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悅萌
明末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給云貴土司地區(qū)造成極大的破壞,這一情況延續(xù)了很長的時間。順治十五年(1658),云南官吏王弘祚上奏朝廷的《滇南十議疏》,描述了明末戰(zhàn)亂以來云貴地區(qū)極度凋零的情形。他說:“無藝之征派,每歲加至十余倍,遐荒赤子,皮穿見骨?!雹伲ㄇ澹┩鹾腱瘢骸兜崮鲜h疏》,道光《云南通志》卷203《藝文志·雜著七》,云南省圖書館藏本。所見田野中唯有老弱者耕種,青壯年則被抓丁參加戰(zhàn)爭,各地的百姓可說是“性命懸于鋒鏑,青磷白骨,號雨悲風”②(清)王弘祚:《滇南十議疏》,道光《云南通志》卷203《藝文志·雜著七》,云南省圖書館藏本。。云南距離都城遙遠,官府的管轄十分松懈。一些官府甚至“趨利如騖,視民如仇,小民疾痛疴庠,置若罔聞”③(清)王弘祚:《滇南十議疏》,道光《云南通志》卷203《藝文志·雜著七》,云南省圖書館藏本。。百姓最痛苦之事,一是官府無盡的攤派,二是人口無端被抽調,“翹首循良撫綏,不啻救焚拯溺”④(清)王弘祚:《滇南十議疏》,道光《云南通志》卷203《藝文志·雜著七》,云南省圖書館藏本。。明代云貴地區(qū)凡設置土司的地區(qū),皆奉命自耕自食,上繳官府的錢糧稱為“差發(fā)銀”,通常較漢族編戶為輕。但自戰(zhàn)亂頻發(fā)以來,因法紀長期松懈,叛亂之軍又隨意攤派,“遠者派金以養(yǎng)賊兵,近者派人力以驅爭斗”⑤(清)王弘祚:《滇南十議疏》,道光《云南通志》卷203《藝文志·雜著七》,云南省圖書館藏本。。各地的土司及其子民因此財力交困,甚至生存都有困難。王弘祚建議普遍審查各地土司履行職務的情形,恢復原先規(guī)定的做法,即各地土司照常管理子民,應該交納的“差發(fā)銀”仍然交納,徹底廢除一切苛派,如此則“庶土司安,百姓亦安矣”。①(清)王弘祚:《滇南十議疏》,道光《云南通志》卷203《藝文志·雜著七》,云南省圖書館藏本。
順治十七年(1660),云貴總督趙廷臣前往晉寧州(今云南晉寧)等處催辦糧草。他自曲靖府啟程,沿途經過馬龍、易隆、楊林、板橋等地,親眼看到各地的窮苦百姓菜色鳩形,他采集野菜、挖掘蕨根充饑。在道途的河溝、寺廟等處破屋以及山路和田野,隨處可見餓死的百姓。甚至聽說有母食其子女、子女拋棄其病父的慘狀,“聞不忍聞,見不忍見”②《云貴總督趙廷臣揭報請催解部撥協餉折》(順治十七年二月),載《明清檔案》第36冊。。
從順治十六年(1659)吳三桂受命鎮(zhèn)守云貴地區(qū),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三藩之亂”被朝廷平定,吳三桂盤踞云南的時間長達24年。在統(tǒng)治云貴地區(qū)期間,吳三桂對云貴地區(qū)土司的處置,大致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
吳三桂平定云貴地區(qū)前后為第一階段。自清軍攻入云南,云貴地區(qū)的一些土司發(fā)動叛亂,這些叛亂被吳三桂先后鎮(zhèn)壓,并改設了流官。乾隆四十五年(1780),就史書是否應記載吳三桂擒獲南明皇帝朱由榔的問題,朝廷曾發(fā)生爭議。有館臣提出:“‘三患二難之議’發(fā)自三桂,即后之進兵,檄緬甸驅李定國,降白文選,皆出自三桂之籌畫,其功固不可泯也。”③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6頁。即認為吳三桂攻取云南的功績不可泯滅,宜于史載存之。但也有館臣不同意其看法,認為:“然其籌畫豈實為我國家哉?彼時已具欲據滇黔而有之之心。”④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6頁。筆者以后論所言為是。吳三桂率兵平滇,已暗具割據云貴地區(qū)的禍心,他處理土司造反之事豈能無私?
吳三桂統(tǒng)治云貴地區(qū)至“三藩之亂”結束為后一階段。吳三桂據有云貴地區(qū),暗中拉攏各地的土司,甚至還縱容土司違法亂紀,對朝廷的法紀造成嚴重的破壞。吳三桂如此行事,目的緣于“益欲攬事權,構釁苗蠻,藉端用兵不休”⑤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36頁。。吳三桂盤踞云貴地區(qū)后,因眼疾發(fā)作,曾上書請辭去云南總管之職。云貴總督卞三元等官吏競相奏報,稱“謂苗蠻叵測,非任三桂,恐邊釁日滋,請敕仍總管”⑥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37頁。,建議朝廷對吳三桂盡量挽留。以后吳三桂準備造反的情況漸明,康熙帝毅然決定撤藩。吳三桂害怕陰謀暴露,假意上疏請求移藩東北。朝廷為此爭論不休,甚至有廷臣說云貴地區(qū)非吳三桂鎮(zhèn)服不可,由此可見吳三桂的障眼法影響之大。
吳三桂決然發(fā)動叛亂,并假意以為明朝永歷帝復仇為號召。多年來受吳三桂拉攏的土司紛紛參加叛亂,氣焰十分囂張。吳三桂又在云貴地區(qū)濫征士兵,以各種官秩封賞土司,“偽總兵、副將、偽參、游、都、守遍及諸蠻”。⑦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37頁。受封為“將軍”“監(jiān)軍”的土司“狂逞無忌”。以后吳三桂的叛軍失勢,跟隨叛亂的土司又先后反正,既有震懾于朝廷雄威方面的原因,也反映了存在一些土司被吳三桂裹脅或誘惑參加叛亂的情形。但總體說,一些土司積極參加吳三桂的叛亂活動,則是不爭的事實。
《雍正西南夷改流記上》說:“三藩之亂,重啖土司兵為助,及叛藩戡定,余威震于殊俗?!痹趨侨鹋褋y的初期,云南、貴州、湖南等省先后被叛軍攻占,吳三桂又以滇茶交易西藏的馬匹為誘餌,暗中聯絡西藏的達賴喇嘛。同時勾結一些山地民族反叛,吳三桂在云南私自鑄錢,增加賦稅,大肆搜刮,為叛亂提供大量資金,“以餌黨羽,勢日猖獗”①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0頁。。吳三桂死后,叛軍在貴陽擁立吳世璠繼位。清朝平叛的軍隊到達曲靖府,準備在嵩明州與叛軍決戰(zhàn)。吳世璠率領萬余叛軍出戰(zhàn),“列象陣,離城三十里拒戰(zhàn)”②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4頁。。史載稱叛軍距城30里布列象陣,可見云南南部的土司率領象軍參加了叛亂。在本次戰(zhàn)役中平叛的軍隊五戰(zhàn)五勝,在陣上斬殺叛軍將領胡國柄、劉起龍以及偽總兵等九人,“賊眾自相蹂躪,死者枕藉”③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4頁。。所述被殺的偽將軍胡國柄、劉起龍與偽總兵九人,均為參加反叛的土司頭目。
在吳三桂發(fā)動的反叛中,一些土司主動或被動地參加叛亂。清朝的應對之策是積極分化瓦解,力求將追隨吳三桂的土司爭取過來??滴醯蹫榇祟C詔:“自逆賊煽亂,所在官民多被誘惑,陷身賊中莫能自拔。朕已洞悉情形,屢頒敕諭,廣示招徠,開其自新之路?!雹芡蹒姾颤c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2頁。吳三桂的叛亂被平定后,任職云南的官吏蔡毓榮,秉承朝廷的旨意公布告示,規(guī)定云貴地區(qū)的土司凡是解送參加叛亂的人員30名或八旗軍隊的逃兵50名到官者,官府允準晉職一級;解送的人數若翻倍,則“遞加升賞”。凡土司解送的犯罪之人,八旗軍隊的逃兵照例歸旗,其余人員可免其死罪,⑤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5頁。這些規(guī)定對瓦解叛軍起到積極的作用。
吳三桂縱容并煽動土司參加叛亂,引發(fā)了嚴重的連鎖反應?!叭畞y”平定后,鄂爾泰至云南調查以后指出:叛亂雖被平定,但云貴地區(qū)土司嚴重違法及無視官法存在,主要是自恃擁有“土官”“土目”等名號,相互爭斗劫殺,漢族百姓受其摧殘,少數民族亦被荼毒,“此邊疆大害,必當剪除者也”⑥《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奏事》(雍正四年九月十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云南大學圖書館藏。。鄂爾泰的奏疏還說:云南地區(qū)的土司大都屬于豪強勢力,“苗眾”皆聽其指揮,這些邪惡勢力在各地“殘暴橫肆,無所不為”。如果土司懦弱無為,下屬之土官或土目為害尤其嚴重。這些人眼中既無府州官府,亦無督撫等朝廷大員。若事情鬧大必須呈報官府,或欲求得事件的解決,相關的土官或土目則赴官府行賄打點,甚至捏造事實以求結案,“上司亦不深求”。而官府于刁抗不法、命拘不至者又無可奈何,“唯有隱忍了事”。貴州地區(qū)的土司勢力單薄,不能有效管轄眾人,“故苗患更大”。一些地方“惡苗”有燒殺劫擄,“拿白放黑”的傳統(tǒng),以之為獲財的生計。亦有直接至城邊捆百姓子女,明說于某處勒令取贖者,地方文武官員則視之為常態(tài),“唯隱忍了事”。受害者雖經赴官府控告得到受理,但兇犯仍不可能抓獲?!岸嬖瓐蟛⑷舾勺C人等,反被拖累至死?!雹摺对瀑F總督鄂爾泰為恭謝圣恩、敬陳愚悃奏事》(雍正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云南大學圖書館藏。可見土司、“惡苗”嚴重違法的程度,已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廣西地區(qū)土司勢力之猖獗,與云貴地區(qū)相比并無差別。雍正二年(1724),廣西提督韓良輔在奏疏中說:廣西土司之昏愚貪暴與所屬子民之困苦顛連,可說是歷來如此,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廣西土司的職務世襲,子弟多不讀詩書,繼任以后其所為仍同于前輩。兼之下屬的土官或土目為非作歹,習慣于橫征暴斂、魚肉百姓。一些地方苛捐雜稅眾多,職務承襲須納稅,協助辦理須納稅,喪則吊奠須納稅,殯葬入土須納稅,婚姻娶妻須納稅,酬謝親友須納稅,甚至還債贖田也須納稅。若當事人不照辦,抄殺之禍隨之而至?!捌渌倍觉遘k之暴尤指不勝屈?!雹僦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廣西提督韓良輔奏陳撫綏邊民勸懲土司折》(雍正二年八月十三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雍正三年(1725),廣西巡撫李紱上奏疏說:“臣查廣西猺獞從前素稱淳樸,自甲寅(康熙十三年)、乙卯(康熙十四年)以后,地方大吏專事姑息,瑤、僮之兇夷遂漸無所忌憚,而肆行劫奪。臣至粵時稽查舊案,有劫擄大盜而十年、五年未追究者,致使良善之民無所赴訴?!弊嗍柽€說平樂府修仁縣的土司“跳梁尤甚”,甚至攻掠鄰近的村寨,聚眾抗拒官兵的抓捕,使百姓不能外出耕種田地。同年,廣西提督韓良輔上奏,稱貴州安籠、云南的廣羅與廣南、廣西西部的泗城、鎮(zhèn)安等處營盤,為三省交界之地。其地山林綿密,地域廣闊。儂人、仲人等少數民族聚居于此,經常與鄰省發(fā)生爭執(zhí),當地土司“輒互相仇殺不已”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廣西提督韓良輔奏承整飭滇黔粵西三省界地營汛以綏地方折》(雍正三年五月十三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
也應指出,云貴地區(qū)的土司中也有一些人順從朝廷,甚至參加官軍對吳三桂叛亂的軍事行動。據記載,官軍攻下遵義、安順、石阡、都勻、思南等府之后,于永寧州打敗叛軍,隨后追至鐵索橋一帶,“土司龍?zhí)祆铩⑸称瘕?、李廷試各率屬助?zhàn),筑盤江浮橋以濟師”③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3頁。。清軍攻據北盤江西坡地區(qū)后,分路進行搜索,“土司安勝祖等相助協剿”④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3頁。。一部分叛軍逃往廣西方向,“總兵李國棵、土司依朋合圍于西板橋”⑤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80《逆臣傳·吳三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643頁。。但總體來看,順從朝廷并參加征討吳三桂的土司僅為少數。
在吳三桂統(tǒng)治的云貴地區(qū),社會數十年間基本上停滯不前。云南官吏蔡毓榮撰寫的《籌滇十疏》稱:在吳三桂統(tǒng)治的時期,云貴地區(qū)的百姓不僅遭受加糧、征兵之苦,還經常被驅趕上陣面臨鋒鏑之災,“播虐萬狀,民不勝其苦”。吳三桂發(fā)動叛亂后,云貴百姓輾轉溝壑者竟達總數的一半。至平叛官軍進入云貴地區(qū),百姓又被迫參加筑壘修壕或列營布柵。城郊、道路都變?yōu)閼?zhàn)場,田地滿目榛蕪,僅堪牧馬放羊。云南、貴州兩省之間的驛路阻礙難通,沿途難見桑麻雞犬。吳三桂兵敗叛軍逃竄,所過隨意殺害百姓、縱燒房屋,甚至擄掠百姓的子女,其狀“慘蔽天日”。以后叛亂平定,云貴地區(qū)“所余者荒丘蔓草,白骨青磷”⑥(清)蔡毓榮:《籌滇十疏·籌滇第二疏》,載康熙《云南通志》卷29《藝文三》,云南省圖書館藏本。。
“三藩之亂”與平叛戰(zhàn)給云貴地區(qū)造成了嚴重的災難,并長期未能恢復。雍正四年(1726),時任云貴總督的鄂爾泰到云南的東川地區(qū)巡視。他從貴陽出發(fā),經過威寧至東川地區(qū),據他說沿途360里大致是人煙俱無,亦無雞犬之聲。每隔30余里,僅見負責治安的士兵二三人及數間茅屋?!暗娞锝暂锶R,地盡荊棘,耕種不施,漁樵絕跡。”⑦《云貴總督鄂爾泰為敬陳東川事宜奏事》(雍正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一路上唯見近山嶺森林茂密,荒蕪的土地萬頃相連。鄂爾泰感嘆“若取用皆為良材,如墾治則皆為美產”⑧《云貴總督鄂爾泰為敬陳東川事宜奏事》(雍正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他認為造成這種狀況,主要是由于所經之地靠近“兇夷”,百姓不敢居住,官府也置之不問。鄂爾泰詢問為何近城數十里內的耕地也被荒蕪,官府推托說是因受附近烏蒙土司的威脅,而真相則是“地方有司之不用心也”①《云貴總督鄂爾泰為敬陳東川事宜奏事》(雍正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云南大學圖書館藏。。
南方少數民族地區(qū)違法的除土司外,在一些未曾設立土司的地區(qū),“夷霸”“生苗”作亂的情況也很嚴重.為回答鄂爾泰關于苗疆應否開辟的問題,貴州官吏方顯說:“生苗不籍有司,且無土司管轄?!雹?清)方顯:《平苗紀略》,清同治武昌刻本?!吧纭北P踞的地區(qū)治安十分混亂。官民從湖南進入貴州,經過貴州進入云南或廣西,都必須繞道而行,不敢從“生苗”盤踞的地區(qū)經過。進入土司地區(qū)之漢人中的“奸民”,若犯法多竄入“生苗”之地,官府不敢過問?!吧纭钡貐^(qū)盛行弱肉強食,弱者飽受欺凌而控訴無門?!吧纭庇纸洺M獬觯瑩锫訚h地百姓的財物和人口,“此黔省之大害”③(清)方顯:《平苗紀略》,清同治武昌刻本。。廣西巡撫孔毓珣則說:廣西地區(qū)為瑤人、僮人相雜處,“瑤人性頗馴良,亦知遵法”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廣西巡撫孔毓珣為剿除兇獞奏事》(雍正元年七月二十九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僮人有良善者納糧當差,原與百姓無異”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廣西巡撫孔毓珣為剿除兇獞奏事》(雍正元年七月二十九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但一些居住山勢險要之處的僮人,“不務生業(yè),為匪作奸,繩以嚴刑,方知警懼”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廣西巡撫孔毓珣為剿除兇獞奏事》(雍正元年七月二十九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棕公懼赋鲞@些人“劫奪良民、聚眾拒捕”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廣西巡撫孔毓珣為剿除兇獞奏事》(雍正元年七月二十九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主要原因是官府“歷年姑息太過,以致養(yǎng)成黨羽”⑧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廣西巡撫孔毓珣為剿除兇獞奏事》(雍正元年七月二十九日),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以致釀為長期的禍害。
云貴總督高其倬說:云南地區(qū)“不籍有司、且無土司管轄”的“夷霸”,可稱為“野賊”。他又說:“云南歷來野賊頭目,平時皆居元江、新平之間,若一旦生事官兵剿捕,野賊遁入威遠土州及普洱茶山等處?!雹幔ㄇ澹└咂滟?《籌酌魯寇山善后疏》,載道光《云南通志稿》,云南省圖書館藏本。在遭受“野賊”侵擾的地區(qū),地方土司向百姓征收保護費,每年都必須交納,甚至所產井鹽也遞日收稅,經過的商隊則被按馱收銀。一些土司強住“倮民”之家,隨意支使“倮民”,強迫其供應飲食。待征討的官軍到達,“野賊”早已得知消息逃走,“查拿不易,剿捕更難”⑩(清)高其倬:《籌酌魯寇山善后疏》,載道光《云南通志稿》,云南省圖書館藏本。。云南的元江、新平等地,普遍流行討保之風勒索之風。土司、土目每年向百姓成千上百收取“年例錢”,其隨從也乘機勒索,下鄉(xiāng)一次可各得三四十兩銀子,稱為“鞋腳錢”。“利之所在,趨之若鶩?!?1(清)高其倬:《籌酌魯寇山善后疏》,載道光《云南通志稿》,云南省圖書館藏本。云南魯魁山的“惡夷”,在各地“夷霸”中最為猖獗。云南布政使李世昌的奏疏稱:“魯魁夷倮性頑,種別從來不入版圖?!薄肚迨犯濉芬舱f:“魯魁山者,自國初為盜藪,夷倮雜處,推楊、方、普、李四姓為渠。有方景明者,挾倮夷掠元江。”12《清史稿》卷291《高其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云貴總督高其倬遣兵進討,擒獲方景明并消滅“倮夷”幾百人,經奏準朝廷,官府在魯魁山、普洱等地駐兵,在威遠地區(qū)進行改土歸流,魯魁山“夷倮”嚴重違法的情形才得以改變。
由此可知,雍正朝在云貴土司地區(qū)進行改土歸流,既是針對嚴重違法的土司,也是針對違反朝廷法治規(guī)定的“夷霸”與“生苗”。雍正朝在云貴土司地區(qū)施行大規(guī)模的改土歸流,主要是為了解決一些地區(qū)土司、“夷霸”與“生苗”嚴重違法亂紀、阻撓朝廷的管理與邊疆開發(fā)的問題,雍正朝改土歸流的目的,是將上述地區(qū)徹底納入法治管理的軌道,以服從深入經營及積極開發(fā)邊疆地區(qū)的目標。
在進行大規(guī)模改土歸流以前,雍正帝對云貴地區(qū)的土司、“夷霸”違法橫行的情況有所了解,他在頒布的詔書中痛斥了這些不法行為,同時對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表示同情。雍正二年(1724),雍正帝頒詔曉諭四川、陜西、湖廣、云南、貴州等省的官府:
朕聞各處土司,鮮知法紀……朕心深為不忍。然土司之敢于恣肆者,大率皆漢奸為之指使?;蚓壥路阜?,避罪藏身;或積惡生奸,倚勢橫行。此輩粗知文義,為之主文辦事,助虐逞強,無所不至,誠可痛恨。嗣后督撫提鎮(zhèn),宜嚴飭所屬土官,愛惜土民,毋得肆為殘暴,毋得濫行科派。倘申飭之后,不改前非,一經發(fā)覺,土司參革,從重究擬,漢奸立置重典,切毋姑容寬縱。①《清世宗實錄》卷20,雍正二年五月辛酉條,日本東京大藏株式會社影印本。
在詔書中,雍正帝指出土司敢于放肆橫行,離不開“漢奸”的挑撥與教唆。這些外來移民中的不法之徒粗知文義,為土司主文辦事,卻教唆土司為非作歹,“無所不至,誠可痛恨”。他命令相關各省的督撫提鎮(zhèn),當飭令所屬土司令其愛惜子民,不得濫行攤派。若飭令之后仍有再犯,土司必被參革從重處分;對挑唆土司犯法的“漢奸”也將嚴懲不貸,決不姑息。上述詔書表明雍正帝認識到“漢奸”與土司勾結,是造成土司地區(qū)法紀混亂、百姓遭受荼毒的重要原因,決心通過整頓法治的辦法改變這一現狀。至于雍正帝對受土司欺壓的百姓表示同情,也不能簡單歸于官樣文章,實則是清朝統(tǒng)治者具有人本主義思想的表現。在其后施行大規(guī)模改土歸流的過程中,雍正帝多次詔令認真調研及從長計議,提醒講究策略盡量減少損失,務必以實現長治久安為目標,既表明清廷期望通過改土歸流對土司制度進行徹底改革的愿望,也反映出當事者具有一定程度的人本主義思想。
雍正元年(1723),雍正帝頒詔書給戶部:“國家承平日久,生齒殷繁,地土所出,僅可贍給,倘遇荒歉,民食維艱。將來戶口日滋,何以為業(yè)?唯開墾一事,于百姓最有裨益?!雹凇肚迨雷趯嶄洝肪?,雍正元年四月乙亥條。規(guī)定以后南方各省凡有可開墾之處,“聽民相度地宜,自墾自報”③《清世宗實錄》卷6,雍正元年四月乙亥條。,“地方官不得勒索,胥吏亦不得阻撓”④《清世宗實錄》卷6,雍正元年四月乙亥條。。雍正帝的詔書反映了他真實的意圖,即創(chuàng)造條件開墾包括土司地區(qū)在內各地荒蕪的土地,以滿足內地人口急劇增長的需要。在這樣的情況下,通過改土歸流徹底解決土司違法亂紀的問題,切實保證朝廷能支配土司地區(qū)的土地等資源,乃成為朝廷的一項重要決策。鄂爾泰就任云南巡撫,對云貴土司地區(qū)進行了詳細調查。在奏疏中他強烈譴責違法土司的肆意橫行,并說烏蒙土司每年向朝廷繳納的稅銀僅300余兩,向子民收取的數額竟高達十倍乃至百倍。土司在管轄地區(qū)“一年四小派,三年一大派”①(清)魏源:《圣武記》卷7《雍正西南夷改流紀·上》,中華書局點校本,1984年。,小派以錢為單位收取,大派則直接征收銀兩。土司若結婚,子民三年不敢娶媳婦,子民若被土司殺害,“親族尚出墊刀數十金,終身不見天日”②(清)魏源:《圣武記》卷7《雍正西南夷改流紀·上》,中華書局點校本,1984年。。鄂爾泰奏疏所言,與雍正帝的詔書相呼應,兩人的思想也大致相通。
從有關記載來看,在土司與“夷霸”嚴重違法的云貴地區(qū),改土歸流之前的情形大致可分為三類:其一大都位于多省地界相連的地區(qū)。因各省官府鞭長莫及,難以管轄這一地區(qū)的土司或“夷霸”,致使他們的違法行為難以控制,尤其以烏蒙、鎮(zhèn)雄、泗城三府的土司最為典型。鄂爾泰的奏疏甚至將這些地區(qū)歸入“并未歸版圖”的范圍。③《云貴總督鄂爾泰為敬陳東川事宜,仰祈圣裁奏事》(雍正四年三月二十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其二是未曾設置土司地區(qū)的地區(qū)。史籍將這些地區(qū)的違法者稱為“惡夷”“生苗”或“野賊”。這些違法者經常掠奪附近的百姓與經過的商旅,偷割附近編戶的莊稼,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官府也防不勝防。據云貴總督高其倬說,元江、新平地區(qū)的“野賊”十分猖獗,經常掠奪作亂。聽說官府發(fā)兵圍剿,隨即遁入威遠、普洱等地的深山老林。“歲無寧宇?!雹埽ㄇ澹└咂滟咀?《籌酌魯寇山善后疏》,載道光《云南通志稿》。鄂爾泰則稱在以古州為中心的貴州東南部,“為頑苗盤踞,梗隔三省,遂成化外”⑤《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奏事》(雍正四年九月十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若欲開由貴州通往云南與廣西的驛路,“非勒兵深入遍加剿撫不可”⑥《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奏事》(雍正四年九月十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其三是與緬甸、越南等國接壤的云南南部邊疆,這些地區(qū)的土司長期游離于官府的管轄之外,“無事近患腹心,有事遠通外國。”⑦《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奏事》(雍正四年九月十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這些土司“巢穴深邃”⑧《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奏事》(雍正四年九月十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尤其以居住在魯魁、哀牢兩地的土司最為活躍。位于瀾滄江兩岸的土司十分危險。瀾滄江以內為相對穩(wěn)定的鎮(zhèn)沅、威遠、元江諸府,瀾滄江以外是情況復雜的車里府以及緬甸、老撾諸國。一旦邊疆有事,暗藏的隱患將發(fā)展為嚴重的禍害。
云貴土司地區(qū)普遍存在法制不健全的現象,根源仍在于土司與“惡夷”難以管控。雍正四年(1726),鄂爾泰在奏疏中說:“滇黔大患,莫甚于苗猓,苗猓大患,實由于土司。”⑨《云貴總督鄂爾泰為擒制積惡土官奏事》(雍正四年七月初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他還說明朝的土司雖有職銜,但朝廷疏于考察與管理,大致仍屬于消極的“以夷治夷”?!八熘乱员I治盜,徒令挾土司之勢,以殘虐群苗。”⑩《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奏事》(雍正四年九月十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因此百姓長期遭受荼毒。鄂爾泰還說:“苗倮逞兇,皆由土司,土司肆虐,并無官法,恃有土官土目之名,行其相殺相劫之計,漢民被其摧殘,夷人受其荼毒,此邊疆大害,必當剪除者也?!?1《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奏事》(雍正四年九月十九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二。在這樣的情況下,雍正朝組織進行大規(guī)模的改土歸流,當以全面懲治違法的土司與“惡夷”為施行的重點。
與土司地區(qū)、“惡夷”地區(qū)存在嚴重的違法現象相對應者,是地方官府在吏治方面存在普遍腐敗的問題。鄂爾泰于雍正四年(1726)赴云南東川府(治今會澤)考察。他得知自康熙年間東川府實行改土歸流,至今已達30年之久,但東川仍在土司的控制之下,東川土司的活動十分猖獗,每年秋收必搶割百姓的莊稼。附近的尋甸、祿勸、沾益等州百姓,經常遭受東川土司無端的騷擾,擄掠人口或搶劫牛馬是常有之事。被害的百姓到官府控訴,官府行文令下屬調查處理,四川省的官衙依例先詢問事發(fā)地點的土官土目,土官土目因從中獲利,便多為隱匿包庇,云南也存在類似的情形。雍正六年(1628)鄂爾泰的奏報稱:在云南的車里(今景洪)、茶山、孟養(yǎng)等地,各種“蠻賊”出沒無常,他們居住不定,外人難以得知其活動的蹤跡。這些“蠻賊”十分兇殘。劫人燒寨為平常之事,還經常武力對抗前來圍剿的官軍。地方官府縱然報告督撫提鎮(zhèn)等上級官府,但通常是互相隱諱,以之為安妥之計,“間有建議征繳者,非以為好事,又指為喜功。”①《云貴總督鄂爾泰為窩泥既靖、規(guī)畫宜周、敬陳管見、仰祈睿鑒奏事》(雍正六年正月初八日),《朱批諭旨》鄂爾泰折五。
在云貴土司地區(qū)凡有爭執(zhí),主要是依靠傳統(tǒng)的習慣法審理,對一般爭執(zhí)官府通常并不過問。廣西分巡右江道僉事喬于瀛,雍正元年(1723)在上奏朝廷的奏報中說:在柳州、慶遠與思恩等地,少數民族占居民總數至七八成。“熟夷”如同漢民一樣輸賦納租,但傳統(tǒng)習俗仍起很大的作用。若發(fā)生爭執(zhí),多請地方老者調停解決,很少至官府告狀。“非趁炮火劫殺,即趁黑夜燒掠,皆因憤有釁隙,循環(huán)報復得可完結?!雹凇稄V西分巡右江道僉事喬于瀛為奉明奏事》(雍正元年九月十五日),《雍正朝漢文朱批諭旨匯編》第三冊。受害人即便赴官府控訴,官府設法推脫的情況較多,因此很難得到妥善解決。表明國家法律與地方習慣法之間,也存在需要磨合的問題。
可見云貴地區(qū)長期存在土司、“惡夷”嚴重違法,以及法治普遍不健全的問題,前提是當地官府吏治腐敗,縱容土司與“惡夷”的違法活動。在某些情況下,還存在朝廷法治與少數民族習慣法磨合不夠的問題。因此,只有全面整頓吏治,處理好朝廷法治與地方習慣法妥善對接等一類的問題,才能改變云貴地區(qū)各級官府執(zhí)行不力的狀況,土司、“惡夷”嚴重違法與法治普遍不健全的痼疾,也才能相應得到有效解決。
綜上所述,明末至雍正朝改土歸流以前云貴土司地區(qū)的法治,大致可分為明末至“三藩”叛亂結束、“三藩”叛亂結束至雍正朝改土歸流之前兩個時期。
前一時期,明末戰(zhàn)爭給云貴地區(qū)留下嚴重的創(chuàng)傷,兼之土司違法作歹由來已久,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延續(xù)了很長的時間。吳三桂平定云貴地區(qū),一度鎮(zhèn)壓反抗的土司并改設流官,但用意與朝廷的改土歸流明顯有別。出于割據云貴地區(qū)準備造反的考慮,吳三桂縱容和濫封土司?!叭畞y”爆發(fā)后,不少土司參加反叛,使原本飽受破壞的地區(qū)雪上加霜。除違法土司外,一些地區(qū)的“夷霸”和“生苗”也肆意橫行,使得道路受阻,耕地荒蕪。
“三藩之亂”平定后,土司、“夷霸”“生苗”長期違法涉及的深層問題暴露,官府失職推諉以及吏治腐敗,堪稱是土司、“夷霸”違法難止的土壤。對云貴地區(qū)土司、“夷霸”嚴重違法的問題,雍正朝之前也進行過一些治理,但收效甚微。經過詳細調研,雍正帝與大臣鄂爾泰總結出重病須用猛藥,對違法的土司和“夷霸”,以及云貴地區(qū)的吏治必須徹底整頓的思路,為以后大規(guī)模進行改土歸流,徹底解決土司地區(qū)法治方面的問題創(chuàng)造了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