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小屋

劉健彷

那天早晨，我正要出門去海邊的時候，田娜，我的合租者進屋來找我。我感到意外的是，她自從住進來就悶著頭畫畫，似乎有意要和我拉開距離，現(xiàn)在竟然主動找我說話。

她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雖然算不上漂亮，渾身上下卻散發(fā)著一種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她顯得有些清高，每天除了見面打聲召呼之外，一個月來她幾乎沒有多說過一句話。至少我沒有聽她說過什么別的話。我和她是在網(wǎng)上達成租房協(xié)議的，同時來到海邊的漁村，只不過她是來畫大海的，我是來散心的。

“小劉，我有件事給你說，”她突然說，“我們把衛(wèi)生間旁邊的小屋租出去多好?！?/p>

“為什么要租出去？”

“閑著也是閑著，租出去我們負擔會輕一些?！?/p>

“那就是個放雜物的小屋，誰會租它？”

“當然有人租，昨天我在海邊，就有一個拾荒的男孩子說要租房子。”

“拾荒的男孩子？他究竟是誰呀？你認識嗎？”

“是一個窮孩子。我打算教他畫畫。我不想要他的錢，我只是希望他的人生有所改變……”

我聽了半天才弄明白：有個拾荒的男孩子要租房子，或者說，田娜想讓他住進小屋里來，想做件好事。田娜是那種想干什么就非干不可的主兒，我知道，我要是不同意，她就有可能換住處。她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從中國的北方來到南部，就是為了畫大海，家里人都阻擋不了她。我早就看出，這個不愛講話的女人心里有一個執(zhí)念，那就是在海邊住下來畫大海，直到成就她事業(yè)的高峰?？墒?，現(xiàn)在她那頭腦里偶然形成了拯救一個窮孩子的思想，這就有點異想天開了。不過，我不能打擊她，否則在一段時間內(nèi)她精神上就會痛苦萬分，或者會另覓住所。所以我這個歷來什么事都怕麻煩的人，便馬上同意了她的提議。

“你說他是個窮孩子，那個小屋就讓他住吧，不用收租金了！”我歷來就是個好事做到底的主兒，某種程度上也是想乘機表示我的大度，于是我表現(xiàn)得比田娜要爽快。

“那還用說！當然不能收租金了。我們都是年過半輩的人了，怎么好意思跟一個窮孩子收租金？我答應(yīng)要教他畫畫，收他當徒弟?！碧锬扔悬c得意洋洋的樣子，結(jié)果她的境界比我又高了一些。

第二天，我們的住處就來了一位新房客，他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子骨單薄，模樣英俊，笑時露一口白牙。我并沒有反感，而是暗自感到高興。這個少年叫小海，他也是從北方來的，據(jù)說他在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死了，他在老家是跟著爺爺過日子。前年爺爺去世了，他聽說十多年沒回家的母親在沿海地區(qū)打工，他就邊拾荒邊來海邊尋找父母的。一般說來我是個閑散的人，因為厭倦了被熟人包圍的生活，就到海邊來居住，想過一種極度放松的日子，每天聽著海浪入睡，睡到自然醒，再踩著海浪聲到海邊曬太陽。我?guī)缀跏裁炊疾幌耄埠苌偃ハ胫葎e人。我卡上有幾十萬元錢，可以供我過幾年這樣的生活。但如果這么生活更長的時間，我就得在海邊學會謀生，比如光著腳在海灘上賣珍珠項鏈，或者像小海一樣去拾荒。當然，跟田娜去學畫畫，顯然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因此眼前能多個拾荒的小孩和我往來，也許是為我鋪了一條在海邊學會謀生的路呢！

田娜沒有說謊，房客小海果然是個窮孩子。從他每天早上不吃飯就出去拾荒的情形看他手頭很緊，其實我無需關(guān)注他的吃飯問題，只消瞟他一眼就能從他的穿衣判斷出來。識別這點是不難的。房客小海算是個勤快孩子，他把那間小屋打掃得很干凈，還從海邊撿來了許多貝殼，把屋子裝飾得有模有樣，本來簡陋的屋子因了那些貝殼顯得溫馨浪漫。晚上回來，他有時跟著田娜學畫畫，有時愛講講他拾荒中的各種遭遇。有一次他向我講了個故事，那是他尋找母親的故事，竟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層浪，讓我久久不能平靜。

記得一天黃昏，藍色的大海美麗如畫，晚霞慢慢地向著海岸線沉了下去，把那一片海域映成了鮮艷的紅色，像童話世界般迷人。小海在一個海灣拾荒時，看到了一位獨自坐在海邊哭泣的女人。女人喝了很多罐啤酒，她的周圍散落著那些空啤酒罐。海灘上零零落落地走著一些人，但沒有人關(guān)注這個哭泣的女人。小海走過去，他是先看到那些空啤酒罐，才注意到那個女人的哭泣聲。他在離女人不遠的地方站住了，不敢上前去撿那些空啤酒罐。那個女人有四十歲左右，披肩的長發(fā)，模樣清秀，滿臉憂傷。小海呆呆地看著那個女人，覺得女人的眉眼很像自己的母親。其實小海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從他記事起他就沒見過母親，是爺爺拿著一家全家福照片讓他看，告訴他照片中的那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他那時候成天拿著照片思念母親，幻想著長大后能找到自己的母親。這天，他在海灣看到那個哭泣的女人，就費力想著照片上的母親，他認定這個女人很像自己的母親，他就沒過去撿那些空啤酒罐，而是靜靜地站著，等待著和自己的母親相認。

“你有什么事？是想撿這些空啤酒罐嗎？”

“不是，我是來找我的母親的。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來沿海地區(qū)打工了”

“這里沒你的母親，孩子，你走吧。”

“可是我，我怎么看你很像我的母親呢，我有我母親的照片。”小海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朝女人走去。

“快走吧，孩子，我不是你母親，你別呆在這兒?！?/p>

女人說著就站起身，當著小海的面泰然自若地走向大海深處。小海驚呆了，他沖到海里去抱住那個女人的腿，向海灘上零零星星散步的人呼救。女人被小海從后面抱住了腿，她回過頭眼睜睜地看著他，驚奇得張口結(jié)舌，還是掙扎著要向大海深處走去。海灘上的人迅速圍了過來，十幾分鐘以后他們氣喘吁吁地把女人架回到海灘上，勸其不要輕生。女人說她得了癌癥，她渴望在大海的懷抱里好好休息！后來，據(jù)說是社區(qū)來人了，把女人接走了。女人離去時對小海搖搖頭，那意思是告訴小海，她不是他的母親。

“哎，那天太慌亂了，我都沒來得及把我懷中的全家福掏出來，讓她看看。說不定看了照片，她會想起來，她會想在那遙遠的北方，她還有一個故鄉(xiāng)，還有個兒子！”

小海說著臉上充滿了神往，好像認定了海灣那個跳海自殺的女人，和自己的母親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樣。我瞧著他，竟忘了他是個拾荒的窮孩子。自從那件事過后，小海常常坐在海邊的小屋里發(fā)呆，他似乎怎么也恢復不過來，老是放棄了外出拾荒的活計，一次又一次地講起出事的經(jīng)過，說他當時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女人被社區(qū)的那些人架著走了，而且那些人還一臉的不耐煩。一會兒他又坐下畫畫，田娜前些日子教他畫大海，他只是學了個皮毛，看上去他畫的是大海，但田娜說他沒把大海的氣勢畫出來。誰知他又重新畫了一幅，竟把大海畫成了翠綠色的。田娜生氣地搖搖頭，小海卻辯解說，大海表面是藍色的，但大海深處的水草是綠色的，他畫的是海洋的另一面。他說完又把畫筆扔下，后來我看見他出去了，可能是去拾荒了。過了一陣子，他又回來畫大海，這次他把大海畫成了藍色的，田娜夸他畫出了大海的形，讓他繼續(xù)努力，要把大海的精氣神畫出來。過后他又放下畫筆，自己嘟噥了好久，講述那天在海灣那個長發(fā)女人出事的情形，說他當時就站在這兒，看著那女人向大海深處走去，又眼睜睜地看著幾個人把那女人從海水中救上來，看著那女人離開了海灘等等。總之，小海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在這件事上卻很婆婆媽媽的，像個走入暮年的老人。endprint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小?？瓷先バ氖轮刂兀?jīng)常在跟著田娜學畫畫時走神，惹得田娜大發(fā)脾氣。有時候，他早晨出去拾荒，下午很晚才回來。田娜是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她除了畫一幅又一幅關(guān)于大海的畫，她還喜歡在海邊吃燒烤。每次吃燒烤都是小海擺了燒烤爐操作，田娜以師傅的名義享受海之美味，當然也包括我。這樣的聚餐每個星期會搞一次，每次小海都會盡心盡力操辦，一定會做到讓師傅田娜高興。憑良心說，小海是個聰明能干懂事的孩子，對畫畫也有著濃愿的興趣，不然，他不會受田娜擺布。又是個周末，田娜想在海邊辦個畫展，免費請在海灘上玩的人吃燒烤?？墒切『Ｔ缟铣鲩T，到了晚上都沒有回來。田娜雷霆大怒，她撕碎了小海的畫，把小海的生活用品都從小屋里扔了出去。我本來是不想管這件事的，但看在小海這個可憐的孩子的面上，我拿了一瓶紅酒去田娜屋里找她喝酒。田娜正坐在屋里生氣，看到我手中的紅酒，眼里閃過了一絲溫情。她和我喝酒，我第一次分享她的故事。

原來，田娜也是個可憐的女人。田娜在北方是個小有名氣的女畫家，但她的丈夫是個好色之徒、寄生蟲，從前在政府部門任過職，但早就因桃色事件丟了工作，后來竟變成了一個沒有自尊心的人！他經(jīng)常一件衣服上身，幾個月都不換洗，也不顧及田娜的臉面！不過他性情溫順，也不好求人，只是纏著田娜要錢，又對田娜感到有些慚愧似的。田娜每天眼看著這個可憐蟲，她提了幾次離婚，他都不離。那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呀！像條小狗，田娜上哪兒他就跟到哪兒。田娜不僅要管他吃喝，而且還要給他些零花錢。就在這種情形下，他還常常到一個賣菜的女人家里去，與其鬼混。田娜想呀想了好久：拿他怎么辦呢？我的天，這個不可救藥的人確實夠可憐的！他總是像條小狗老瞅著田娜的眼睛，顯得他很無奈。想不到好色可以把人毀成這個樣子！田娜暗自想過，她對自己說：田娜，請離開這個男人吧，不然，你什么事都做不了，別說是在繪畫上出成績了。后來，田娜就帶著自己的積蓄，悄悄悄地離開了家，她去過很多城市，最后選擇在大海邊落腳，致力于畫各種各樣的大海。田娜說她從小就喜歡大海，在見到大海后，她的心胸開闊了許多，她覺得自己在大海的懷抱里，才把那個帶給她痛苦的丈夫完全丟棄了。在這個海邊的小漁村里，她租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過著自己想過的日子。她想，她那個丈夫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她，而她自己也完全擺脫了過去的痛苦，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和田娜喝著紅酒聊天，聊到了她的新生活，也聊到了她的徒弟小海。田娜說小海很有畫畫的天賦，就是讀書太少。想了想，田娜又覺得沒讀多少書也不打緊。我也知道，田娜是真心想幫助小海的，有時候，她早晨會給小海一塊面包，如果心情好的時候，她就會給小海一瓶牛奶。趕上下雨的天氣，田娜還邀請小海一起吃飯。我有時也會被邀請，但每次我都找借口不去。我胃口不太好，一般都吃一些清淡的食物，我總是怕和別人同桌吃飯時，人家的好口福會把我弄得狼狽不堪。但是，我頭腦里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念頭，總是擺脫不掉。我擔心小海出事，我怕小海要是從此不再回海邊的這個小屋了，我的心情會變得非常郁悶……我決心和田娜一起去幫助小海，讓他的生活有所改變！我想，小海今晚要是不回來，明天早晨，我就要和田娜去找他。這時，我聽田娜說：“哎，小海啊小海，你究竟去了哪里？師傅知道，是師傅逼你畫畫的，是師傅逼你成名成家的，是師傅給你的壓力太大，你不愿回來了。小海，你還是回來吧，你不回海邊的小屋，你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我喝完最后一杯酒，看著田娜那張焦慮的面孔，勸了她幾句，說小?？赡苤皇浅鋈ド⑸⑿模f不定明早就回到小屋了。經(jīng)過暗中觀察，我發(fā)現(xiàn)，田娜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偏執(zhí)的人！她認定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田娜一直低頭坐著聽我勸說，卻顯得完全無動于衷。我只能嘆著氣離開田娜的屋子，獨自走到海邊發(fā)呆。

此時的海灘，一片寧靜，只有海浪聲有節(jié)奏地傳進我的耳鼓。作為一個北方人，我對大海有一種天然的渴望和依賴，我喜歡站在海邊看那著大海的那片藍與遠處的天邊銜接，那種情景就仿佛出現(xiàn)了一塊藍色的大陸，閃著遠古神秘的光澤，以一種超自然的深刻拓寬了茫茫無限的空間。我面對著這片寬闊的大海，感覺上自己似乎已走進了那片渾沌的藍色，也聽到這片海域里生命的喧囂，然后變幻成浪花翻騰一下又消失了。在這里，一切都是潮濕的、柔軟的、和諧的和變化不定的……

我無法真正的窺見大海的秘密，但我現(xiàn)在住在大海邊的小屋里，就想深入大海，洞悉它復雜莫測的深層世界。就在我站在海邊發(fā)呆的時候，田娜來到了我的身邊，她說：“這時的大海，真美！”

“是啊，美極了！”

我附合著田娜的話，在海灘上坐了下來。田娜在我面前站了半天，最后也在海灘上坐了下來。整個晚上我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想說話，好像自己和大海在靜靜地交流。田娜也不說話，她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夏季的海灘，涼爽而愜意，那白色的沙子是溫熱的，躺在上面就像冬天躺在北方農(nóng)家的熱炕上，那感覺也極為舒坦。到了后半夜，我就躺在沙灘上睡著了，田娜一直原地坐著，坐到了天亮。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從沙灘上坐起身，看見田娜身子蜷縮在我的身邊，她沒有在沙灘上睡覺。她看上去有些傷心，眼睛紅紅的，盯著海上日出發(fā)呆。剛住到海邊的小屋里時，我每天早上都到海邊看日出，后來又看日落。田娜以前是不看日出的，她只看日落，她說她喜歡畫海上的日落，這里面有一種浪漫的情懷?？墒俏液吞锬炔灰粯樱蚁矚g看海上日出，那日出的情景非常壯觀。我迷戀這樣的壯觀，覺得這樣的情景會給人一種新的希望。不過，我從來沒有和田娜交流過這種想法，我想，人和人的交流有時候還不如人和大海的交流呢。田娜啊田娜！她是一個執(zhí)著的繪畫者，有時候連續(xù)兩個星期一直坐在海邊畫大海，像瘋了一樣，成天恍恍惚惚。還有的時候，她一早出去，很晚才回來，幾個星期我都沒聽她說過一句話?？磥頌榱死L畫事業(yè)，痛苦一直在咬嚙她的心，很多時候她好像是在故意折磨自己。這一次，她不聲不響地在海邊坐了一夜，忽然我看見她正在看著海上日出發(fā)呆，臉上閃爍著明媚的笑容。田娜，就這么坐著發(fā)呆呀！昨晚她像口枯井一樣，今早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換了一個人，重生一樣內(nèi)心充滿了喜悅。這從她的臉上就可以看出，海上日出的壯觀情景也深深地震撼了她。endprint

“田娜，你怎么啦？”

她全身一抖。我也戰(zhàn)栗了一下。這時，一輪朝陽跳出了海岸線，像一個燃燒的火球那樣掛在海面的上空，大海頓時顯得生龍活虎，隱隱彌漫著一種無限的生機和力量。

“沒什么……我，我真的是被大海感動了?！?/p>

“是呀，讓藍色的大海保佑我們吧，田娜，讓一切不愉快都過去吧。你不要老坐在這里，我們一起去找小海吧，他畢竟是個孤兒”

我這樣說，田娜有些生氣，她還在生小海的氣。我看著他，她只好站起來，走過去，用海水洗了一把臉。

“上哪兒去找他？我沒有小海的任何信息。這個孩子，他究竟怎么啦，能上哪兒去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上哪里找小海，沒有辦法，我只能向田娜建議，到人多的幾個海灘去找。我們找了一天，沒找到小海，以為他晚上會回來――可是沒回來！第二天也沒有回來。田娜心里害怕起來，她老說小海出事了。她這樣子，弄得我輾轉(zhuǎn)不安，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睡。田娜真把我弄得毫無辦法了！不過，第三天的早晨，小海攙扶著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人回來了。那個女人病奄奄的，好像隨時都要斷氣。田娜責怪小海，你怎么能不吭聲就隨意玩消失呢？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啊，你怎么可以這樣無情無義？小海蓬首垢面，臉色發(fā)青，好像幾個夜晚都沒有睡覺似。他不敢吭聲，也不敢看田娜，低著頭攙扶著那個女人回到小屋躺在他的小床上，然后直望著我，想緩和氣氛。我很高興，小海總算回來了，我也不忍心斥責他。小海趕緊向田娜解釋，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小海出去拾荒，在那個海灣又碰見了上次跳海自殺的那個女人，小海怕女人再次自殺，就在海灘上守著她，不敢離開。就這樣，小海一直守著女人，好說歹說才勸女人跟他回來。小海說，女人的兒子已到海那邊去工作了，女人又有病，他準備照顧這個女人，因為這個女人太像他的母親了。

田娜吃驚地看著小海：“真的嗎？瞧，你這個孩子，你怎么可以照顧她？你本來就是個可憐的孩子，你每天都需要別人的幫助，你卻弄回來一個病人，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使眼色暗示田娜別說了，這樣說下去會傷害一個孩子的心。田娜心有不甘，她回屋拿了一些面包遞給小海，小海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面包，他吃起來簡直是狼吞虎咽呀。也就是說，是饑餓把小海趕到小屋里了。我看著他那副樣子，不禁憐愛起他來。我想，小海也沒錯，他是太想自己的母親了，他才這樣的?？墒?，小海這樣做，又傷了田娜的心。田娜一直想培養(yǎng)小海畫畫，想改變小海的生活?？吹贸觯锬群苌鷼?，但她強忍著。小海吃完面包，突然跪在田娜的面前說：“師傅，求求您，您就讓我照顧她吧，她已經(jīng)很可憐了！我發(fā)誓，我以后一定好好跟您學畫，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那個女人躺在小海的床上奄奄一息。田娜拉起小海，重重地嘆了口氣，就回了自己的屋。小海燒水，給那女人沖了一碗糖水。我站在一邊，一直默不做聲。小海硬撐著想說什么話，但又不敢說。后來我瞧了瞧躺在小床上的那個可憐的女人，我看見她兩眼滿含著不可言狀的痛苦，她一直望著我，我還發(fā)現(xiàn)：我一瞧她，她就垂下了眼睛。我呆不住了，我讓小海到我屋里拿些豆奶粉沖給女人喝。小海忙放下糖水，跟我出來。我拍拍小海的肩膀，說他做得對，是個有情義的孩子。小海從我這里得到了安慰，他的眼角閃現(xiàn)著淚花。

頓時，我的心都揪了起來，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田娜肯定不容許我這樣去引導一個孩子。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就不做聲?？粗『Ｄ弥鼓坛隽宋业奈葑?，我趕快去找田娜。田娜正聚精會神畫畫，根本不理睬我，我只好退出了她的屋子。

接下來的日子，海邊小屋里的房客都相安無事。田娜每天悶著頭畫畫，說是要畫一幅十米的長卷。小海每天依然出去拾荒，回到小屋就忙著侍候那個有病的女人。我和田娜很少到小海的屋里去，有時在門口碰上小海，就問問那個女人的病情。那個女人一直在床上躺了好些天，有一天在小海出門后，她終于也走出了小屋，搖搖晃晃地站在海灘上曬太陽。

我看到了，就走過去想和她聊聊天。我有點不喜歡她，覺得她以她的手段博得小海的同情，讓小海照顧她，而她的親兒子卻到海的那邊去工作掙錢，怎么想她也是個自私的女人。我和她聊天，主要是想勸她把在海那邊工作的親兒子找回來，好減輕小海的負擔，讓小海專心跟著田娜去畫畫。

就這樣，我伸著懶腰走到那個女人的身邊，尷尬地沖她笑了一下。女人也想回報我一個笑容，無奈她蠟黃的臉上只有皮包著骨頭，怎么也擠不出一絲笑容。這時，遠處的海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美麗極了。有病的女人站不穩(wěn)，她就坐在海灘上看著海鷗在海的上空自由自在地飛翔?？戳艘粫海蝗惠p輕地嘆了口氣，喃喃地說海鷗真快樂，就像沐浴在幸福的海水里。我看著她的樣子，先前想勸她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就在我準備找個借口離開時，女人卻伸出她枯瘦如柴的手拉住了我，求我找一把剪刀幫她把披肩的長發(fā)剪掉?？粗琴駸o光澤的頭發(fā)稀稀落落地披在肩上，她的病情似乎更加重了，我也希望把她那稀疏的毛發(fā)剪掉，這樣有利于她養(yǎng)病。于是，我返回屋子找來一把剪刀，想幫助她把頭發(fā)剪掉。

女人看到我手中的剪刀，她身子縮了縮，從衣服兜里摸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她說這是小海的全家福，里面有小海的母親。她讓我照著相片上小海母親的頭發(fā)形狀給她剪，她說她要變成小海母親的樣子，只少頭發(fā)要一樣。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問。

她說：“我確實不是小海的母親，但我愿意當他的母親?！?/p>

我尖刻地說：“你親兒子都不管你，你就纏上了小海，讓他養(yǎng)活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做？”

女人哀怨地望了我一眼說：“我親兒子已不在了，他在海的那邊工作，前些天下海救人時再也沒有上來。我不讓小海養(yǎng)我，我活不了幾天了，我只是陪小海幾天，把我的家產(chǎn)給他。所以求求你，你一定要把我變成小海母親的樣子?！?/p>

聽了女人的話，我吃驚地望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手中的剪刀遲遲落不下去，我覺得女人枯黃稀薄的披肩發(fā)也是這海灘上的一道風景。再看看我的周圍，海灘上還有一些風景，那些在海邊游玩的各色人群，有的正在挖貝殼，有的在水中嬉戲，那邊還有兩人穿著婚紗，正在拍婚紗照呢，他們笑得好幸福?？墒俏疑磉叺倪@個女人，她的生命正在一步步走向衰亡，她真的好可憐。想起先前我還以那樣的惡念揣測她，我心里真的很難受。這時，女人把小海的全家福舉高，催我趕快給她照著相片剪頭發(fā)。相片上小海的媽媽留著齊耳的短發(fā)，很土氣的樣子。剪這種發(fā)型不難，也不費事，幾剪子就可以搞定?？墒遣恢獮槭裁?，就在那會兒，我的手臂突然變得很沉重?？墒桥艘恢贝叽傥遥揖筒坏貌蝗ビ眉舻妒毯蚰菐卓|稀薄的毛發(fā)。

結(jié)果，我整整用了三個小時，才把女人的披肩發(fā)變成了齊耳的短發(fā)，看上去很像相片上小海的母親的發(fā)型。后來我拿來鏡子讓女人看，她很滿意。她對我千恩萬謝，她說她要認認真真地做小海的母親。我望著她那張臉，突然覺得她臉上的病容好像在慢慢消失。不知為什么，我竟覺得這是我自來海邊后，干得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了。

黃昏的時候，田娜終于畫完了她的十米長卷，她把畫又擺放到海灘，自己動手做燒烤，免費讓在海灘上游玩的人吃。她的十米長卷畫的是海上日落，又圓又大的一輪紅日沉沉地向海岸線落下，那廣闊神秘的大海，那藍藍的海水翻騰了一天的浪花好像玩累的孩子，靜靜地躺在金色蒼穹下輕輕地喘息著。畫中的大海就放在真實的海邊，我說不上哪個更美。憑心而論，田娜畫的大海還是很逼真的，海灘上好多游人都喜歡她的畫。

那個有病的女人在我給她剪完頭發(fā)后回小屋睡了一覺，后來也來到了海邊。她看著田娜的畫，對田娜豎起了大拇指。田娜給了她一串燒烤，她拿在手里，求田娜給她畫一幅畫。她說田娜把她短發(fā)的樣子畫下來，她要留給小海。田娜有些不情愿，我?guī)椭笄?，田娜才同意了。女人說她喜歡大海安靜的樣子，咆哮的樣子，也喜歡田娜畫中大海的樣子……近處的浪花不時地涌上沙灘，相互追逐嬉戲，撞擊著礁石，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快聲，好像在呼喚什么；遠處的海浪一個接一個一排連一排的，相互追逐著奔騰著，宣告著生命存在的力量。田娜聽著女人的話，她激情大發(fā)，立即展開畫匣繪畫，當然是畫海邊的短片發(fā)女人。

女人的短發(fā)被海風吹起，那側(cè)影看上去美極了！

這時，我看見小海拾荒回來了。他向我們這邊跑來，邊跑邊揮動著手臂，好像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我們。我遠遠地看著他跑動的樣子心想，他年輕的生命雖然卑微，但他似乎從大海里獲得了氣吞山河之勢，有著包容萬物之量。是的，他向海邊跑來的時候，就已注定要托起生命的巨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