德林,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們就已經(jīng)隔三差五跟著老湖在他父親的小賣部里喝酒了。按照我們班主任的說法,你們幾個都不是鯉魚,你們都躍不過龍門,頂多是幾條混子而已。既然想混,混得有模有樣,就得首先從喝酒開始。這是老湖父親說的。每當(dāng)我們買上兩樣牛雜碎、一包花生米,去看望這個小賣部里孤獨的老頭時,他都特別興奮,起身在貨架背后的角落里摸索著,拽出來瓶簽都霉跡斑斑,甚至外盒都已經(jīng)腐爛掉的老酒。而老湖的姐姐那時還是個漂亮的姑娘,她在廚房里忙碌一陣,一桌菜就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了。
老頭看見了我們,就像看見了他兒子老湖,他顯得特別突出的顴骨上鋪滿了一層油膩的紅暈。他會給我們每個人滿上一杯,臉上洋溢出來的是一種期盼已久的幸福表情,仿佛我們都是他的兒子,他說,孩子們,喝!
老湖對我說,按照他姐姐的意思,還是想讓我去找一找熟人,給重癥監(jiān)護室的主任打個招呼,醫(yī)院里有個熟人,許多事情就會好辦很多。在夜色中放下酒杯,阿劍和牛福也鼓動著我:你去找丁楠,你這就去找丁楠。這圣保羅里的事情就交給你啦。
我有點猶豫。和丁楠分手后,我再也沒有跟她聯(lián)系過。其實我想說,找或不找人,好像沒有什么必要,不是已經(jīng)住上院了嗎?話就這樣差一點要脫口而出,但我及時地止住了自己的舌頭。我想這樣噎人的話不能這樣直說出來,會傷害兄弟之間的感情的。不知道丁楠上不上班,叫丁楠下來跟我們見個面唄,丁楠那么漂亮,我們至今都忘不掉。道友和德林也都這樣狡黠地沖我一笑。
而阿劍,這個當(dāng)時被我們班主任蓋棺定論只是個混混而已的阿劍,已經(jīng)把公司的北美事業(yè)部設(shè)在了多倫多。阿劍一提起加拿大,我才遽然想起,我們所坐的石桌后面的暗影處,一座黑黢黢、爬滿青藤的兩層半的舊式小樓,不但和丁楠有關(guān)系,而且竟然和加拿大也有關(guān)系。饒大夫的故居。丁楠曾經(jīng)這樣對我說過。那時候這個破舊的小樓還是丁楠上班時的注射室。每隔上幾天的晚上十點,我會準(zhǔn)時在這座小樓的門前等著丁楠,等著她從這個爬滿常春藤的灰磚小樓里像仙女一樣飄出來。
我看見大山啦。下班后的丁楠對我說。
什么山?我有點糊涂了。還以為她說的是連霍高速最西邊的那些連綿不絕的雪山呢。她說不是山,是人。我問,誰是大山?我猜不出來她說的大山是誰,心里瞬間升起一絲不祥,我以為她說的大山肯定是他們科新來的外科大夫。
大山,笑星大山,春晚說相聲的大山。她說,那個戴眼鏡的加拿大小伙子。
加拿大小伙子,笑星大山。與這座圣保羅醫(yī)院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被搞得莫名其妙。
就知道天天趴在那里,夢想當(dāng)什么作家。丁楠說。從她的語氣里我聽出了一絲不屑,你就是趴上三年也寫不出這樣離奇的故事。丁楠說,她聽到窗外一陣嘈雜,從常春藤的枝葉間往樓下看,有一群人在圍著一個外國人,大山。誰不認識大山呢?大山手里舉著幾張老照片,在和面前這棟灰磚小樓作著對比。是這里,就是這里。大山說。她看見大山激動地用手指頭在空中比畫。像一只撲扇著翅膀,將要騰空的鳥。
而大山手中的那些老照片,是他的祖父留下來的。1922年,受加拿大教會的委派,大山的祖父來到河南,來到這個當(dāng)時豫東的圣保羅教會醫(yī)院做醫(yī)生,人們都叫他饒大夫。世界如此之大,又是如此之小。和白求恩一樣來自加拿大的饒大夫能和這個豫東小城里的圣保羅醫(yī)院相遇;大山在尋找了多年、偶然之間能與祖父的這座故居相遇;而我又能與丁楠在這里相遇;我們兄弟們又能在這個夏夜里的晚風(fēng)中于此相遇,誰能說這不是緣分呢?我坐在石桌前,這樣感慨。生死離別,緣聚緣散,什么不是一個緣字呢?我說。這完全是一種偶然中的必然,一種機緣。
這個夜晚不一般,我有著這樣的預(yù)感。這個高聳著的巨型建筑給人帶來無比的壓抑感和深深的不安。我總感覺到周圍有什么不太對勁,還有什么事情在等待著我們呢?我猜不到。隨后,我在這座樓里遇到的人和事,使整個夜晚變得離奇與怪異起來。
我從黑暗中站起身來,向面前這個巨獸般聳立著的大樓走去。我周圍飄散著潮濕的霧氣,這讓大樓數(shù)不清的窗口透出的燈光氤氳出一種迷離的神秘。一樓大廳里人影稀疏,我的腳步聲在時而寬闊時而局促的空間里回蕩,走過兩個巨大的鈞瓷花瓶和一扇屏風(fēng),以及兩臺自動售貨機,大樓內(nèi)縱橫交錯的通道讓我腳步踟躕,我不知該往何處去。幸好,我看見了樓梯。
整個二樓更像是一個阡陌交錯的迷魂陣,從轉(zhuǎn)出樓梯間防火門的第一步開始,我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夜晚的病房依然擁擠嘈雜。沿著走廊的一側(cè)加了一長溜病床,床上的人頭發(fā)灰白或者花白,喘息著,半仰臥著,或正昏昏睡去。從某個房間傳出來持續(xù)不斷的嘀嘀聲,不知道那是心電監(jiān)護儀,還是其他什么東西。一個男人倚在病床鐵質(zhì)的床腿與墻壁之間,滿面倦容,似乎隨時都會睡去,但我看見他聽見我的腳步聲,眼睛猛然間睜開,朝上望去,望一望懸掛在輸液架上的吊瓶。
我到了個護士站,一位護士正在畫體溫曲線。越過她的肩膀,我看見她身后的操作臺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輸液瓶。棕色、橘紅色、姜黃色,那么可怕的色彩,仿佛它們隨時在等待著,就要被注射進我體內(nèi)似的。
請問洗手間在哪里?我本來想向她打聽丁楠,但我發(fā)覺,說出來的卻是這么一句。我有點害怕護士,所有的護士都讓我恐懼。的確,在那個時刻,喝了好幾瓶啤酒的我,感到最為迫切的問題是要去一趟洗手間。她是那么忙,那么專注,她似乎都沒有時間來回答我這個愚蠢的問題,頭都沒有抬一下,她只是微微揚起捏著紅藍鉛筆的手,朝走廊更加幽深的方向指了指。
順著她的指向,我繼續(xù)往里走。這是什么病區(qū),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或許,剛才我壓根都沒有朝病區(qū)入口處的綠色字體投上那么一眼,我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洗手間,洗手間的標(biāo)志,男、Male,或者一個叼著煙斗的頭像。順著墻依然是一溜的病床,我看到一束鮮花,用紫色的帶子系著,斜倚在病人的枕邊。有人在睡去,有的人神情木然,但精神矍鑠。有人蹲在地上,埋頭吃著一碗泡面,嘴里發(fā)出哧溜哧溜的聲響。一個老頭正舉著一盒牛奶,乳白色的液體通過吸管在紙盒與嘴之間流動。從走廊深處傳出來的咳嗽聲,微弱的呻吟聲、耳語聲,淹沒于玫瑰和康乃馨的隱隱約約的芳香中,淹沒于泡面的辛辣味道和一個擦肩而過的女人留下的濃郁香水味中。
我?guī)缀醵甲叩搅藰堑赖谋M頭,還是沒有見到洗手間。她不可能會說錯,也許是那個濃香的女人使我分了神?我又往回走了十幾步,這次,我看到了一扇乳白色的門,這里應(yīng)該是通往衛(wèi)生間的吧?我猜想。
門略顯滯重,我發(fā)現(xiàn)里面又是一條通道。和剛才那個走廊相比起來,這個通道顯得更為狹窄、幽閉。我注意到廊頂有兩盞頂燈壞了,只有遠處,在通道的最那端才有一盞燈在微弱地閃爍。我在通道里穿行,腳步緊張不安。走了有十幾米,在眼睛的余光中,我發(fā)現(xiàn)有一扇門虛掩著,門與門框之間空出了窄縫,那窄縫能塞進一本十六開雜志。但這么狹窄的縫隙對于窺視的眼睛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門上并沒有任何的標(biāo)識,不可能是洗手間。但也不是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辦公室我已經(jīng)路過了,我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的背影在電腦前坐著,整個身體只有頭部在輕微地晃動。一個病人家屬神情焦急,站在醫(yī)生身邊,聽他不停地在講解什么。
后來我意識到了,我一頭闖進的,是醫(yī)護人員的專用通道。而那個虛掩著的門,也絕對不是洗手間。不會是標(biāo)本室吧?我突然產(chǎn)生出這種恐怖的念頭。懸浮在福爾馬林里的內(nèi)臟、腦組織、畸形的胚胎,以前陪丁楠看的恐怖片場景在我眼前浮現(xiàn)。每看到這些令人驚恐的畫面,丁楠總是表現(xiàn)得極為夸張,緊張地拉住我的胳膊,身體僵直,手心里沁出來細微的汗,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想到這些,我簡直都有點不敢往前走了。
但,人是有好奇心的。你有,我有,任何人都會有。這個虛掩著的門里似乎隱藏著無窮的秘密。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我停下腳步,往那個虛掩著的門里投去那么一瞥。
室內(nèi)的場景竟然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怎么說呢,有點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在一排更衣柜前,一個護士半側(cè)著身,正在脫著淡藍色的工作服。她的身體與我的視線呈四十五度的夾角,我看不太清她的面孔,但我覺得不可能是丁楠,盡管我已經(jīng)多年再沒有見過她了。她明顯要比丁楠年輕得多。她的上衣一大半已經(jīng)脫去,剩下的掛在斜對著門的左肩上。她的右手拽著衣服袖子,從手腕處把工作服拉掉,淡藍色的衣服像鳥一樣從她的身體上輕盈地飛走。
青鳥,我突然想起這個詞。一只青鳥飛走了,我也從門前走過去了。她絲毫沒有覺察到此時門外竟然有人。真是的,該怎么說呢?粗心的妹子。我心里嘀咕著,真是粗心,竟然忘了關(guān)嚴(yán)房門。這可不能賴我吧?我匆匆轉(zhuǎn)身,腳步要比剛才進入通道時邁得更快,我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一個卑鄙的偷窺者?不,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洗手間。我只想著,盡可能快地從這個通道逃出去。
青鳥,我還在想著這個詞。青鳥飛遠了,而那個護士仍然以美妙的角度烙在我的印象里。我看見了肉桂色的文胸肩帶,肉桂色夾雜著白色的像橄欖枝花紋圖案的文胸,在我眼前顫動了一下,又顫動了一下,就消失了。這樣的想象會令每個男人都有小小的激動,這讓我的步伐也變得輕盈起來。
而就在我即將走出狹小通道的盡頭,身體往右手方向拐去的時候,出乎預(yù)料,我和一個強壯的身軀猛地撞在了一起。
他起碼比我高出半頭,深藍色的棒球帽下面,是那種藍色的一次性口罩,就像大風(fēng)或霧霾的天氣,我們在地鐵里,在潮涌般的人流中經(jīng)常遇到的那樣打扮的年輕人??闪钊似婀值氖?,這個人還戴著一副墨鏡。他的身體遠比我強壯得多,沒有任何的征兆,我們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幾乎被撞飛出去的是我。我捂著肚子,蹲了有好幾秒鐘,他沖我做出了個不好意思的手勢,把我拉起來,然后迅速轉(zhuǎn)身走掉了。他消失得如此之快,當(dāng)我從通道里走出來時,發(fā)現(xiàn)這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去了那么長時間,找到丁楠了嗎?我聽見他們在暗夜里問我,語調(diào)里夾帶著些戲謔。要么就是偷看護士去啦。對,看到了什么沒有?他們的話讓我感到有點心虛,仿佛通道里的那一幕都已經(jīng)被他們都看到一樣。幸虧,周圍的燈光暗淡,掩飾了我在發(fā)紅的臉和怦怦的心跳。
道友和牛福,時而大聲地討論即將交工的安置房,時而又把話題轉(zhuǎn)到我身上。他們舉著酒杯,問我:你們那樣好,最后為什么會分手?
我也不知道。等待丁楠下夜班的那個夏天已經(jīng)遠去了。我懷疑,是不是丁楠見到了高大英俊的大山,或者她們醫(yī)院里新來了和大山一樣帥氣的外科大夫,才決定和我分手的。但最后有人否定了我這個判斷,這個人是丁楠的表姐,我單位的同事。她參加了丁楠的婚禮后對我說,跟丁楠結(jié)婚的那個男人,又矮又胖,還有些禿頂,丁楠不穿高跟鞋都比他高那么兩公分。她沒弄明白丁楠怎么會愛上這么個人的。我自始至終也沒弄明白,但我隱約意識到,那個男人有的東西,許是我奮斗多年也無法擁有的。我自視為至高無上的偉大的愛情,在許多的實實在在面前,簡直連個屁都不是。
我把煙頭戳在啤酒箱子上,讓暗紅色的煙頭在紙箱上無聊地游走,一支煙燃盡時,我發(fā)現(xiàn),煙頭燙過的地方,呈現(xiàn)出一個黑乎乎的丁字。也不知為什么,我感到有點心煩意亂,突然失去了再去打聽丁楠的念頭。
一箱啤酒被我們干完了。他們還在暗夜里興致勃勃地談?wù)撝?,情緒正濃。我想起剛才過來的那個高個頭保安的提醒,把空啤酒瓶叮叮咣咣地都裝進箱子里。繞過我們身邊的花壇,走上不太遠的幾步就有一個垃圾箱,我把它們?nèi)釉谀抢铮鲩T又去抱了一箱。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并頻頻舉杯,而我有點心不在焉。這真是個奇怪的夜晚。除了那個讓我窺見的正在換衣服的護士,那個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的棒球帽,更讓我惦念的是,在那個狹小通道的門外,我遇到的另外一個人,一個腳步遲疑的女人。她的裝束,她的走路的姿態(tài),不由得我不這樣想。在棒球帽消失在拐角處后不到一分鐘,在步梯口處我與這個同樣戴著口罩的女人相遇。她抱著一個小孩,小孩似乎已經(jīng)睡去,趴在她的肩上?,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冷天了,但她還用圍巾把自己的面部和懷里的小孩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有點明白了,肯定是小孩在發(fā)燒。禽流感,我想起了電視里的新聞。對,就是禽流感,全世界都是禽流感。
不過她的腳步顯得尤其特別,一點也沒有顯示出焦急的樣子,反而讓人感覺出來一種猶豫、踟躕。她似乎不知道往哪兒走,沒有目的與方向。似乎每邁出去一步,都會面臨著選擇,像面臨著生與死的抉擇。我的視線與她相遇,但她馬上躲開了。我的猛然出現(xiàn)好像也嚇住了她,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絲驚恐和慌亂。真是奇怪。我想,這個晚上大樓里我遇到的人都讓我感到奇怪。而她,我突然聯(lián)想到,她和剛才那個把我撞倒的棒球帽,有關(guān)系嗎?有,也可能沒有。但潛意識里,我還是覺得,他和她,他們共同表現(xiàn)出來的某種捉摸不定的東西,多多少少讓人心生疑竇,他們似乎應(yīng)該有那么一種隱約的關(guān)聯(lián)。
也有可能我喝暈了,我在胡思亂想。我們在這個圣保羅醫(yī)院里進進出出,彼此互不相識,偶然的一瞥之后又將各奔東西,可能一生中都沒有再遇見的機會。我想,這就和饒大夫,和大山,和丁楠一樣,所有的相遇都純屬巧合而已。
時間已經(jīng)過去這么長了,道友還沒回來。他是不是也喝多了?或者跟我一樣,走失在大樓里,這個縱橫交錯的迷宮里了?我有點擔(dān)心,大家也有點擔(dān)心。我們說好的,每隔十來分鐘,就輪流派一個人上樓,去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看一看老湖父親的情況。我給道友打電話,但他的手機在夜色里閃爍著。他把它落在了我們喝酒的石桌上。
重癥監(jiān)護室門前依然只有老湖的姐姐,她說,道友沒來,沒見他的影子。我在過道里焦急地穿行,在走廊盡頭的洗手間里,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道友的身影。我在樓道里到處轉(zhuǎn)悠,找遍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還是沒有見到他。見鬼了。我想,道友會去哪兒呢?
鬼使神差,我又重新摸回到了剛才去過的那一層樓。那個護士依然在畫著溫度曲線;醫(yī)生依然在電腦前坐著,頭顱時不時地在靠背上晃動一下。我又看到了那個狹窄通道的防火門,道友不可能在這里吧?怎么可能,我立即排除了這樣的想法。但,一股神秘的,我控制不了的念頭,一種邪惡的念頭,甚至可以說一種卑鄙的念頭在我心中一閃,驅(qū)使我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邁過了那個狹窄通道的防火門。
通道幽暗。所有的房門都是緊閉著的,而在通道的遠端,站著一個人。他的影子斜映在地板和墻壁之間。出人意料地,我竟然看到了道友的背影。天知道,道友是如何摸進來的。他站在那里發(fā)呆,身體僵直,眼睛直直地望著地上的一堆緩慢蠕動著的黑影,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猛打一個激靈,很大一會兒,他才從巨大的驚恐里緩過神來。
她終于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了我一眼。正在畫著的藍色溫度曲線像潺潺的小溪般停止了流淌。她在給醫(yī)院的保安打電話,夾著鉛筆的手在一摞病歷本旁邊的電話鍵上摁著。
是你報的警嗎?你在哪里?11出警的警察到了,他們也在給我打著電話。同樣,這個曲里拐彎的迷宮也把他們搞迷了。我能聽到空氣里透過來的聲音,跟我手機里的聲音一模一樣。其實他們就站在通道外面,我們只隔著一扇門的距離。
在那個幽暗通道的地板上,是一個一歲左右的小男孩。他躺在精心鋪好的墊了幾層的小褥子上,布面上有鳥和白云的圖案。他不吭也不響,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望著面前的虛空,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以這樣的姿勢躺在昏暗之中。只有兩只手,在身體兩側(cè)的空無里輕微抓撓著。
誰這么狠心呢?誰會做這么缺德的事?兩個警察在我身邊站著,一臉茫然,顯得手足無措。真是喪盡天良。圍觀的人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譴責(zé)著。不得不說,這是個長得很耐看的男孩,長大了一定挺帥的。所有的人都這樣夸贊。能看得出來,這家人的家境應(yīng)該很不錯,塑料袋里的兩罐奶粉是進口的,小男孩的衣服是一個讓人叫不上名堂的品牌,腳上嶄新的小皮鞋锃光瓦亮。他根本不像是被從農(nóng)村來的、付不起巨額醫(yī)療費的父母隨意扔在這里的。
稍后趕來的小兒科女醫(yī)生是那個高個子保安找來的。女醫(yī)生蹲下身子,給小孩做著仔細的檢查。他的身體沒有明顯的殘疾,也不是在發(fā)燒,他的四肢在動,不過下肢蹬動的幅度明顯要比上肢小。女醫(yī)生試圖讓他坐起來,但一松手,這個小男孩就軟癱在那個乳黃色的褥子上了。女醫(yī)生把他抱起來的時候,他的頭軟綿無力,低垂在女醫(yī)生的肩上,似乎整個頸部的肌肉都在拉緊,在痙攣,但卻難以支撐住他頭部的重量。
肌張力不全型腦癱兒。小兒科醫(yī)生做出了診斷。
這下,這一家人,他媽可把這個沉重的包袱扔掉了。我沒想到,我無意中帶著反諷味道說出來的這么一句,竟惹得兩個警察把目光齊刷刷對準(zhǔn)了我。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我身邊那個年輕的警察把眼瞪得好大,他感到詫異,沒想到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口氣嚴(yán)厲,駁斥著我:你以為把孩子扔掉是件輕松的事情嗎?
這是犯罪你知道嗎?他又加了一句。
他的話讓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沒說什么錯話呀。我說我當(dāng)然知道,這不僅僅是犯罪,我還知道應(yīng)該判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我說,這還用得著你教我嗎?
周圍的氣氛突然變得令人很不愉快。我剛才的話肯定引起了歧義。這個年輕警察肯定是誤解了我,我越是向他解釋,他越以為,我這酒氣熏天的無聊男人,剛才的話純屬幸災(zāi)樂禍。他看起來稚氣未脫,似乎是人生中第一次出警,就遇到棄嬰這樣的事。
而我起碼要比他大十幾歲。最基本的倫理道德與是非,我還是知道的吧?我說。難道我說錯了嗎?我反問。棄嬰這種事,在全中國全世界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是個嚴(yán)重的、復(fù)雜的社會問題與倫理問題,我們要從源頭去解決,比如倡導(dǎo)優(yōu)生優(yōu)育。關(guān)于這些我可以洋洋灑灑給你寫篇長長的文章,我也可以給你講上一天一夜。
他被我駁得瞠目結(jié)舌,臉漲得通紅。反正你這么說不合適。他拿眼瞥了我一下,喉嚨里咕噥出了一句。那個年長點的警察似乎覺得沒必要跟一個醉鬼糾纏不休,他打斷了我們之間的爭執(zhí),年輕的警察便不再吱聲,低頭去看那個棄嬰。
你真的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還有點不依不饒,打算繼續(xù)跟他爭辯下去。我身邊的道友,把我拉向了一邊。他認為我們這種爭執(zhí),沒有誰錯誰對,這是個能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永遠沒有結(jié)果的命題。
那個警察把小男孩從女醫(yī)生懷里接了過來。看得出,他是那么年輕,幾乎沒有任何接觸嬰兒的經(jīng)驗。女醫(yī)生幫了一把,讓小男孩趴在他的肩上,臉沖向后面,下巴靠在警察的耳朵與脖子之間。這算是什么事呢?自己的小孩說扔就扔了。他嘴里嘀嘀咕咕著。他似乎覺得事情令人難以置信,無法從這樣的事實里走出來。另一個警察提起裝有奶粉的手提袋,塑料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一陣聲響。就在他們轉(zhuǎn)身要走的瞬間,那個小男孩突然啼哭起來,他帽子上的兩顆絨球隨著哭聲在顫動,大概是警察身上的陌生氣味讓他感到了恐懼。在那個狹小的暗廊內(nèi),這樣的哭聲要比我一生中所能聽到的任何哭聲都更讓人感到凄涼,更加令人動容。我聽出來一種恐怖,一種世界末日來臨般的恐怖。
他們的身影即將消失。我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空曠的失落感襲來。你們要去哪兒?有人這么問。能去哪兒呢?只有送到社會福利院。他們說。
圍觀的人在散去。世界安靜下來,走廊一下又變得闃靜無人。大個子保安彎下腰,掂起來留在地上的一塊塑料薄膜,在塑料薄膜的下面,還有個折疊成長條狀的紙箱子。一前一后,我們走出了那個逼仄的通道,我發(fā)現(xiàn)這也是個啤酒箱子。我好像有什么預(yù)感,讓我看看,我說。我把他手里的紙箱子在地上抻開,就在一瞬間,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恰恰是剛才被我扔在垃圾桶邊上的那個箱子。沒錯,千真萬確。因為我特別留意到,箱子上面,清清楚楚地有被我的煙頭燒灼出來的一橫,再加上一豎鉤。
我心情不太好。道友一路上拉著我,走回了石桌邊。雨后的草叢里,石階路有點滑,我踢到了一只啤酒瓶子,它滾到石凳上發(fā)出一聲碎響。我似乎還有點情緒似的,又加上一腳,把碎瓶子踢到凳子后面的草叢里了。
而此刻,夏夜微醺的晚風(fēng),久違的友情,冰爽啤酒帶來的醇香和輕微的麻木,對我來說都瞬間失去了意義。很長時間里,我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偶爾回答他們一句,也有點閃爍其詞,心不在焉。不只因為我心里還在別扭著,被人誤解的滋味不太好受,而且,這個奇怪的夜晚發(fā)生的事讓我覺得是那么的詭異。這家的父母還真是別有用心,我想。多么心細啊,地板那樣涼,還有些潮濕,在身下墊上個紙箱子,再加上一張塑料薄膜,真是細心的人。我不由得發(fā)出來這樣的感嘆。但,怎么會把孩子扔了,這又從何說起呢?真是的,真是的。我的思維有些混亂。
從時間上來看,這個小孩被扔掉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也就是說,在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
但究竟是誰悄無聲息地從我身邊的黑影里穿過,并拎走了那個箱子?那個女人揮之不去的身影又在我眼前晃動。她走路的姿勢,實在令人感到疑惑。我搞不清楚她究竟想要到哪里去,她想去干什么。我能想到的所有詞語,都不足以形容她走路時的奇怪身姿。而那個和我猛撞在一起的小伙子,棒球帽,他,和她,他們到底與那個棄兒有沒有聯(lián)系?有。我想,肯定有。不然的話他們的舉止不可能是那樣的詭秘。但,我一想到那個女人的眼神,想到她與我對視時,從她眼里閃現(xiàn)出來的孱弱的善良的光芒,呈現(xiàn)的是那樣一種母性的溫情,又瞬間讓我否定了這個想法。
我反復(fù)地在懷疑,在否定。再次懷疑,再次否定。在懷疑與否定之間左右徘徊。
你們知道嗎?我這條命也是我爸從閻王爺那邊撿來的。老湖說,我連一歲都不到,我媽就死啦。一歲都不到啊。老湖的食指在我們眼前豎著,在每個人的眼前都停留了一秒鐘,一歲。他的食指在夜色中沖著我們晃了晃,我爸就是我爸。老湖說,為了我姐和我,我爸一輩子再也沒有找女人。那年的夏天,我的腿讓蚊子叮了一下,最后竟然發(fā)炎,成了丹毒,腿腫得像蘿卜一樣粗。這么粗,老湖在夜色里比畫著。如果不是我爸天天抱著我走上十多里的路,來這個圣保羅打了整整一個月的盤尼西林,說不定兄弟們,咱們今生都無緣相見啦。老湖把兩只胳膊支在石頭臺子上,用手捂住額頭,我們能看出來,他的指頭縫里,漸漸滲透出來晶瑩透亮的液體。
和老湖的父親一對比,這個棄兒的父母簡直不是人。一定要把他們揪出來,阿遠說,我要踹上他倆幾腳,對這種一點良心都沒有的狠心父母,沒有任何原諒的余地。阿劍也說,我也恨不能一腳踹死他們。
他們在午夜的晚風(fēng)中,一會兒激動地發(fā)泄自己的情緒,一會兒又低聲安慰老湖。最后我隱約聽到他們說到了八月,說到了要去胡楊林、喀納斯、霍爾果斯,我也似乎聽到了清明上河園、鐵塔、相國寺這樣的字眼。只是任我再怎樣強打精神,也無法將注意力轉(zhuǎn)到他們的話題上去。
暗夜里,我還在惦記著那樣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那個在通道口的樓梯上我遇見的女人的眼睛。用秋水明媚、星眸微轉(zhuǎn)這樣的詞都不足以形容她。任何與她相遇的人,都會被那種目光深深擊中。那種充滿哀怨的,充滿萬般柔情的眼神,只屬于林黛玉,只有用“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來形容。而這樣的一雙清澈無邪的眼睛,能讓我把她跟一個殘忍無情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嗎?如果真的是這個女人的話,我想,這簡直能讓人瘋掉。
世界真他媽瘋了。
像颶風(fēng)過后的海邊,夜晚重歸于安靜。晚風(fēng)帶來了一聲幼嫩的蟬鳴,讓人想起單純、柔軟這樣的詞語。它的鳴叫讓我又想起幽暗通道里那個棄嬰的喑啞不清的哭聲。遠處,那個保安手里的手電筒在東一下西一下地晃動,亮光偶爾從我們背后的花叢間掃過。
你這樣說不對,兄弟。牛福明顯喝多了,話頭多了起來。什么復(fù)雜的社會問題與倫理問題——他又跟我重提起這個話題來——最復(fù)雜的問題就用最簡單的方式去解決,抓住槍斃!看還有沒有人敢做這種事。他雙眼通紅,在路燈的微光中閃爍著憤怒,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還能算是人嗎?他過于激動,語無倫次,嘴里噴散出濃重的煙味和酒氣,跟我沒完沒了地絮叨著。
我越來越感到,無論是說話中透露出來的單純,還是在棄嬰這件事情上表現(xiàn)出來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無法接受的天真,牛福竟然和剛才那個誤會我的年輕警察如出一轍。他毛發(fā)稀疏的頭幾乎俯在我的臉前,口水和激動的話語一起朝我飛來。我實在忍受不了他的這種說話方式,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往外推了他一下,就那么一下,我只是想讓他離我遠些,跟我保持些距離,我并沒有什么惡意。但我的突然之舉令牛福意料不及,他身子一個趔趄,馬上失去了平衡?;璋抵?,他的手努力伸向石桌,似乎想抓住點什么,但我看到他的手只是在方形石臺的一只角上劃拉了一下,什么也沒有抓到,肥碩的身軀向石頭凳子的黑暗里重重倒了下去。
哦,兄弟。我周圍響起一片驚呼。我趕緊俯下身去,向石凳后面伸出了手,試圖拉牛福從濕滑的草叢里站起來。他斜倚在草坪里,腦袋卡在一叢小葉黃楊枝葉間。他是那樣的臃腫,像只笨拙的老牛,我緊緊拽住了他的手,我們都露出醉意朦朧的愚蠢的笑,他想借著我的勁努力站起來,但他猛然一拽,他那龐大沉重的身軀竟然反拉著我,向他身體另外一側(cè)的草叢里栽了下去。
剎那間,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某種極其尖銳的東西刺中了,在那么極短的一瞬間,我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疼痛,但我突然感到自己像黃河里破了口的羊皮筏子,在急促地泄氣,在迅速地扁下去。道友彎下腰,借著手機的亮光,從草叢里撿起了半只犬牙差互的啤酒瓶。對,就是剛才,我一腳踢碎的,又被我踢到石凳后面的啤酒瓶。我感到有一股黏稠的液體從我的頸動脈噴薄而出,眩暈與失重感突如其來,就像空中驟然綻放的煙花,整個人像從高處毫無征兆般突然墜落下來。
世界在搖晃。燈光,驚慌失措的人影,雜亂無章的腳步,都在我血液的噴射中不停地閃動。他們腳步凌亂,拖著我,像拖動一袋沉重的水泥,向燈光明亮的地方驚慌失措地跑去。在我被抬到急救中心搶救間的短短幾分鐘時間里,醫(yī)院門口圣保羅大藥房那個紅色的霓虹燈甚至還在我眼里一閃而過。在越來越模糊的意識中,我開始胡思亂想,烏七八糟地替整個世界擔(dān)憂起來。
我說不太準(zhǔn),明天一早的十字路口是不是還有警察在查酒駕,我還要開著車穿越大半個城市送孩子上學(xué),我不知道那個腦癱兒現(xiàn)在身處何方,是否正躺在哪個到處飄散著古怪味道的福利院里,一生都要面對虛無的房頂或傾斜的天空?那個正在換衣服又恰好被我瞥見的護士,她是否已經(jīng)下班,她此刻是否正躺在丈夫的臂彎里,肉桂色的文胸像青鳥一樣飛去?
迷迷糊糊中,我想起了丁楠。而現(xiàn)在,我只想讓她知道,其實,連霍高速的最那邊,不過就是他媽的兩輛馬車而已。我在想,如果我們沒有分手,我也一定送給她那種迷人的肉桂色的內(nèi)衣,天天把她攬在臂彎里。但同時,一個突然蹦出來的念頭撲面襲來,如果丁楠要是有了那樣的兒子,她會不會同樣狠心地把他扔掉?我想遲早有一天她會的。我知道她不懂珍惜,不知道世界上的愛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兒。就像她跟我提出分手時,輕描淡寫,像打個哈欠般的那樣隨意。
血是那么猛烈地噴射,濺到他們每個人的身上。而我,一個被歲月被愛情深刺一刀的人,只尚存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意識,我感到自己仍置身于那個巨大迷宮的幽暗通道里,一個猥瑣的窺視帶來的陣陣眩暈,使我突然回憶起多年之前那個雨天的正午,我第一次在丁楠的呻吟聲中,體驗到她的身體帶給我的致命的快感。
我就這樣四肢癱軟,像只死狗似的任由他們拉拽著。人呢?醫(yī)生!快救人!我聽到他們聲嘶力竭的喊叫,尖厲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來自脖頸部位的劇痛像暗夜中的猛獸張開血盆大口撕扯著我。我迷離的眼,越來越無神地迷失在這高聳的建筑物里浮動著的燈光中。氣若游絲的我還突然意識到,在這個樓內(nèi)或樓外面的黑暗處,是不是同樣有人在偷窺著我?在某個樓角的,不易被察覺到的暗影里,是不是有兩顆內(nèi)疚或顫抖著的靈魂?他們是否在萬般的煎熬和深深的懺悔中,是否跟腳步凌亂,抬著我匆忙飛奔著的兄弟們一樣,將在巨大的不安與驚恐中度過這個漫長的不眠之夜?
陽臺上的窗子是小瑤自己打開的。她踩著一只木凳,費力地拉開一扇塑鋼窗,一股悶熱潮濕的暑天的味道撲面而來。
幾乎沒有什么風(fēng),趴在陽臺上,小瑤感到有點無聊。小區(qū)里有幾個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一對母女、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人。他們走路的姿態(tài)都顯得有些恍恍惚惚的,像燥熱空氣里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樹葉一樣,慵懶地從小瑤窗前經(jīng)過。小瑤認得他們,但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陽臺后面的小瑤,沒有向小瑤家的陽臺這邊給上哪怕是匆匆的一瞥。人人都在忙。這使小瑤有點失落。
一只黃白相間的貓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在離小瑤有四五米遠的草叢里,它臥了下來,和小瑤對視。小瑤覺得這只貓應(yīng)該會認識她。隔三差五地,小瑤就會在小區(qū)的某個角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看見它。小瑤有些興奮起來,她轉(zhuǎn)過身跳下凳子往臥室跑去,重新爬到陽臺邊的時候,她的手里多了半粒牛奶糖。小瑤還能看到那只貓,不過它已經(jīng)挪到了一棵大葉黃楊的陰影里。小瑤把手中的糖扔了出去。使出了好大的勁,糖才落到離花貓有半米遠的地方。那只貓似乎突然受到了驚嚇,身子往后撤了一撤,警覺地看著小瑤,愣了愣神,然后快速地跑開了。
小瑤不停地往外看,她希望那只貓會再次出現(xiàn)。但它一直沒有再進入小瑤的視野,小瑤有些失望。最后她把視線落在對面人家后院里的幾根葡萄藤上的一片嫩綠中,葡萄藤似乎努力地攀爬著,細嫩的須和葉芽在早晨的陽光下散發(fā)著金色的柔光。
小瑤小瑤,你自己一個人在家啊。葡萄架下,提著一個大塑料袋的李阿姨從小瑤的窗前經(jīng)過,小瑤看見一簇綠綠的芹菜葉子伸出袋口,芹菜下面是一堆西紅柿和幾根黃瓜。小瑤不喜歡那些黃瓜,它身上尖尖的毛刺曾經(jīng)刺傷過自己。
小瑤,你媽媽又去上班啦?隔著窗子,李阿姨遞給小瑤一個西紅柿,小瑤搖了搖頭,沒有伸出手去接。記住別忘了,要洗一洗啊。李阿姨捏著西紅柿的手突然又縮回去了,我回去給你洗一洗。李阿姨的塑料涼鞋在長著綠色苔蘚的紅磚地面上敲打出一種堅硬的響聲。
小瑤,你長得肯定像你爸爸。
我怎么沒見過你爸爸?
李阿姨咬了一口黃瓜,臉上露出一種詭譎的笑。小瑤感到有點為難,這是頭一次有人這么問她。她不知道如何來回答她。
小瑤說,我現(xiàn)在也沒見過。
你爸干什么的啊?
我爸爸是醫(yī)生。小瑤說,我媽媽說他在非洲。
你爸爸回來過嗎?
沒有,但他會回來看我的。我爸爸每年夏天都會寄好吃的東西給我。
怎么證明你爸爸回來過?
你看,糖!
小瑤的身影從窗前消失,又飛快地返回到了陽臺上。
阿姨,糖。她把糖遞給李阿姨。我爸爸給我寄的。
哦,牛奶糖。
但,這能證明什么呢?我們都沒見過他。
我沒見過,你也沒見過。大院里的人都沒見過。也許,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爸爸?
小瑤有點生氣。她從陽臺上回到臥室里。她不想再搭理李阿姨。
那年小瑤五歲。獨自一人待在在房間里,小瑤已經(jīng)習(xí)慣了。媽媽把小瑤鎖在家里就匆匆上班去了。那是一個很悶熱的上午,小區(qū)底層一樓的家里面有點昏暗,陽光透過窗子透射進來,使小瑤想到電影院里黑暗中那束幽藍的飄散著粉塵的光。
小瑤從她的小紙箱里翻出來個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那里面有幾頁寫上了藍色的鋼筆字。小瑤確信不是媽媽的字跡,她堅定認為,那是爸爸的字。筆記本里面夾著一張又一張的糖紙,每剝開一粒糖,小瑤就把糖紙仔細地夾在筆記本里。
小瑤要找的是一張相片。找一張爸爸的相片,她要給李阿姨看。這是個確切的證明,證明這個男人就是小瑤的爸爸。曾經(jīng)在某個深夜的夢中醒來,小瑤發(fā)現(xiàn)媽媽正在沉睡,那張相片從媽媽手里掉在了地板上,就像秋天從樹上飄落的一頁樹葉。小瑤曾經(jīng)仔細地端詳過那張相片,她覺得她和相片上的那個男人長得太像了。飽滿的額頭,鼻梁很直,微笑的時候嘴角有點向右側(cè)上揚。
那張相片小瑤沒有找到,小瑤怎么也找不到那張相片。小瑤有點沮喪,她坐在那里,想不出為什么沒有找到。最后小瑤想,那張相片很可能被媽媽鎖在了抽屜里。
我不信有這張相片。李阿姨再次出現(xiàn)在小瑤的窗前。她還是有點不相信小瑤?;蛘哒f,即使存在那張相片,也許,也早被你媽媽撕掉了。李阿姨咬了一口黃瓜。
院里有小孩在嬉鬧的聲音。小瑤想出去玩,想去找那只貓。但門是反鎖著的,小瑤無法走出這個又熱又悶的房間。小瑤在屋里很無聊地轉(zhuǎn)悠,翻東西,隨意拉開一個抽屜又很大聲地關(guān)上。令小瑤意外的是,靠近床頭的桌子最下面的那個抽屜,一拉就拉開了。今天它竟然沒有被鎖上!
爸爸的相片一定在這里!這讓小瑤突然覺得有點興奮。
令她失望的是,抽屜里面只有幾個藥瓶,并沒有她期望中的那張相片。那些藥瓶里都是媽媽常吃的藥。在某個深夜里,小瑤在媽媽頻繁的翻身中醒來,她覺察到媽媽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拿出藥瓶倒出幾片藥丸,喝上一口水,再把藥吃掉。
小瑤覺得自己今天也病了,她感到有點頭暈。小瑤在抽屜里扒拉了一會兒,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個白色的小藥瓶。
說不出來是什么誘惑著自己,小瑤竟然把藥瓶的蓋子擰開,她突然決定要先用舌尖去舔它們一下。甜的!它竟然很甜!小瑤舌尖上的味蕾仿佛在歡快地喊叫,這個小秘密,被小瑤的舌頭發(fā)現(xiàn)了。小瑤用舌頭把那粒藥丸抵在上顎和門牙之間,藥丸在舌尖上輕微地顫動。舌頭被濃稠的甜漿麻醉了一陣,小瑤漸漸感到味道的變異,開始有一股酸澀味出現(xiàn)。小瑤不喜歡這一層的味道,她下意識地把它吐了出來。
小瑤用舌尖對第二粒藥丸進行表皮與內(nèi)核的剝離。它們的界限不是那么的清晰,總有一些糖層被小瑤浪費地吐掉,或者說一些酸澀的內(nèi)核又太多地被小瑤咽下去。恰到好處是不容易的,它需要舌頭的智慧和耐心。小瑤饒有興致地進行著這個奇特的品嘗。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粒,當(dāng)手里最后一片藥丸在小瑤口腔里開始顯現(xiàn)出酸澀的味道時,小瑤漸漸感到有點不舒服。小瑤靠在墻角里,她感到口干,嘴唇麻木,一陣眩暈像網(wǎng)一樣一下罩住了小瑤。小瑤的眼開始模糊,眼前開始有捉摸不定的光環(huán)在閃耀,它一會兒遙遠,一會兒又非常逼近小瑤的身體。
小瑤感到有點害怕,小瑤倚在墻角里,恐懼像一張撒開的漁網(wǎng)一樣朝她蔓延過來。小瑤感到難受,身體順著墻壁一點一點地松軟下去。小瑤看見窗外那只貓,跳上了自己家的窗臺。小瑤想向它做手勢,小瑤像要把它召喚進來,小瑤想喂它一粒糖。但小瑤只感到困,那么地困。她的手臂,怎么使勁也舉不起來了。
那天的記憶遙遠而清晰。那個秋天,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一天下午,放學(xué)的鈴聲已經(jīng)響起。小瑤在操場上正排著隊準(zhǔn)備走出校園,她突然看到班主任沖著自己招手,班主任遞給小瑤一個嶄新的新書包,書包沉甸甸的,小瑤把書包拉開,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文具,鉛筆削筆刀橡皮,還有兩包牛奶糖。順著班主任手指的方向,小瑤能看到遠處的楊樹下,在一個雙杠邊上站著的高個男人。是他送的,是他。班主任說。
小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是爸爸嗎?小瑤朝著那個男人望去。她有些羞澀,她不怎么認識這個男人。她也不敢過去和這個男人說話。小瑤只感到遠處的那個高個男人似曾相識,跟她夢中的那個男人有點相似,又不完全像。小瑤意識到他似乎是在等她。她把重重的書包從左肩換回到右肩,心里在躊躇著,是不是應(yīng)該走過去,去和那個男人說上一句話。
一陣風(fēng)吹過操場。有一粒沙吹進了小瑤的眼睛,小瑤的眼模糊了一陣。等她重新能看清楚眼前的東西時,小瑤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那是小瑤的媽媽。她站在那個男人的面前,把那個男人遠遠望著小瑤的視線擋住。小瑤遠遠地站在那里,聽著媽媽和那個男人在激烈地爭吵。小瑤聽不太清他們的聲音,小瑤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敲醇ち业貭幊场?/p>
你永遠不要再來了!小瑤聽到媽媽的有點沙啞的聲音在秋風(fēng)里低吼:你以后不要出現(xiàn)在小瑤的面前!
那個夏天的早晨,那些藥片使小瑤出現(xiàn)了幻覺。小瑤看見了許多彩色的光環(huán),那些光環(huán)離小瑤越來越近,它們像飄忽的燭光,忽忽悠悠的,隨時可能熄滅。小瑤看到一塊紅色的石頭長出了翅膀,它撲扇著雙翅,飛速穿過不停旋轉(zhuǎn)著的光環(huán),火焰突然一下升騰起來。綠色的光芒一會兒變成紅色,一會兒又成了黃色。
小瑤在地上呆了不知多久,隱隱約約,她感到窗外有人影在晃悠。小瑤覺得那個人是個女人,像是李阿姨。小瑤還是想到那張相片,她想找出來給李阿姨看。那是我爸爸。小瑤這樣想。小瑤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弱,越來越暗淡下去。小瑤覺得身邊有人在喊叫,在忙亂地走動。小瑤感到自己的體位在變動,被豎起,被放倒,但小瑤感覺不到疼痛。小瑤最后看到了那只貓。它從小瑤的窗臺上跳下,從自己的困意邊躥了過去。
很多次地,小瑤都會做同樣的這個夢。小瑤像站在了一面墻的前面。一面白墻,白得耀眼。墻的正中心突然向里凹陷下去,里面是那樣黑,深不見底。小瑤站在墻的邊緣,像是誰在背后推了一把,一下就跌了下去,墻面像公園里的水磨石滑梯一樣光滑,小瑤不停地往黑暗的深處跌落。永無止境地跌落。
世界就像無限個回字套疊在一起。小瑤沿著回字的一個角向深處滑,像跌進了一個萬花筒里,無數(shù)個回字形的門變幻著圖案從小瑤身旁一閃而過。小瑤的周圍越來越混沌,昏暗。小瑤感到身體在坍塌,在縮小。小瑤變成了一滴汁液。小瑤被濃縮進一層淡色的藥片里。
不知什么時候,小瑤眼前的世界成了一個密閉通道,小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進來的。微弱的光線在暗道里漂浮。小瑤怎么也找不到出口,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小瑤的雙腿是那樣的沉重,每邁出一步都是如此的艱難。
貓,那只貓在那里。
小瑤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只貓。小瑤想攆上它,喂它一塊糖,想讓它帶領(lǐng)著自己逃出這個昏暗的通道。她在暗道里穿行,貓卻變得無影無蹤。它跑哪兒去了?剛才小瑤明明看到是從這個墻角溜過去的。在貓消失的地方,小瑤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暗發(fā)光的亮點,紅色的。它在一個隱秘的房門上方,隱隱約約在閃爍,就像小時候小瑤跟著媽媽去醫(yī)院透視,在放射科門口見到的那種暗紅色的指示燈。像溺水的人觸到了救命的木板,小瑤的手立即攫住了門上的拉手。門是緊閉著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小瑤非常輕易地越門而入。
小瑤進入一個更為幽暗的世界,確切地說是一個暗紅色的世界。里面有種古怪的氣味,墻壁上掛著紅黑兩層的布簾,遮擋住了來自外面的所有光線。過了一會兒,小瑤的眼才適應(yīng)了里面的微弱的紅光,小瑤意識到那好像是沖洗底片的暗室。小瑤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小瑤覺得有點認識他,好像小瑤跟著媽媽去醫(yī)院,那個給小瑤透視的大胡子叔叔。小瑤被他的出現(xiàn)嚇了一跳。
空氣中呼吸的聲音粗啞而急促。小瑤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浸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的手在小瑤身上撫摸著,那只手粗糙、干裂,手上有種消毒水的氣味。他在匆忙地脫著衣服,一串鑰匙清脆的撞擊聲在黑暗中嘩啦嘩啦響著。
放開我。小瑤說,叔叔你放開我。
那個人的手是那樣的有勁,蠻橫無理??v使小瑤怎么奮力掙扎,也掙脫不了他,這個男人還是像條鲇魚一樣緊貼在自己身上。
小瑤感到了疼,一種被火灼燒過似的陣陣刺疼。它尖銳又頑固地鉆進小瑤的記憶。多年以后,小瑤仍然對那樣一種刺骨的疼痛記憶猶新。那種刺痛使小瑤想大聲喊叫,但小瑤的呼喊是那么的無力,她幾乎聽不見自己喊出來的一點聲音。
我知道你進來想看什么。那個男人從小瑤身上起來,并沒有放開小瑤,他揪住了小瑤的胳膊,把小瑤拉到門后的一面墻壁前。他的手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陣,突然唰的一下把一面幕布拉開。
一個塑料的人體模型一下就在小瑤眼前暴露出來。那個男人擰亮模型頂上的一盞燈,塑料模型一下就被照得通亮。小瑤嚇得緊緊閉上眼睛,她想跑掉,逃脫這個依然令她感到陣陣刺疼的黑暗世界,但雙腿怎么也邁不動,小瑤想叫喊,可喉嚨里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好不好玩?他問小瑤。他的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了一種古怪的笑容。他的臉離小瑤越來越近,小瑤嚇得說不出話來。小瑤想跑,跑到外面去,跑到明亮的地方去??墒切‖幍耐纫稽c也不聽使喚。小瑤胸前的衣領(lǐng)子被他緊緊揪住,跟叔叔再說一遍,他盯著小瑤的臉,做個保密的孩子,你會有糖吃。否則的話,他把手里攥著的小瑤的衣服拉得更緊:小瑤,那么我就把你永遠關(guān)在這間屋里。
小瑤搖著頭,她不停地搖頭。小瑤說我不說,我什么也不想說,我什么也看不見。這個密閉的房間使小瑤感到恐懼。小瑤竭力掙扎,往后退,一個鐵的洗臉盆架被小瑤碰倒了,嘩啦一下水灑了一地。那個男人松開揪住小瑤的手,極力想掩蓋住搪瓷臉盆與地面撞擊所發(fā)出的聲響。
小瑤說,我爸爸來了!小瑤終于喊出了聲音。那個人猛地一驚。他的手心很潮濕很滑膩,想再次抓住小瑤,但這次他沒有抓到她,汗?jié)n幫助小瑤最終從他驚慌的手里掙脫。
李阿姨的話使小瑤平生第一次感到那個男人,爸爸,對自己來說是多么的重要。我爸爸來了,小瑤大聲地說。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個男人模糊的身影,那個身影越來越近,漸漸和那張照片上的男人疊印在一起。爸爸!小瑤大聲地喊。
昏睡了多長時間,小瑤不知道。隱隱約約中,小瑤感到身上有類似針刺的疼。小瑤睜開了眼,她在一個早晨醒來,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醒來。外面在下著雨,空中不斷回蕩著悶雷聲。小瑤身上插著許多管子,粗的、細的,透明的、不透明的。表達是無力的,小瑤張了張嘴。小瑤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她喜極而泣地呼叫著小瑤的名字。
小瑤依然記得夢里那個和照片疊印在一起的男人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和芹菜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雨后樹墩上長出的蘑菇和青草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消毒水的氣息。那樣的氣味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它像一片無形影子樣令小瑤無法觸及。那是一張非常像自己的臉龐,他的面部輪廓是那樣熟悉,又有點陌生,如窗玻璃外面那些輕微搖曳著的樹影。
第一次坐火車,是小瑤跟著媽媽去鄭州。有好長一段時間,小瑤不想說話。跟媽媽不說,跟幼兒園里的小朋友也不說,那個李阿姨,即使她熱心地趴在小瑤家的陽臺上,和小瑤說話,小瑤也不想理她。小瑤不想說話。
省城的那個醫(yī)院在小瑤的印象里非常模糊,小瑤只記憶起醫(yī)院門診大樓前那幾根粗碩的水泥廊柱。小瑤和那個頭發(fā)花白的醫(yī)生面對面坐著,任憑他怎么發(fā)問,手里捏著的聽診器在小瑤身上不停地游走,一只密集震動著的小錘在自己兩只耳朵邊交替發(fā)出像蜜蜂振翅飛行一樣的聲響,但小瑤就是不說話。小瑤不想說。
面對所有的面孔,所有的提問,小瑤都選擇了閉口不言。小瑤與這個世界,與身邊所有的人都有了一層無法刈除的隔閡。很多年了,小瑤對誰也沒有提到過那個有關(guān)暗室的夢,小瑤不確定那是像夢一樣的真實,還是像真實一樣的夢。小瑤恪守著對那個暗紅燈下把自己弄疼的男人所做出的許諾。小瑤什么也沒看見,小瑤什么也不想說。
這可能是藥物所導(dǎo)致的性格突變。最后,小瑤聽到那個醫(yī)生對小瑤的媽媽說。
那是小瑤曾經(jīng)真實的記憶嗎?抑或是一個遺留在大腦皮層很模糊的原始畫面,在小瑤昏迷與譫妄時被意外地重現(xiàn)?或者說那僅僅只是一個夢境?甚至是那些藥丸所引起的幻覺?誰也不知道。但小瑤有時候相信那個夢是真實的,那個人也是真實的,夢境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它經(jīng)常突如其來,像一道利刃,隨意剖開小瑤的睡眠。
小瑤在值夜班。那個男人再次在小瑤短暫的夢中出現(xiàn)。在暗室里,他一只手拽著小瑤的衣服,另一只手在那個人體模型里摸了一陣,他卸下來一個堅硬的拳頭大小的東西,上面布滿凸起的紅色和深藍色的血管,這是心臟。他把這個桃形的模型舉到小瑤的眼前,咔的一下,他突然把模型摳開,舉在小瑤的臉上,讓小瑤看里面鮮紅的像核桃殼似的內(nèi)壁,它有點像小瑤幼兒園里見過的玩具——兩片對稱的、被剝開的巨大的塑料花生殼。
這個嚇人的東西在小瑤的眼前停留了一會兒,飄浮著漸漸遠離了小瑤,他把它重新安到那個塑料的腹腔內(nèi)。再讓你看一樣玩具。他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在小瑤眼前像變戲法似的又亮出一個塑料魚叉一樣的東西。這是氣管和支氣管,他說。
小瑤想起那種淡淡的松木香和芹菜葉的氣味,想起照片上的那個自己叫爸爸的男人。在暗室幽暗的燈光下,小瑤說,爸爸,我爸爸來了!那個男人在小瑤的尖叫聲中倉皇地解除了對小瑤的壓逼。他把手里的塑料氣管從小瑤的脖子上移開。你對誰也不要說!你要保密。對小瑤說了一句,那個暗室里的男人就像霧一般猥瑣地隱匿了——就像現(xiàn)在,凌晨四點,小瑤有點恍恍惚惚,有關(guān)那個男人的噩夢突然被一個女人的說話聲驚醒。
小瑤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貓,但一瞬間它就在暗道里跑得無影無蹤。小瑤配好藥,舉著一只注射器,離開潔凈臺向那個小病人走去。小瑤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的母親身后,站在暗影里被一件女式羽絨服包裹著的小女孩,那不是小瑤嗎?她幾乎尖聲呼叫出來。那個小女孩臉龐瘦小,神情憂郁,面色蒼白,鼻梁上有一道隱約的青筋。對小瑤手中的針具的恐懼使她完全失去語言上的抵抗。她在發(fā)燒,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往后退,往后退。
對每個被針頭刺穿童年的人來說,記憶都是恐懼的。一支粗碩的塑料針管被吸頂燈的燈光放大,小女孩及她的影子被一種無形的恐懼所攫獲,她被逼靠在一面墻上,眼里閃著絕望的光。她多像小瑤自己啊。
小瑤又一次失眠了。許多模糊的遙遠的記憶突然放大,在小瑤腦海里異常清晰起來,像沸騰的水在上下翻滾。
小瑤看著身邊熟睡中的女兒。她的飽滿的額頭和隆起的鼻梁酷似小瑤自己,還有微笑時微微上揚的嘴角。小瑤獨自帶著女兒,就像當(dāng)年小瑤的媽媽獨自帶著小瑤。生活是如此驚人地重復(fù)。小瑤在重復(fù)著她媽媽曾經(jīng)的生活。他已經(jīng)不愛她了,她也不再愛他。小瑤非常明白。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他遠在天涯還是近在咫尺,小瑤不知道,小瑤也不想知道。總有一天,她準(zhǔn)備按照媽媽的口吻這樣對女兒說,你沒有爸爸。
你爸爸已經(jīng)死了。
那只貓又出現(xiàn)了。那個魚叉狀的東西也出現(xiàn)了,遙遠的疼痛像潮水般涌來。小瑤想起松木香和芹菜葉的味道,爸爸。小瑤控制不住自己,小瑤想再次大聲地叫那個男人,她想讓他留下,轉(zhuǎn)過身來讓她好好辨認一下。但那個男人在小瑤眼前突然地消失了。
小瑤把手里的書扔掉。她大量地看書,她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記在筆記本上。這個習(xí)慣她從小就有了。她不喜歡說話,她覺得只有看書,那些安靜的文字能使他暫時忘記那個令人恐懼的暗室,忘掉不時浮現(xiàn)出來的隱隱約約的刺疼。失眠令人恐懼,小瑤只能用長時間的夜讀來對抗它。女兒在身邊發(fā)出均勻的、細微的鼾聲。她拉開床頭柜最上層的一個抽屜,從一個鋁箔板里面摳出了三粒白色的藥片。所有深陷失眠困擾的人對艾司唑侖是不會陌生的。小瑤把它放在舌尖上,然后把藥片咬碎。這幾乎是小瑤每晚服用艾司唑侖時的習(xí)慣。舌頭有點微甜,接著是酸澀,然后是淡淡的苦。舌頭上的這種味道讓小瑤總是想起那個悶熱夏天。那個暗室,那個鯰魚一樣的男人。這樣的咀嚼酷似小瑤剛剛放下的那本小說的開頭: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就這樣,三粒艾司唑侖在小瑤口腔里變得粉碎。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如果你站在小瑤的身邊,小瑤會這樣告訴你——它的味道是舌頭可以接受的。淡淡的甜,有點淫邪,像小妖精洛麗塔詭譎的笑。
關(guān)于相片上的那個男人,那個曾經(jīng)是小瑤的爸爸的男人,小瑤和媽媽有過一次劇烈的爭執(zhí)。小瑤已經(jīng)無法容忍了,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小瑤不知道媽媽和照片上的那個自己叫爸爸的男人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使他遠離了她和小瑤?他在什么地方?小瑤有一次把她逼到廚房的角里,小瑤的目光兇狠,直直地盯著她眼前這個自己叫媽媽的女人,她要讓女人直視著自己,他在哪兒?她要讓這個女人做出真實的回答。
你不要再問他了,媽媽只是淡淡地回答。小瑤慢慢感覺到,面對自己的追問,媽媽神情里已經(jīng)沒有了小時候見過的那種面對提問時激動的神情。相反,她變得無動于衷。仿佛小瑤問起的那個男人與她與她們,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一樣。小瑤看著她把芹菜的葉子一片一片丟進菜盆里,頭也不抬地再把芹菜的根用刀切掉,冷冷地扔進垃圾桶。
他已經(jīng)死了。他死了。
別問了小瑤,他已經(jīng)死了。
你別再問了。
那趟列車開往哪里,小瑤不知道。在哪兒下車,她也不知道。那個夏天,她茫然地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綠蔥蔥的樹林,她感覺自己的臉上一直有液體在往下淌,她的思緒迷茫,沒有覺察到自己在哭。她只是尋找那種氣味,那種淡淡的松木香摻雜細芹味道的氣息,它縈繞在小瑤周圍,像鋪天蓋地的霧霾困擾著她。
那是小瑤唯一的一次離家出走,媽媽的冷漠令小瑤感到絕望。有段時間,小瑤感到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家門前的那棵椿樹下,遠遠地朝這邊觀望。她認為是他,肯定是他!她很想跑過去,仔細辨認一下,那個男人是不是爸爸。但當(dāng)小瑤拉開門朝那棵樹跑去的時候,那個人卻已經(jīng)不見了,在彎彎曲曲小巷的深處,小瑤只看見那個男人模模糊糊的背影。
別問了小瑤,他已經(jīng)死了。
小瑤感到那個古怪的念頭是突如其來的。凌晨的時候,小瑤把床邊的書一下推到地板上。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小瑤再次拉開了抽屜,她把那幾盒艾司唑侖統(tǒng)統(tǒng)翻了出來。出人意料地,一個固執(zhí)又充滿誘惑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如果我把這些藥丸全吞下去,一夜之后或再稍長一點時間,我離去后的世界又是怎樣?
小瑤坐在黑暗中,一粒一粒在數(shù)著它們。這些白色的精靈。在那一瞬間,身邊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厭倦。遙遠的疼痛、暗室、那個猥瑣的男人,如影隨形般困擾著自己。失眠讓她恐懼。這樣永無止境的閱讀也讓她找不到任何快樂,她已經(jīng)厭倦了再在那些筆記本上寫寫畫畫——這個永無止境的、讓小瑤在虛幻的迷宮內(nèi)筋疲力盡地進行的一場與句式、修辭、意象、隱喻等詞語有關(guān)的殘酷的競賽,面對自己那些生硬、扁平、毫無激情的平庸文字所涌上來的一種絕望。她終于可以從那個令人恐懼的暗室里逃脫出來,擺脫那個魚叉樣的東西,遠離那個鯰魚一樣的男人。那夢魘般的隱隱的刺疼,不會再有了。
小瑤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立刻讓那一堆富有魔幻般吸引力的藥片在自己嘴里被嚼碎,被吞咽。像一股黏稠的糨糊通過她的喉嚨。9粒、1粒、25粒。小瑤在桌子上把它們擺成了—個直角三角形的圖案。斜邊,小瑤想,這就是我通往天堂的階梯。
小瑤突然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輕松,小瑤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但隨即,小瑤這個想法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小瑤想移動一下身體,想在房間里走走,但她幾乎邁不動腳步,發(fā)不出聲音,就像多年前自己跌落進那個可怕的暗室里的夢一樣。
小瑤在黑暗里坐了不知多長時間,她一動也不動,幾乎到了崩潰的地步。她望著床上發(fā)出輕微呼吸的那個女兒。小瑤突然想起那個深夜來看病的小女孩,那個站在暗影里被一件女式羽絨服包裹著的小女孩,她是多么像當(dāng)年的自己。那不是小瑤嗎?小瑤想對著她笑,想撫摸一下她瘦小的臉。
小瑤努力讓自己站起來,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圈,喝了一大杯水,她讓自己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最終把那個邪惡的念頭壓了下去。床頭上手機一直在震動,里面不停地有消息在閃爍。小瑤剛才坐在那里,好長時間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是誰發(fā)的呢?這么晚了。小瑤猜不到。
火車經(jīng)過的是一個公園,禹王臺公園。她遠遠望見了遠處聳立著的一座磚塔,它的樣子是那樣的古樸,那是宋代的一座古塔。那個字小瑤不認識,小瑤叫不上來它的名字。小瑤在火車輕微的晃動中驚醒,她又從那個暗室里逃了出來,從那個鯰魚樣男人手里魚叉樣的東西下逃出來。小瑤馬上就要下車了,那個自己叫他爸爸的男人,就在這座城市里。
有關(guān)爸爸的消息是小瑤大學(xué)同學(xué)給幫忙找到的。得到了消息,她第一時間就給小瑤發(fā)了消息。小瑤想象不到,她苦苦尋找的那個人,自己突然面對會有什么樣的感受。她不敢想,也不愿多想。那是開封郊外的一所養(yǎng)老院,一排小樓掩藏在高大的楸樹下。那個人好像一直在昏睡,他睡著了,抑或根本沒有睡著。他的呼吸均勻、粗重,帶著一種氣流沖開喉嚨分泌物的異樣聲響。
雖然身體有點臃腫,但他臉上的輪廓依然和小瑤見過的那張相片一模一樣。小瑤一下就認出了這個人。小瑤有些驚訝,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松木香摻雜著芹菜葉的味道。小瑤知道,那種氣味是她和他聯(lián)系的唯一的紐帶,她相信那種氣味一直存在,他還活著,他在堅持活著,等到她去找到他的那一天。
小瑤面對著他,她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她想讓面前的這個人看到,她終于找到他啦。
小瑤感到了極度的疲倦,又有著前所未有的輕松。她在那棵大楸樹下面坐下,翻著手中的一個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面有些泛黃,邊邊角角都有磨損的痕跡,她小心地把它打開,夾出一張乳白色與藍色、紅色混雜在一起的糖紙片。她的手在紙片細微的皺褶上摩挲著,她想把它們抻得更平,那么多張?zhí)羌?,在那棵楸樹的陰影里,依然散發(fā)出淡淡的牛奶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