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是豐子愷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作為藝術家、教育家,乃至作為父親的豐子愷,我們已經讀過很多,然而作為戲迷的豐子愷,或許很多人還未曾見過。豐子愷曾為梅蘭芳寫過四篇文章。原載于《申報·自由談》里《訪梅蘭芳》一文中這么寫道:“我平生自動訪問素不相識的有名的人,以訪梅蘭芳為第一次。闊別十年的江南親友聞知此事,或許以為我到大后方放浪十年,變了一個‘戲迷回來,一到就去捧‘伶王。其實完全不然。我十年流亡,一片冰心,依然是一個藝術和宗教的信徒。我的愛平劇是藝術心所迫,我的訪梅蘭芳是宗教心所驅,這真是意遠言深,不聽完這篇文章,是教人不能相信的。我的愛平劇,始于抗戰(zhàn)前幾年,緣緣堂初成的時候,我們新造房子,新買一架留聲機。唱片多數(shù)是西洋音樂,略買幾張梅蘭芳的唱片點綴。因為‘五四時代,有許多人反對平劇,要打倒它,我讀了他們的文章,覺得有理,從此看不起平劇。不料留聲機上的平劇音樂,漸漸牽惹人情,使我終于不買西洋音樂片子而專買平劇唱片,尤其是梅蘭芳的唱片了?!业目磻虻膼酆?,還是流亡后在四川開始的。有一時我旅居涪陵,當?shù)赜幸黄絼≡海阱氤?。我旅居無事,同了我的幼女一吟,每夜去看?!瓘拇?,我變成了平劇的愛好者;但不是戲迷,不過歡喜聽聽看看而已。戲迷的倒是我的女孩子們。我的長女陳寶,三女寧馨,幼女一吟,公余課畢,都熱衷于唱戲。其中一吟迷得最深,竟在學校游藝會中屢次上臺扮演青衣,儼然變成了一個票友。因此我家中的平劇空氣很濃。復員的時候,我們把這種空氣當作行李之一,從四川帶回上海?!粋€陽春的下午,在一間鬧中取靜的洋樓上,我與梅博士對坐在兩只沙發(fā)上了。照例寒暄的時候,我一時不能相信這就是舞臺上的伶王。只從他的兩眼的飽滿上,可以依稀仿佛地想見虞姬、桂英的面影。我細看他的面孔,覺得骨子的確生得很好,又看他的身體,修短肥瘠,也恰到好處。從他的很高興說話的口里,我知道他在淪陷期中如何苦心地逃避,如何從香港脫險……”
在女兒豐一吟看來,這在父親的文字生涯中殊為難得,因而顯得別有意義。從豐一吟記述下的這些回憶文字里,可以讀到一個大藝術家的真實生活——不僅僅是女兒記憶里的父親,也是那個年代,人們藝術文化生活的一個鮮活側影。
父女第一次看京戲演出,一看就迷上了
我家對京劇的愛好,其實都源出于爸爸。早在石門緣緣堂時期,爸爸在買西洋音樂唱片時略微買幾張梅蘭芳唱片點綴點綴,不料從此迷上了京劇音樂。但當時只限于聽賞,卻從不去看戲。
1944年二三月間,我陪爸爸去長壽、涪陵、酆都旅行并舉辦爸爸畫展,在涪陵逗留時發(fā)現(xiàn)當?shù)鼐褂幸患覒蛟涸谘莩鼍?。晚上無事,我們幾乎天天去看。這是我們父女第一次看京戲演出,一看就迷上了。那時演出的主角是李薔華和她妹妹李薇華。演得真好!難怪后來出了名。我們看過了全本《玉堂春》后,過幾天海報上貼出《蘇娘艷史》。其實我知道那就是《玉堂春》重演,可我一天不看也熬不住。我就沒說穿,仍唆使爸爸去看。
回到沙坪壩后,我把京劇迷傳染給了寶姐(豐陳寶,豐子愷長女,豐子愷漫畫中的“阿寶”原型,編者按)。我們兩人竟在沙坪小屋東墻邊扮起了京劇《梅龍鎮(zhèn)》中的一場,還拍了照。那時我在藝專已加入了“平劇研究團”,和柴扉、關良等老師以及愛好京劇的同學們一起唱,甚至一起排練,一起演出。我第一次在學校演出的是《武家坡》中的王寶釧,同學周駒演薛平貴。我的唱腔全是從王玉蓉唱片中聽來的。后來又演過《女起解》,同學孫鼎銘演崇公道,李可染老師操琴。還演過什么戲,想不起來了。
有一次,爸爸特地來看我演出。那是1945年迎新晚會時。路遠,爸爸就在男同學的宿舍里借住了一夜。當晚演出的有好幾個折子戲。其中有關良先生和陳佩秋同學合演的《梅龍鎮(zhèn)》。關先生京劇迷得很厲害,但就像他的京劇畫一樣,只求神似,所以唱“四平調”“啊啊啊……”時,竟忘了后面的唱詞,他就用“嗯嗯嗯嗯……”來代替了。這一來,竟博得了一個滿堂彩。爸爸事后談到此事總是樂呵呵的。他說:“不是演員演的戲很有味道,因為這種客串的演員不大拘泥于程式,反而使人感到天真、自然、質樸?!?/p>
爸爸嘲笑我們見伶王如“面見如來”
1947年梅花時節(jié),爸爸一人去上海,攝影家郎靜山先生陪他去訪問了梅蘭芳先生,還有兩位攝影家?guī)Я讼鄼C去。次日《申報》“自由談”就有人登出文章和照片記載其事。爸爸自己后來也寫了《訪梅蘭芳》一文。我好眼紅??!“爸爸你為什么不帶我們去?”我老是纏著他。終于次年(1948)清明過后,梅博士叉在天蟾舞臺演出了。爸爸就帶著我和寶姐來到了上海。我們住在四馬路(即福州路)天蟾舞臺斜對面近廣西路的振華旅館。
有一位替梅先生拉二胡的倪秋平先生因酷愛西洋音樂,而且是讀了爸爸的舊著《音樂的常識》(1925年12月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爸爸最早寫作的音樂書)才開始喜歡上西樂的,因此很崇拜爸爸,常和他通信。我們到了上海,每晚梅先生演出結束后,倪先生就抱著琴囊來振華旅館與爸爸聊天。爸爸學西樂而愛好皮黃;倪先生拉皮黃而愛好西樂。談不完的話,一直談到后半夜。我們本來想等梅先生此次演出結束后再去訪他,但看了一本《洛神》后,第二天還是去訪了,托倪先生先去打一個招呼。
下午四點鐘(大概這是倪先生指定的對梅先生最合適的時間),我們走出振華旅館剛叫好出租車,看見我的二姐夫慕法哥正坐在藤椅里讓人擦皮鞋。聽說我們是去訪梅蘭芳,也是戲迷的他,不管皮鞋只擦了一半就鉆進了我們的汽車里?!疤焱怙w來的好運氣!”我和寶姐送給他這句話,未免帶有妒羨的語氣。我們盼了這么久才托人安排好這次訪問,他卻一鉆進汽車就可以去見伶王了。爸爸則嘲笑我們見伶王如“瞻仰天顏”“面見如來”。
兩次訪梅,均有文記載其事
我們終于來到了馬思南路(即今思南路)的梅宅。叩門后,隨著大門打開,馬上有兩只小洋狗出迎。這時輪著慕法哥來嘲笑我們了:“你們巴不得每人做一只吧?”說說笑笑之間,我們穿過花園,終于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了。倪秋平先生先我們來此,這時他先到客廳里來陪我們,才聊了幾句,梅先生就下樓來了。那時我們三個戲迷的表情,據(jù)爸爸后來在《再訪梅蘭芳》一文中說:“……陳寶一吟和慕法,目不轉睛地注視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好像城隍廟里的三個菩薩……”
我們看看坐在梅先生旁邊的爸爸,其實比梅先生小四歲,才51歲,卻留著胡子,一副老相。記得抗戰(zhàn)時期,我們在沙坪小屋時,從上海寄來報上剪下來的一張梅蘭芳蓄須的照片。梅先生在淪陷區(qū)為了表示不愿為日寇演戲,把胡子留起來了。我們幾個“梅迷”都對他懷著崇高的敬意,爸爸稱頌他的“威武不能屈”的大無畏精神。如今,中國勝利了,梅先生叉剃去胡子,出來為人民演戲了。這種品德比他的藝術更可貴。我們打心底里敬佩他。
爸爸兩次訪梅,均有文記載其事。在1961年梅先生逝世和逝世周年紀念時,也都寫了紀念文章。為同一個人寫了4篇,這在爸爸的文字生涯中是很難得的事。
據(jù)《上海文聯(lián)》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