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濤
Kalah是9-14世紀(jì)阿拉伯東方行記中一個重要的地名,是阿拉伯商人在東南亞地區(qū)的重要落腳點。因此,從18世紀(jì)開始,許多海外學(xué)者對這一地名進行了探討,然而至今也沒有一個定論。這一地名的考釋結(jié)論可以簡略地分為兩類,一類是贊同Kalah就是吉達Kedah,另一類是不贊同。不贊同吉達的觀點中,有指克拉(kra)地峽的,又有指馬六甲海峽及其他地方的。海外學(xué)者的研究主要從語音角度,后來漸漸結(jié)合語音、詞義以及諸地志所記經(jīng)緯度等不同角度進行探討,總體上看是阿拉伯語文獻與東南亞地理之間的對證。[注]S.Q.Fatimi,“In Quest of Kalah”,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Vol.1,No.2(Sep.1960),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p.62-101.在中文史料中,唐宋時期有關(guān)于東南亞地區(qū)箇羅、古羅國的相關(guān)記載。一些著名學(xué)者如伯希和、費瑯等,也有結(jié)合中文史料對這一地名進行考釋,但主要是基于語音的對勘,而不是基于對該地名方位信息的梳理,且沒有取得一致的意見。因此,在對Kalah的研究中,中文資料實際上并沒有起太大作用。所以,有必要對中文史料中關(guān)于箇羅、古羅等相關(guān)記載做系統(tǒng)梳理和分析,探查古羅國的大致地理信息,以期將來再結(jié)合阿拉伯文等資料,最終考訂出Kalah的位置。
9世紀(jì)中期成書的《中國印度見聞錄》第一卷中記載了Kalah-Vara,即Kalah海岸或Kalah國。在該書記載中,Kalah是阿拉伯東方航海路線上的一個重要站點,從印度的故臨起航跨過孟加拉灣,到郎迦婆魯斯島(Langabalus)后,再前往Kalah:
作為《中國印度見聞錄》第一卷的補充,成書于10世紀(jì)初的第二卷,在有關(guān)于“爪哇城的故事”中,提到Kalah成為阿拉伯商船的一個主要貿(mào)易站點:
現(xiàn)在,我們來講講爪哇城的故事。這是一個與中國隔海相望的城市,(中國與爪哇)兩地之間的距離,經(jīng)海路有一個月的行程。如果順風(fēng),時間還可以縮短一些。爪哇王以摩訶羅阇(Maharāja)這一稱號而聞名。這個島的面積,據(jù)說有九百法爾薩赫(farsakh)。這個王還管轄著許多島嶼,他的勢力范圍超過一千法爾薩赫。在他的王國中,有一個名叫薩爾巴扎(Sarbaza,即室利佛逝)的島,它的面積聽說有四百法爾薩赫。還有一個島,名叫南巫里,方圓八百法爾薩赫,這里盛產(chǎn)蘇枋木、龍腦樹及其他木材。此外,在這個王國中,有個箇羅島(Kalah),它位于中國與阿拉伯的中央,據(jù)說周圍有八十法爾薩赫。箇羅島是商品的集散地,交易的物產(chǎn)有:沈香、龍腦、白檀、象牙、錫、黑檀、蘇枋木、各種香料以及其他種種商品,如一一縷述,未免太冗長了。而今,從阿曼到箇羅,從箇羅到阿曼,航船往來不絕。[注]《中國印度見聞錄》,第109頁。
《中國印度見聞錄》第二卷提到唐朝后期出現(xiàn)地方勢力割據(jù)后,一些亂無法紀(jì)的狀況導(dǎo)致阿拉伯商人難以再航行到中國做生意。[注]《中國印度見聞錄》,第97-98頁。10世紀(jì)中期成書的馬蘇第《黃金草原》也提到,之前Kalah并非阿拉伯商船的貿(mào)易終點站,阿拉伯船是可以直接到中國的:
那里基本上是位于前往中國道路的半程中點。今天,該城是錫拉夫和阿曼穆斯林們的船只航行的終點,他們在那里會遇到中國船。但從前的情況遠非如此,當(dāng)時中國的船只就駛往阿曼、錫拉夫、法爾斯和巴林海岸、烏布拉和巴士拉,而這些地區(qū)的人也直接航行中國。[注][阿拉伯]馬蘇第著:《黃金草原》,耿昇譯,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68頁。
而且,阿拉伯航海者將從波斯灣到中國海岸途經(jīng)的各個海域進行命名,至少10世紀(jì)中期成書的《黃金草原》已經(jīng)將其中一個海域稱為Kalah-bar海:
……再接著是孟加拉灣(哈爾干);其次是凱拉赫巴爾,那里是吉達海和巽他群島……
第四個海是凱拉赫巴爾海,意指吉達海。[注]《黃金草原》,第180、184頁。該書中文譯本把Kalah-bar,翻譯為凱拉赫巴爾,因為把Kalah翻譯為吉達,所以Kalah海譯成了吉達海?!饵S金草原》提到從波斯灣到中國海岸要經(jīng)過七個海,其中出現(xiàn)了以Kalah來命名其中一海域(另參見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影印本,第75頁注八)。而在《中國印度見聞錄》中稱南巫里(Lambri)、方蘇爾(Fantsour)位于海爾肯德海(孟加拉灣)與海峽之間(《中國印度見聞錄》,第5頁)。這里的“海峽”在《中國印度見聞錄》另一個名為《蘇萊曼東游記》(劉半農(nóng)、劉小惠譯,華文出版社,2016年,第14頁)的中譯本中直接音譯為薩拉赫海(Salahit)。Salāht,來自馬來語salat、selat,意思為海峽,指馬六甲海峽(參見《中國印度見聞錄》第35頁,注9)。
總之,Kalah是阿拉伯東方航海文獻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地名,但由于諸多阿拉伯航海文獻中對其記載和描述缺少精確性,且存在較大差異,使這一地名變得撲朔迷離,因而吸引了眾多著名學(xué)者在兩百多年間不斷對其位置所在進行探討。
對Kalah這樣一個唐宋時期海上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地名,中文史料也留下了記載。但如前文所述,在學(xué)者的研究中,他們對中文史料的使用主要是在不同語言中的地名對勘上,而忽視中文史料記載的方位信息。這里僅以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和費瑯(Gabriel Ferrand , 1864-1935)兩位大學(xué)者的相關(guān)研究為例作一簡要評述。
對于箇羅國的方位,《新唐書》卷43下《地理七下》引賈耽所記“入四夷道”載:
又兩日行,到軍突弄山。又五日行至海硤,蕃人謂之“質(zhì)”,南北百里,北岸則羅越國,南岸則佛逝國。佛逝國東水行四五日,至訶陵國,南中洲之最大者。又西出硤,三日至葛葛僧祇國,在佛逝西北隅之別島,國人多鈔暴,乘舶者畏憚之。其北岸則箇羅國。箇羅西則哥谷羅國。又從葛葛僧祇四五日行,至勝鄧洲。又西五日行,至婆露國。又六日行,至婆國伽藍洲。[注](宋)歐陽修:《新唐書》卷43,《地理七下》,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153頁。
伯希和基本上接受中文史料的箇羅為阿拉伯史料中的Kalah,并為吉達(Kedah)。對于賈耽路程中的箇羅,伯希和言:“則若承認(rèn)義凈之羯茶即是Kedah,并為大食地理學(xué)者之Kalah,或亦為此處之個羅也?!钡珜⒐w羅(Kalah)等同于吉達(Kedah)后,面對與之相關(guān)地名的方位記載,顯然有矛盾或難解之處。
首先,是哥谷羅位置的問題。伯希和言:“然考大食地理Adjaib一書,中有一地名Qaqola,奇類中國載籍之哥古羅”;“暫時余以為中國人之哥古羅與大食人之哥古羅似為一地,然不因此遽能考訂其位置也”。伯希和也承認(rèn):“觀《新唐書》之文,只能位置個羅于馬來半島,乃賈耽《路程》則于此引起一重大難題?!彼傅氖恰肮w羅西則哥谷羅國”一語。因為《新唐書》有記載“羅越者北距海五千里,西南哥古羅”。伯希和認(rèn)為,羅越既在馬來半島南部,若哥谷羅在其西南,則需要將羅越“國境向北大加推廣”。此外,吉達(Kedah)以西只有大海,如是皆為種種難題。其只好推測哥谷羅或許為吉達西北或西南之langkavi島或 Poulo Pinang島。[注][法]伯希和著:《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馮承鈞譯,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79-280頁。其實,出現(xiàn)這些難題,說到底還是與其不是基于中文史料方位信息本身來尋找箇羅的位置,而是首先將箇羅(Kalah)等同為吉達(Kedah)這樣一種考訂的順序有關(guān)。且不說唐代從新加坡海峽三日航程能否到達吉達,將箇羅等同吉達后,相關(guān)的其他一些地名方位也都會出現(xiàn)矛盾和錯亂。
其次,是宋代出現(xiàn)的古羅國(或古邏國)的問題。古羅就其地理位置等方面的記載,與唐代的箇羅國似乎沒有不合之處(見后文),但伯希和認(rèn)為:“《宋史》卷489及《諸蕃志》卷上著錄有一個國名古羅,或古邏,應(yīng)在馬來半島。其地在印度赴中國途中,未至巴林馮以前之半島西岸。此地似非大食人之Kalah或今之Kedah。蓋該其讀音不甚相合,古字之韻母為u,而非a,而且著錄有古羅之《諸蕃志》,并著錄有吉陀國名。此吉陀似即Kedah也?!边M而認(rèn)為古羅為明代著作中所記白古Pegou地方之大小古喇?!按斯爬脼樗未帕_,則宋代之古羅不能謂唐代之個羅,而只能以個羅對Kedah。庶幾錯誤可望較少也?!盵注]《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第279-280頁。
費瑯同意箇羅為阿拉伯史料中的Kalah,但將其考訂為今克拉(Kra),而非吉達(Kedah)?!叭挥枰詾榭加喐缌_為Kedah,為音學(xué)之難事。蓋馬來語中,予從未聞由D轉(zhuǎn)L之音者。此哥羅即賈耽之箇羅(見《新唐書》43《地理七下》),亦即阿剌伯地理書中之Kalah。其地為今之Kra,馬來人名之為Kerah或Kera者也。新舊《唐書》中盤盤東南之箇羅(或哥羅富沙羅)應(yīng)在馬來半島之東岸,非Kedah也。”[注][法]費瑯著:《昆侖及南海古代航行考 蘇門答剌古國考》,馮承鈞譯,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6頁。當(dāng)將箇羅等同于Kra時,其顯然忽略了賈耽所記三日航程是不可能從新加坡海峽到克拉地峽的事實。面對“箇羅西則哥谷羅”的記載出現(xiàn)的矛盾,費瑯以西應(yīng)作北來解釋。[注]《昆侖及南海古代航行考 蘇門答剌古國考》,第59-60頁。而對于宋代的古羅,費瑯認(rèn)為其同于唐代的箇羅,都是指Kra。[注]《昆侖及南海古代航行考 蘇門答剌古國考》,第56頁。
總之,雖然這兩位著名學(xué)者都將唐代中文史料中的箇羅等同于同時期阿拉伯史料中的Kalah,但就其方位,兩位并沒有一致意見,一個考訂為吉達(Kedah),一個考訂為克拉(Kra);同時他們的考訂結(jié)論都是通過語音對勘得出的,當(dāng)面對中文史料所記有關(guān)這一地名方位和里程信息時,要么忽略這些信息,要么雖發(fā)現(xiàn)一些矛盾之處,但仍以語音的考訂為準(zhǔn),有點削足適履之感。
其實,幾乎所有國內(nèi)外學(xué)者在涉及這些地名時,其研究都是采用語言學(xué)的地名對勘[注]例如(元)汪大淵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一書第82-83頁“佛來安”條注釋,124-125頁“蘇洛鬲”條注釋。陳佳榮、謝方、陸峻嶺:《古代南海地名匯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Kakula”條,第958頁;又見何高濟、陸峻嶺:《域外集——元史、中外關(guān)系史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49頁。,很少有從中文史料所載的方位信息來探討地名方位的。或許也可以反問,中文史料記載的行程和方位信息就一定準(zhǔn)確嗎?但就賈耽《路程》所記從新加坡海峽到蘇門答臘島西北端的這一段航程中,如結(jié)合后期中文航海史料記載,特別是后來較可靠明確的明代諸多航海更路的記載,沒有理由質(zhì)疑賈耽記載的可靠性(具體檢驗見后文)。因此,可以說在確定箇羅(Kalah)方位這一難題上,中文史料使用并不夠,甚至被忽略了。下文嘗試梳理中文史料所記相關(guān)地名方位信息,試圖就箇羅(Kalah)所在的位置得出一個大概一致的結(jié)論——即便限于史料的不足,不能得出確切的結(jié)論,但至少會為最終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一點幫助。
唐代史料中記載有哥羅舍分、迦羅舍弗、哥羅富沙羅、哥羅、箇羅、哥谷羅等地名,以下列舉幾條含有以上名稱的史料,并嘗試加以分析。
史料1:哥羅/箇羅/哥羅富沙羅
盤盤,在南海曲,北距環(huán)王,限少海,與狼牙修接,自交州海行四十日乃至?!鋿|南有哥羅 ,一曰箇羅,亦曰哥羅富沙羅。王姓矢利波羅,名米失缽羅。累石為城,樓闕宮室茨以草。州二十四。其兵有弓矢矟殳,以孔雀羽飾纛。[注]《新唐書》卷222,《南蠻下》,第6300頁。
史料2:哥谷羅
羅越者,北距海五千里,西南哥谷羅,商賈往來所湊集,俗與墮羅缽底同,歲乘舶至廣州,州必以聞。[注]《新唐書》卷222,《南蠻下》,第6306頁。
史料3:哥羅舍分/迦羅舍弗
又有哥羅舍分、修羅分、甘畢三國貢方物。甘畢在南海上,東距環(huán)王;王名旃陀越摩,有勝兵五千。哥羅舍分者,在南海南,東墮和羅。修羅分者,在海北,東距真臘。其風(fēng)俗大略相類,有君長,皆柵郛。二國勝兵二萬,甘畢才五千。[注]《新唐書》卷222,《南蠻下》,第6304-6305頁。
墮和羅,亦曰獨和羅,南距盤盤,北迦邏舍弗,西屬海,東真臘。自廣州行五月乃至。國多美犀,世謂墮和羅犀。有二屬國,曰曇陵、陀洹。[注]《新唐書》卷222,《南蠻下》,第6303頁。
史料4:
一曰陸真臘,其南水真臘。又南至小海,其南羅越國,又南至大海。[注]《新唐書》卷43,《地理七下》,第1153頁。
史料5:箇羅與哥谷羅
又兩日行,到軍突弄山。又五日行至海硤,蕃人謂之“質(zhì)”,南北百里,北岸則羅越國,南岸則佛逝國。佛逝國東水行四五日,至訶陵國,南中洲之最大者。又西出硤,三日至葛葛僧祇國,在佛逝西北隅之別島,國人多鈔暴,乘舶者畏憚之。其北岸則箇羅國。箇羅西則哥谷羅國。又從葛葛僧祇四五日行,至勝鄧洲。又西五日行,至婆露國。又六日行,至婆國伽藍洲。[注]《新唐書》卷43,《地理七下》,第1153頁。
以上幾條史料中,有些地名或海域是相對明確的,如史料1中的“南海(曲)”“少?!?,史料3中的“南?!?,史料4中的“小?!保哦贾稿吡_灣海域。環(huán)王即占城,真臘即柬埔寨。根據(jù)文字的方位描述,對考證箇羅等國的位置,盤盤國方位最為重要。而狼牙修作為一個常見于中文史料的地名,一般認(rèn)為其在今天北大年一帶。[注]參見(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凌牙斯加國”條,第45頁注2。盤盤當(dāng)在狼牙修北,位于南海曲即暹羅灣西或西南岸,其又北距環(huán)王,可見盤盤當(dāng)位在暹羅灣西南岸,今北大年以北一帶。
根據(jù)史料3,盤盤北為墮和羅,墮和羅北為迦邏舍弗。一條又說哥羅舍分在墮和羅西。蓋迦邏舍弗與哥羅舍分二者當(dāng)為一地,大概在墮和羅西北方向。若單從史料方位記載看,將迦邏舍弗與墮和羅二者都位于馬來半島由克拉地峽從西北到東南方向延伸至南部的這一段(或說克拉地峽到北大年這一段)或許較為合適。然而一般認(rèn)為,墮和羅即杜和缽底,同名異譯,位于今日泰國南部湄南河下游一帶。有學(xué)者具體指出哥羅舍分一說在墮和羅北,一說在西,必有一誤,當(dāng)為西;這樣哥羅舍分位于今曼谷灣西北之叻丕(Rajburi)。[注]參見《古代南海地名匯釋》,“Kalacapura”條,第958-959頁;又見何高濟、陸峻嶺:《域外集——元史、中外關(guān)系史論叢》,第349-350頁。另有學(xué)者考證盤盤范圍在今天泰國春蓬、素叻他尼至洛坤、高頭廊一帶,這樣,盤盤的范圍就囊括了克拉地峽到北大年這一段;而將哥羅舍分考證為Chanasapura,位于今日泰國的柯叻府色瑪古城。[注]參見[泰]黎道綱:《盤盤國何在》《迦羅舍佛方位重考》,載《泰境古國的演變與室利佛逝之興起》,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33-141頁、第38-46頁。如此,哥羅舍分都當(dāng)位于中南半島。這與記載“哥羅舍分者,在南海南,東墮和羅。修羅分者,在海北,東距真臘”字面上有矛盾之處。但無論如何,迦邏舍弗與哥羅舍分二者當(dāng)為一地,其肯定位于馬來半島中部盤盤國以北,與下文所說的箇羅國不是同一個地方。
箇羅的位置,根據(jù)賈耽《路程》所記,出硤三日必不會走太遠(見后文與明代航海史料的對證),所至葛葛僧祗島從方位看可能為今天的望加麗島或魯帕島,其以北海岸,當(dāng)為馬六甲一帶,且箇羅與哥谷羅相距不遠,假定它們位于今馬六甲及以西一帶(明代中文資料有此記載,見后文)。這一位置,與其他幾條史料所記的方位并不矛盾。
首先,結(jié)合上文確定的盤盤國位置,盡管盤盤在半島中部,北大年以北,箇羅在半島南部馬六甲海峽北岸離新加坡三日航程處,但考慮半島由西北向東南的走向,史料1記載箇羅在盤盤東南,也說得通。
其次,關(guān)于羅越的所指。賈耽《路程》記新加坡海峽以北的馬來半島之地為羅越。又據(jù)史料4,羅越與真臘隔暹羅灣相望,當(dāng)位在“小?!比搿按蠛!碧?,即暹羅灣與南海相接處??梢?,羅越所指的范圍,可能北面起自暹羅灣南岸與南海相接之處(當(dāng)在狼牙修之南),南抵新加坡海峽的馬來半島南部東側(cè)一帶。[注]《馬可·波羅游記》記載了一個Lochac國,或?qū)懽鱈ocac,玉爾根據(jù)上下文記述,認(rèn)為Lochac包含了馬來半島南部東岸延續(xù)500英里的范圍,南端直達馬六甲海峽。這與唐代中文史料所載羅越范圍大概一致。但玉爾并沒有認(rèn)為Lochac與唐代中文史料中的羅越一詞有關(guān),而是認(rèn)為與構(gòu)成暹羅的羅斛一詞有關(guān)。參見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The Complete Yule-Cordier Edition,Volume Ⅱ,Dover Publications,1993,pp.277-281,相關(guān)注釋。如果羅越的范圍明確了,再看位于馬來半島南部、馬六甲海峽北岸,出新加坡海峽約三日航程的箇羅西邊不遠處的哥谷羅,說其位于羅越西南的陳述,也沒有什么不合之處。且哥谷羅,為商賈往來湊集之地,與阿拉伯文獻所記Kakula一致。[注]阿拉伯文獻有關(guān)Kakula記載,參見《印度珍異記》,載[法]費瑯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第二卷,耿昇、穆根來譯,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58-659、662頁。中文文獻中有加古羅、迦拘勒、伽古羅、哥谷羅、葛古羅等名稱,參見《古代南海地名匯釋》,“Kakula”條,第958頁;又見何高濟、陸峻嶺:《域外集——元史、中外關(guān)系史論叢》,第349頁。
總之,通過以上幾條史料的辨析,可以初步推斷,唐代史料中的哥羅舍分與迦邏舍弗二者當(dāng)為一地,具體方位雖不能確定,但肯定位于半島中部盤盤國以北,其與哥羅,或箇羅,或哥羅富沙羅,不是同一地方。而綜合各條史料的記載,特別基于賈耽所記的方位,箇羅當(dāng)在馬來半島南部、馬六甲海峽北岸離新加坡海峽約三日航程的地方,或許在馬六甲一帶,而哥谷羅當(dāng)在箇羅西不遠處。
宋代史料中出現(xiàn)了古羅/古邏的記載。以下列幾條相關(guān)史料:
史料6:
(大中祥符五年,1012)廣州言大食國人無西忽盧華百三十歲,耳有重輪,貌甚偉異。自言遠慕皇化,附古邏國舶船而來。詔就賜錦袍、銀帶加束帛。[注](元)脫脫:《宋史》卷490,《外國六·大食》,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21頁。
史料7:
自昔未嘗朝貢。大中祥符八年(1015)九月,其國主羅茶羅乍遣進奉使侍郎娑里三文、副使蒲恕、判官翁勿、防援官亞勒加等奉表來貢?!?,羅茶羅乍既聞商船言,且曰十年來海無風(fēng)濤,古老傳云如此則中國有圣人,故遣三文等入貢。三文離本國,舟行七十七晝夜,歷郍勿丹山、娑里西蘭山至占賓國。又行六十一晝夜,歷伊麻羅里山至古羅國。國有古羅山,因名焉。又行七十一晝夜,歷加八山、占不牢山、舟寶龍山至三佛齊國。又行十八晝夜,度蠻山水口,歷天竺山,至賓頭狼山,望東西王母塚,距舟所將百里。又行二十晝夜,度羊山、九星山至廣州之琵琶洲。離本國凡千一百五十日至廣州焉。[注]《宋史》卷489,《外國五·注輦》,第14096-14098頁。
史料8:
阇婆國又名莆家龍,于泉州為丙巳方,率以冬月發(fā)船,蓋藉北風(fēng)之便,順風(fēng)晝夜月余可到。東至海,水勢漸低,女人國在焉。愈東則尾閭之所泄,非復(fù)人世,泛海半月至昆侖國。南至海三日程,泛海五日至大食國。西至海四十五日程。北至海四日程。西北泛海十五日至渤泥國。又十日至三佛齊國,又七日至古邏國,又七日至柴歷亭,抵交趾,達廣州。[注]《諸蕃志校釋》卷上,“阇婆國”條,第54頁。
史料9:
(太平興國八年,983),僧法遇自天竺取經(jīng)回,至三佛齊,遇天竺僧彌摩羅失黎語不多令,附表愿至中國譯經(jīng),上優(yōu)詔召之。法遇后募緣制龍寶蓋袈裟,將復(fù)往天竺,表乞給所經(jīng)諸國敕書,遂賜三佛齊國王遐至葛、古羅國主司馬佶芒(中華書局本的斷句標(biāo)點疑有誤,應(yīng)為“三佛齊國王遐至、葛古羅國主司馬佶芒”)、柯蘭國主贊怛羅、西天王子謨馱仙書以遣之。[注]《宋史》卷490,《外國六·天竺》,第14105頁。
史料10:
(大中祥符九年,1016)七月七日,秘書少監(jiān)、知廣州陳世卿言:“海外蕃國貢方物至廣州者,自今犀象、珠貝、揀香、異寶聽赍持赴闕,其余輦載重物,望令悉納州帑,估價聞奏。非貢奉物,悉收稅算。每國使、副、判官,各一人;其防援官,大食、注輦、三佛齊、阇婆等國勿過二十人,占城、丹流眉、渤泥、古邏、摩迦等國勿過十人,并來往給券料。廣州蕃客有冒代者,罪之。緣賜與所得貿(mào)市雜物則免稅算,自余私物不在此例?!睆闹?。[注](清)徐松:《宋會要輯稿》,蕃夷七之二〇,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7849頁。
史料11:
開寶三年,徙建安榷署于揚州。江南平,榷署雖存,止掌茶貨。四年(971),置市舶司于廣州,后又于杭、明州置司。凡大食、古邏、阇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齊諸蕃并通貨易,以金銀、緡錢、鉛錫、雜色帛、瓷器,市香藥、犀象、珊瑚……[注]《宋史》卷186,《食貨下八》,第4558頁。
史料6至史料9,是涉及古羅、葛古羅的一些行程記載,但未能提供太多有效信息,只能從中推斷相關(guān)地名的大概方位。史料10和史料11是宋廷關(guān)于朝貢規(guī)定的記載,其行文中大概只會列舉一些重要的朝貢國,其中有古邏,說明在宋代古邏是東南亞地區(qū)與中國有著朝貢貿(mào)易往來的一個重要國家。
史料6記載大食國人無西忽盧華附古羅國舶船而來,可以推斷,古羅是位于海上交通線上的一個地方,又與大食人關(guān)聯(lián)較多,這很容易讓人想到阿拉伯文獻所記的Kalah以及唐代的箇羅。史料7記載注輦國首次朝貢的行程,很多地名不可考,且航行日程過長,或許包括了使團在各地的駐留時間,所以難以得出一些有效信息。但從中仍可以看到,古羅是從印度洋到中國航海線路上位于東南亞地區(qū)的一個重要站點。史料8所能提供的關(guān)于古羅的航行日程信息相對更明確一些,但缺少方位記載,可容后面加以分析。史料9所記僧法遇乞求宋廷給其赴印度路上所經(jīng)各國敕書,如果行文中各國順序是按照其經(jīng)停先后,可以推斷其首先經(jīng)行訪問的是蘇門答臘島南部的三佛齊,之后再經(jīng)馬六甲海峽赴印度,葛古羅當(dāng)在馬六甲海峽某處。總之,這些信息雖然不能準(zhǔn)確定位古羅、葛古羅的位置,但可以斷定其為穿過馬六甲海峽的阿拉伯到中國海路上的一個重要站點。
如前文所引,雖然伯希和通過指出a與u的發(fā)音不同,認(rèn)為唐代箇羅不同于宋代的古羅。然而,《全唐文》卷515《進嶺南王館市舶使院圖表》出現(xiàn)了古邏一詞:“今年波斯、古邏本國二舶順風(fēng)而至,亦云諸蕃君長遠慕望風(fēng),寶舶薦臻,倍于恒數(shù)?!边@段文字反映了古邏是海路上波斯船舶經(jīng)常停靠的地方,所以其船舶特別強調(diào)“古邏本國”。[注]一般認(rèn)為此表為德宗朝王虔休所作,但近期有學(xué)者考證奏表為開元中后期市舶使宦官韋光閏所撰,參見:黃樓:《<進嶺南王館市舶使院圖表>撰者及制作年代考——兼論唐代市舶使職掌及其演變等相關(guān)問題》,載《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2期。然而鑒于此表最早見于宋人編《文苑英華》卷613“雜進奉”類,有可能編者據(jù)宋代通用的“古邏”取代了唐代的“箇羅”一詞。如是這樣,也反映了宋人認(rèn)為當(dāng)時通用的“古邏”就是唐代的“箇羅”。此外,需要注意的是,當(dāng)宋代古羅/古邏通用之后,就不再有箇羅這個詞的出現(xiàn)了,而同時卻有這樣一個海路上作為重要站點的國家存在??傊C合考慮這些航海史料的記載,唐代有箇羅和哥谷羅,而宋代有古羅和葛古羅,而同時阿拉伯文獻中有Kalah和Kakula,若不是三組名稱所指相同,難有這么奇怪的巧合。
至于伯希和將宋代的古羅定位于今日緬甸的白古地方之大小古喇,費瑯并不認(rèn)同,他認(rèn)為唐代箇羅與宋代古羅為一地,且一并將其定位在克拉地峽。如考慮到史料8所記“又七日至古邏國”的航程日期,則無論始航點是爪哇還是三佛齊,七日航程都不可能到達古喇和克拉這兩個地方的。綜合言之,宋代古羅與唐代箇羅當(dāng)為一個地方,位于新加坡海峽西行不遠處的馬來半島西岸某地。
史料8所記莆家龍,即今日北加浪岸,在爪哇中部。渤泥當(dāng)在今日加里曼丹島西部的坤甸地區(qū)或文萊西部。三佛齊曾遭到爪哇島的入侵,國都移到詹卑,但說到三佛齊一般指舊港,到明代航海史籍提到三佛齊國時實際仍指舊港。[注](明)黃省曾著,謝方校注:《西洋朝貢典錄校注》卷上,“三佛齊國”條,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3頁。但從《諸蕃志》三佛齊條將巴林馮(即舊港)列入其屬國名單之列[注]參見《諸蕃志校釋》,“三佛齊國”條,第36頁。,看又似指詹卑。從“西北泛海十五日,至渤泥國。又十日至三佛齊國,又七日至古邏國,又七日至柴歷亭,抵交趾,達廣州”行文看,三佛齊之后的“又”字,當(dāng)指從三佛齊出發(fā)。十五日到渤泥、十日到三佛齊(《宋史》卷489《外國五·阇婆》記載為十五日),可以視作都是從莆家龍出航,但若仍是從莆家龍出航,七日航程內(nèi)沒有地方可到(雖不能確定古羅和柴歷亭的位置,當(dāng)不至于將它們放置在從爪哇中部航行七日距離的島上)。因此,“又七日至古邏國,又七日至柴歷亭”,當(dāng)指從三佛齊國出發(fā)。如果古羅等同箇羅正確,則這段航程記載便可解。根據(jù)賈耽《路程》所記,古羅則在馬來半島南部、馬六甲海峽北岸離新加坡約三日航程的地方,那么柴歷亭很可能在半島南部東岸一帶,或許為今天的珍拉丁(cherating)地區(qū),并由此出發(fā)直接向北航向占城海岸。[注]對于柴歷亭,伯希和、費瑯都提到過是否為日羅亭,但沒有下結(jié)論。如,對于《諸蕃志》“三佛齊”條中的日羅亭,費瑯稱,“按《宋史》有柴歷亭,不知與此是否一地,今皆不詳”(《昆侖及南海古代航行考 蘇門答剌古國考》,第83頁)。伯希和言:“《宋史·阇婆傳》所志其后之行程,只有部分可解。傳謂三佛齊七日至古邏國,史萊格爾以為古邏即是滿剌加。然余以為尚應(yīng)在其北,后此別有說。此處所應(yīng)知者,據(jù)其他諸記載,古邏在印度赴中國之途中,必在三佛齊之前也?!胚売制呷罩敛駳v亭’。此柴歷亭不知何地,疑即《諸蕃志》之日羅亭或日啰亭,此后雖云‘抵交趾達廣州’,然有助于吾人之考訂也甚少?!?《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第262頁)。有認(rèn)為當(dāng)取名馬來語海峽selat之意,而指新加坡者,參見《島夷志略校釋》,第215-216頁,“龍牙門”條注釋。柴歷亭,也有指馬來半島南部東岸的cherating(珍拉丁)河流域,參見《古代南海地名匯釋》,“Cherating”條,第927頁;又見何高濟、陸峻嶺:《域外集——元史、中外關(guān)系史論叢》,第322頁。另參見《古代南海地名匯釋》,“柴歷亭”條,第648-649頁。且“又七日至柴歷亭”,這個始航處仍是三佛齊,而不大可能繞行進入馬六甲海峽,再繞出航向占城,因為記載這樣的航線對于“阇婆國”條目的內(nèi)容來說沒有多少意義。如是,則從三佛齊出航,到馬來半島南端后向西穿過新加坡海峽到半島西岸的古羅,和直接向北航至東岸的珍拉丁地區(qū)距離相近,皆為七日航程。
根據(jù)上文的梳理,箇羅/古羅當(dāng)為一地,位于馬來半島南部西岸離新加坡海峽不遠處。而到明代,已經(jīng)有史料直接將馬六甲視為過去的箇羅國所在,如張燮《東西洋考》載:“麻六甲,即滿剌加也。古稱哥羅富沙?!盵注](明)張燮:《東西洋考》卷4,“麻六甲”條,謝方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66頁。將馬六甲視為唐代的箇羅所在地,并不清楚張燮是根據(jù)先前的史料記載推斷出來的結(jié)論,還是其另有基于航海實踐者的口述史料來源。即便是張燮通過史料記載推斷出的結(jié)論,也正可以說明中文史料所記的箇羅就是指馬六甲一帶。
能夠?qū)⒐w羅定位在馬六甲一帶的關(guān)鍵史料還是賈耽的記載。這段話明明記載“又西出硤,三日至葛葛僧祇國,在佛逝西北隅之別島,國人多鈔暴,乘舶者畏憚之。其北岸則箇羅國。箇羅西則哥谷羅國”。佛逝不管其對周邊國家的影響力多大,就其范圍來說不會出蘇門答臘島南部太遠,所以馬六甲以南的一些島嶼被視為佛逝國西北隅,是合理的記述。最關(guān)鍵的是要考訂,這是否為唐代航船從新加坡海峽往西三日航程所能到達的地方。到了明代,已經(jīng)有了多種詳細航海針路和較為準(zhǔn)確的各地之間航行時間的記載。龍牙門到馬六甲這一段,《東西洋考》所載更路總計16更[注]更本為夜間計時單位,一夜分五更,概明代以后古人航海為了便于計算航程,將一晝夜分十更,如《明史》卷323《雞籠》記載:“水道,順風(fēng),自雞籠淡水至福州港口,五更可達。自臺灣港至彭湖嶼,四更可達。自彭湖至金門,七更可達。東北至日本,七十更可達,南至呂宋,六十更可達。蓋海道不可以里計,舟人分一晝夜為十更,故以更計道里云?!?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8377頁。)(清)徐葆光《中山傳信錄》卷1《更(定更法)》記載:“海中船行里數(shù),皆以更計;或云百里為一更,或云六十里為一更,或云分晝夜為十更。今問海舶伙長,皆云六十里之說為近?!?《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九輯(178),臺北:大通書局,1987年,第8頁。)。,但又引《星槎勝覽》稱其中有一個晚上因防強盜和觸礁而不能航行,所以至少要用兩天時間。[注]《東西洋考》卷9,“西洋針路”條,第177頁。另據(jù)黃衷《海語》載,“滿剌加在南海中……直子午收龍牙門港,二日程至其國”。[注](明)黃衷:《海語》卷上,轉(zhuǎn)引自陳佳榮、朱鑒秋編著:《渡海方程輯注》,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第102頁。可見,考慮到航海技術(shù)的發(fā)展,賈耽所記從新加坡海峽往西三日航程所至,與明代更路所記兩日航程所至不至于相差太遠,因此,葛葛僧祇島北岸為馬六甲一帶,也不至于有太大的誤差。
接下來,“又從葛葛僧祇四五日行,至勝鄧洲。又西五日行,至婆露國。又六日行,至婆國伽藍洲”這一段行程中,一般認(rèn)為婆露國即宋以后所稱的南巫里國,當(dāng)為今日蘇門答臘島最北端。[注]參見《島夷志略校釋》,“喃巫哩”條,第262-263頁注釋1。婆國伽藍一名不太清楚,不論其是否確定為尼科巴群島[注]參見《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第281頁;《昆侖及南海古代航行考 蘇門答剌古國考》,第60頁。,根據(jù)離開婆露國六日航程的記載,當(dāng)不在蘇門答臘島上。這樣從葛葛僧祇到蘇門答臘島最北端,賈耽所記為9至10日左右。而根據(jù)明代航海記載,從馬六甲到蘇門答臘島最北端的南巫里大概需要約9至10天時間?!稏|西洋考》載滿剌加到啞齊國(即“蘇文答剌國”),更路總計58更,但又引《廣東通志》稱“自滿剌加九晝夜可至”。[注]《東西洋考》卷9,第179-180頁?!段餮蟪暤滗洝酚涊d此段路程計61更,又稱“其國在滿剌加西南可一千里……(國人稱為古須文達那國,乃西洋轄路,滿剌加西南行五晝夜至濱海一村,番名答魯蠻,系舶。又東南行十余里至國”。)[注]《西洋朝貢典錄校注》卷中,“蘇門答剌國”條,第64—65頁?!多嵑秃胶D》載“蘇門答臘返滿剌加”更路共計65更。[注](明)佚名:《鄭和航海圖》,轉(zhuǎn)引自陳佳榮、朱鑒秋編著:《渡海方程輯注》,第101頁??梢?,從馬六甲到蘇門答臘國一般大概需要6至7天時間。接下來從蘇門答臘國到達蘇門答臘島最北端的南浡里國,“其國在蘇門西可六百里,一曰南巫里國?!?蘇門西行,善風(fēng)三晝夜到國。”)[注]《西洋朝貢典錄校注》卷中,“南浡里國”條,第71頁。這段路程又需要3天時間。這樣從馬六甲到蘇門答臘島最北端的南巫里需要9至10天時間,再加上新加坡海峽到馬六甲這一段航程至少兩天時間,從新加坡海峽到蘇門答臘島最北端,明代航行大概至少需要11至12天時間,與賈耽所記12至13天日程相差不大,考慮到從唐到明古代帆船航行技術(shù)變化等不確定因素,可以說賈耽所記航程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所以,根據(jù)賈耽《路程》所記,箇羅位于今馬六甲一帶,當(dāng)是可靠的。
《諸蕃志》所記從三佛齊七日到古邏的記載,如果再比對明代三佛齊到滿剌加航程,也無大差別?!俄橈L(fēng)相送》記載馬六甲到舊港49更,加上一個夜間不能航行[注]向達校注:《西洋番國志 鄭和航海圖 兩種海道針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5頁。,當(dāng)需要6天時間。考慮到航海條件的不確定,6天到7天之間的差別當(dāng)可以接受。而元代《島夷志略》載龍牙門到三佛齊“五晝夜至其國”[注]《島夷志略校釋》,“三佛齊”條,第141頁。,加之從龍牙門到馬六甲的兩天時間,這樣從三佛齊到馬六甲正好為7天??梢姡吨T蕃志》所記三佛齊7天航程所到的古邏國或即為馬六甲一帶,從航程上看是得到支撐的。
總之,梳理與分析中文史料所記載的信息,箇羅(古羅)位于馬來半島的馬六甲一帶,哥谷羅(葛古羅)當(dāng)位于其西不遠處。這兩個地方在唐宋時期都是阿拉伯人東方海路上的重要站點。
通過上文對唐宋時期史料的梳理與分析,以及與明代航海更路記載的對照,基本上可以從中文史料所記載的信息中推定,唐代中文史料中的箇羅與哥谷羅,即為宋代的古羅與葛古羅,也就是9-14世紀(jì)阿拉伯史料中的Kalah與Kakula。而其方位所在,基于中文資料所能給出的較為一致的結(jié)論是,箇羅(古羅)位于馬來半島西岸的馬六甲一帶,哥谷羅(葛古羅)當(dāng)位于其西不遠處。這兩個地方在唐宋時期都是阿拉伯人東方海路上的重要站點。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關(guān)于古羅、葛古羅,盡管在宋代海外交通和朝貢方面顯得比較重要,但《嶺外代答》《諸蕃志》都沒有專門立條目。宋代以后這兩個地名在中文記載里就消失了。元代時,古羅是否存在已不能肯定了,因為這個時期馬六甲政權(quán)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元代哥谷羅卻存在,伊本·白圖泰的游記中描述,他從今天蘇門答臘島北部的蘇門答臘國乘船經(jīng)11晝夜到達了哥谷羅港。[注]參見[摩洛哥]伊本·白圖泰著:《伊本·白圖泰游記》,馬金鵬譯,北京:華文出版社,2015年,第391-392頁。該書譯所達港為“喀昆賴”,在一些英文譯本中譯為“Qákula”,此即哥古羅。參見Ibn Battúta,Travelsin Asia and Africa 1325-1354,Translated and selected by H.A.R.Gibb,Published by Routledge &Kegan Paul Ltd.,Broadway House,Carter Lane,London,2013。至于學(xué)者們通常將箇羅/古羅這一地名所等同的吉達,從唐朝開始就以羯茶、吉陀等名一直存在于中文文獻中,不僅與箇羅/古羅同時存在于唐宋時期,到明代《鄭和航海圖》中還能看到對其的標(biāo)注。是否存在一名兩譯的情況,即羯茶、吉陀等名稱是來自Kedah的馬來語譯法,而箇羅/古羅是來自Kedah的阿拉伯語轉(zhuǎn)音Kalah的譯名呢?這又回到了Kedah與Kalah之間的語言學(xué)問題上。但是,僅就中文史料看,沒有特別證據(jù)可以推定箇羅/古羅和吉達為一地,加之賈耽的記載以及《諸蕃志》三佛齊到古邏國航程的記載的可靠性,以及與其他中文史料沒有明顯不合的情況下,只能得出箇羅/古羅位于今天馬六甲一帶的結(jié)論。
最后,需要強調(diào)的是,本文所說以中文資料為本,或從中文史料出發(fā),并非是說僅靠中文資料就能解決這一重要地名的考訂,這一地名最終需要結(jié)合阿拉伯史料、東南亞史料乃至考古資料來考訂。本文只是鑒于中文史料沒有被認(rèn)真對待,所以嘗試看能否從中文史料中得出一個大致確定的結(jié)論,而且本文并沒有新結(jié)論(如果說中文史料記載能夠得出古羅在馬六甲的結(jié)論,張燮早已指出了),只是對中文史料所做的一番梳理和檢驗。關(guān)于將古羅定位在今天馬六甲一帶,亦有學(xué)者贊同此意見。[注]如《諸蕃志》所記七日至古邏國,史萊格爾認(rèn)為古邏即是馬六甲,參見《鄭和下西洋考 交廣印度兩道考》,第262頁。
此外,海外學(xué)者基于阿拉伯文獻的研究也有將Kalah定位在巴生港(Klang)者。也有學(xué)者主張漢語哥羅一語來自于馬來語河口Kuala一詞,并將哥羅或哥羅富沙羅國考釋為今天洛坤海域,認(rèn)為其與賈耽所記的箇羅不是同一地,賈耽所記半島西岸的箇羅對應(yīng)于阿拉伯語的Kalahbar,是位于安達曼海邊的港口城邑。[注]參見[泰]黎道綱:《九稚、拘利、句稚、哥羅》,載《泰境古國的演變與室利佛逝之興起》,第142-154頁??傊P(guān)于Kalah/古羅地名的考釋,是一個牽涉很多領(lǐng)域的研究課題,有很多不同主張,本文只是基于中文史料的一種觀點,以期能對學(xué)界考訂Kalah的方位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