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梅
幾千年來,文言與白話一直各司其職、和睦相處,但民國初年“五四”文學革命的勃興,平民主義教育的推行,使當時進步的知識分子對中國古代文學遺產進行了新的考量。1917年1月,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里說:“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絕不能產出活文學。所以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有些沒有價值的死文學。”并在該文中提出“八不主義”,歷數文言的種種“過失”。同年2月,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以“文學革命軍”自居,正式標舉起文學革命的大旗,矛頭直指文言。在1917年5月1日答胡適信中,陳氏反對文言的態(tài)度更是異常堅定:“彼意容納異義,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fā)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其故何哉?蓋以吾國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則以國語為文,達意狀物,豈非天經地義,尚有何種疑義必待討論乎?其必欲摒棄國語文學,而悍然以古文為文學正宗者,尤之清初歷家排斥西法,乾嘉時人非難地球繞日之說,吾輩實無余閑與之作此無謂之討論也?!?/p>
可見,這些論述都是針對文言而來,新文化運動先驅對文言的排斥態(tài)度簡直到了連根拔起的地步。此一態(tài)度很快便映射到教育上。于是就有了文言應不應該教、應從什么階段開始教以及應該教什么的問題。
一、文言應不應該教
“五四”以后,小學已完全廢止讀經。但對中學應否教文言文的問題,除部分保守派外,當時社會上有兩種意見:一是主張兼教,一是主張絕對不教。如沈仲九、孫俍工就提倡中學生不必學文言,沈仲九說:“中學課程,應該注重各??乒餐ǖ幕局亲R,若要教授古文,養(yǎng)成看古書的能力,那是專為研究文科的預備,不是設立中學的本意了。照以上的理由說來,可以決定中等學校學生畢業(yè)以后,多數人不必看古書,所以中等學校,不必教授古文,養(yǎng)成看古書的能力?!?/p>
同樣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積極響應者的開明派,此時也受到了倡白話抑文言浪潮的沖擊,但他們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他們意識到,盡管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yōu)榱司韧鰣D存的需要,極力推行白話,以期盡快幫助普通民眾走出蒙昧,逐漸認清國家在復雜的世界格局中岌岌可危的現實,但難免因過于急切而罹患殺雞取卵之癥。因此,開明派在五四之后雖然同樣重視語體文建設,但對文言文卻表現得并不決絕。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輯的葉圣陶、顧頡剛、周予同等出版于1923~1924年的六冊《初中國語教科書》,既不偏向文言,也不偏心語體,而是文言白話兼顧,體現了其對傳統(tǒng)文化審慎開明的保護態(tài)度。
據王利民考證:“以夏丐尊為代表的春暉教師則主張兼教,他們認為,自小學以至大學的學生,可以不寫文言文,但中學生應該能讀解普通的文言文。如果中學畢業(yè)生沒有閱讀中國古籍的能力,那就不能享受先人的精神遺產,不僅是本人的不幸,也是國家社會的不幸。何況當時文言文在社會上還占有極大的勢力,如果不授予學生理解文言文的能力,學生將不能看日報、官廳公告以及現代社會中的種種文件?!绷硗?,1931年1月,夏丐尊在《關于國文的學習》一文中,曾對理想的中學生的國文程度作過如下要求:“能知道中國文化及思想的大概。知道中國的普通成語與詞類,遇不知道時,能利用工具書自己查檢。他也許不能用古文來寫作,卻能看得懂普通的舊典籍;他不必一定會作詩、作賦、作詞、作小說、作劇本,卻能知道什么是詩、是賦、是詞、是小說、是劇本,加以鑒賞。他雖不能博覽古昔典籍,卻能知道普通典籍的名稱、構造、性質、作者及內容大略。”在這里,夏丐尊認為理想的中學生應能了解中國文化的源流,懂得古文基本的詞類和語法構成,并具有較強的閱讀能力,即使因時間所限不能通覽一切古昔典籍,也不一定會寫,但應瞳得鑒別詩詞歌賦的高下,對于常見典籍應能知道內容大概。
對此問題,開明派中另一位著名語言學家兼教育家陳望道也有過類似的論述:“我們主張語文課要教文言文,也要教白話文,而無論教文言文或白話文都要注意它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卑⒁簿褪钦f,在五四時期救亡圖存的特定語境中,盡可以選擇白話文作為教育啟蒙的工具,但卻“并不至于說舊的盡可棄”。可見,即便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廢文言而倡白話的激進語境中,開明派對古文化的傳承依然有著清醒的認識。葉圣陶在《論中學國文課程的改訂》一文中也說:“一個受教育的人,依理說,必須了解固有文化,才可以‘繼往開來。否則像無根之草,長發(fā)不起來,也就說不上受教育?!?/p>
可見,開明派對于學生應該學習文言文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因為這是傳承我國固有文化,使我們的文化不至于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先決條件。只有在學習鞏固語體文的基礎上,引入適合學生學習心理和學習能力的文言知識,才能使他們更好地適應當時和以后不斷變化發(fā)展的新世界。
二、文言應從什么階段開始教
關于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早在20世紀40年代,朱自清就著重指出:“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經典訓練應該是一個必要的項目。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國教授說過,閱讀經典的用處,就在教人見識經典一番。這是很明達的議論。再說做一個有相當教育的公民,至少對于本國的經典,也有接觸的義務?!?/p>
這里,朱自清指明了經典學習中的三個重要問題:第一,閱讀經典應從中等或以上階段開始;第二,閱讀經典是必要的,雖然不見得在日常生活中有非常直觀切近的用途,卻體現了一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第三,雖然并不是每個學生都要飽讀詩書,窮根究源,但有選擇地進行學習,是使我們的文化基因能夠恒久傳承,使我們的文化底色不被異色污染的必要手段。并且對于應從中學階段學習文言文的重要性,朱自清一再強調:“中學生念國文的目的,不外乎獲得文學的常識,培養(yǎng)鑒賞的能力,和練習表現的技術。無論讀文言白話,俱是如此。我主張大家都用白話作文,但文言必須要讀;詞匯與成語,風格與技巧,白話都還有借助于文言的地方?!?/p>
1949年8月,時任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葉圣陶參與擬定了《中學語文科課程標準》,在教學目標中,對初中的文言教學未作規(guī)定,僅在高中教學目標中要求:“能夠通解普通文言。能夠辨明口語和文言的區(qū)別,把文言轉譯成口語達到相對的準確?!^普通文言就是明白易曉的古文。為接受以前的文化,為參考需用的書籍,高中學生有通解普通文言的必要?!贝苏n程標準還專門針對教材編纂提出如下要求:“中學語文教材……就體裁說,要包括一般人在生活上所觸及的各類文字(不列舉),高中要選讀若干明白易曉的古文,以能夠通解普通文言為目標?!痹谶@里,葉圣陶明確提出到高中才應選入文言文的觀點。
三、文言應該教些什么
開明派在文言文教授方面的獨特見解,歸納起來主要有如下三點。
1.向學生推薦合適的教材或課外讀本,采用恰切的教學法
1930年,朱自清在《論中國文學選本與專籍》中說:“近代興辦學校以后,大學中學國文課程的標準共有三變:一是以專籍為課本,二是用選本,三還是用選本,但加上課外參考書。……但實際上讀那些課外參考書的,截至目前,似乎還不多?!Y果,大體還是以選本為主,只不過讓學生另外多知道些書名而已。”并指出用心選出來的國文教材可稱選本,“至于隨手檢閱而得,只要是著名的人著名的篇,便印為講義,今日預備明日之用,這是碰本,不是選本”。朱自清認為中學生應多讀合適的選本:“初中用分體辦法;體不必多,敘事、寫景、議論三種便夠。……材料取近人白話作品及譯文為主,輔以古今淺近的文言;……高中用分代分家辦法,全選文言。分代只需包括周秦、漢魏、晉南北朝、唐宋的文和詩,加上宋詞、元曲。每種只選最重要的幾個大家,家數少,每家作品便多,不至有上文所說以一二篇概全體的弊病。每家不能專選一方面,大品與小品都要用。我主張只選這幾個時代,并非看輕以后作品,只因最膾炙人口的東西,也就是一般人應有的文學常識,都在這幾個時代內。中學生是不必求備的,這樣盡夠了;求備怕反浮而不切了。這種選本分量不至很多,再有簡明的注,毋須逐字句地講解或檢查,便是理科的學生也可相當采用的?!?/p>
并且,朱自清進一步指出,中學生光讀選本還不夠,還要讀“相當分量的參考書”明,和“各種關于中國文學的通論或導言”,可見,從教多年的朱自清對中學國文教材的編纂是有非常系統(tǒng)成熟的經驗的。因此,在1948年他參與編寫的《開明文言讀本》中,無不處處體現出其動人的教育思想的光芒?!吨熳郧寮肪幷叩脑捴性岬紧斞傅囊痪涿裕哼x本所顯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事實上,如果把開明國文教材當作選本的話,那么可以認定其絕非碰本,而是凝聚著開明派同人的集體思考和智慧結晶。
對于文言文的教學內容,夏丐尊主張應指導學生“以選文為中心,多方學習”,并以《桃花源記》為例,建議學生從如下八個方面進行“滾雪球式”學習:(1)字詞;(2)句、段、篇的意義;(3)新的文法;(4)記敘文作法;(5)晉文風格;(6)作者事略,旁及傳記及別的詩文;(7)烏托邦思想;(8)時代背景?,F在看來,前三點及后兩點教師們多能頤及,5、6、7幾項,或許能簡單講作者事略,卻很難旁及晉文風格、傳記和別的詩文知識,更鮮有教師能就此延伸教授記敘文作法。
對于整冊的書,夏丐尊認為學生也應多所涉獵,如因讀《桃花源記》而去讀《陶集》,因讀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而去讀《論語》《老子》《韓非子》《墨子》等。當然這些書也不可能一一全讀,但應當作課外讀物盡可能多地涉獵,有的還需全閱或精讀。如“四書”須全體閱讀,諸子則可選擇讀幾篇,詩詞可讀選本。至于經典,夏丐尊給出的建議是:“無論全讀或略讀,一書到手,最好先讀序,次看目錄,了解該書的組織,知道有若干篇,若干卷,若干分目,然后再去翻閱全書,明白其大概的體式,擇要讀去。例如讀《春秋》《左傳》,先須知道什么叫經,什么叫傳,從什么公起到什么公止。讀《史記》,先須知道本紀、世家、列傳、書、表等等的體式?!?/p>
針對當時一般學生不注重基本文學修養(yǎng)的積累,而好作空泛功夫的現象,夏丐尊提出:應在讀過《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墨子》等原書之后,再去讀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并把《中國哲學史大綱》比作錢索子,而原書中的一篇篇文本則是小錢,空有錢索子而沒有小錢,是無法求得充實的知識的。
對于前人一向比較重視的文言寫作,開明派認為可以不必教。葉圣陶在1948年8月出版的《開明文言讀本》“編輯例言”中強調:“作為一般人的表情達意的工具,文言已經逐漸讓位給語體,而且這個轉變不久即將完成。因此,現代的青年若是還有學習文言的需要,那就只是因為有時候要閱讀文言的書籍:或是為了理解過去的歷史,或是為了欣賞過去的文學。寫作文言的能力絕不會再是一般人所必須具備的了?!?/p>
可見,在文言讀寫方面,開明派認為只需著重培養(yǎng)閱讀能力就夠了。對于當時《高中國文課程標準》仍規(guī)定“除繼續(xù)使學生自由運用語體文外,并養(yǎng)成其用文言文敘事說理表情達意之技能”的現實狀況,葉圣陶認為是“遷就現狀”的辦法。因為當時確實“還有一些文章,如報紙公文和書信,用文言寫作”。
2.特別注重文學常識的教授,在課后提點中多有植入
以《開明國文講義》為例,編者借庾信的《小園賦》來對“賦”加以解說,極盡煩瑣卻條分縷析,力圖讓學生掌握“賦”這種文體的發(fā)生源流及成長脈絡:“賦是文體的一種。因為文中用韻,所以一向多說是‘古詩之流。它的形質,也隨時代而不同,約可分為四種:從屈(原)、宋(玉)到兩漢,大都鋪張揚厲,而文句不必對偶,稱為‘古賦;三國到六朝,漸尚俳偶,時有對句,稱為‘俳賦;入唐而后,以詩賦取士,作賦的漸由俳句而變?yōu)楹芄ふ麑?,稱為‘律賦;宋人承韓(愈)、柳(宗元)古文運動之后,遂以散體的議論文用韻作賦,既和俳賦、律賦不同,又和古賦有別,就稱為‘文賦?!痹谶@里,編者是按時間順序對“賦”的演變及分類進行厘清,并對后人為什么會對之冠以此種名稱加以解說,既可看作是對此文體不斷的定義修正,又可使教材使用者對賦這一文類在不同時期的不同特點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接下來,再對《小園賦》的文類特征進行分析:“這篇是屬于俳賦一類,但對句漸工,實已開律賦之端。”讓讀者從文學常識回到課文中來,對《小園賦》的文體特征進行思索。
而“語釋”部分,則力圖為學生提供盡可能多的文言知識。僅《小園賦》的“語釋”,就長達九頁,對全文逐字逐句加以解釋梳理,每一個典故都詳加考訂,是現在的教材中比較少見的。
3.在文言文選輯中特別注重培養(yǎng)學生文學鑒賞的能力
在《開明國文講義》文話二五《文字的品格》中,通過對司空圖《詩品》六首和郭鹿《詞品》六首的細致分析,并將人的品格與文字的品格進行比較,從而引導學生理解“人既有各自的品格,那么作為‘心聲的文字當然也有各自的品格”。隨后指出,一味地仿效別人是很難成功的,因為學習文字品格的目的,是“供我們鑒賞文字時作為參考”,而且這種“論詩、詞的品格的《詩品》《詞品》也可以用來談散文”。這就突破了散文與韻文的界限,使學生頓悟原來這兩篇談論韻文的作品中的“品格”同樣適用于散文或其他文類,從而拓寬閱讀鑒賞的視野。
另外,此篇文話對“文字的品格”不厭其詳地解讀,也讓學生更深切地領悟到這些“品格”的堂奧:“《詩品》《詞品》里指說文字的品格都不純用解釋,卻描寫出許多的境界來。如《沖淡》里的‘猶之惠風,荏苒在衣,《自然》里的‘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竦野》里的‘筑室松下,脫帽看詩,《清奇》里的‘涓涓群松,下有漪流,《委曲》里的‘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曠達》里的‘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幽秀》里的‘千巖巉巉,一壑深美,《高超》里的‘行云在空,明月在中,《雄放》里的‘海潮東來,氣吞江湖,《清脆》里的‘美人滿堂,金石絲簧,《神韻》里的‘明月未上,美人來遲,《含蓄》里的‘一花未開,眾綠人夢:這些境界都給你一個明白、深刻的印象。根據這些印象去體會‘沖淡‘自然……,就不止認識一些形容詞了;再去看其他的文字,仿佛遇見了‘猶之惠風,荏苒在衣,‘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的境界,便知道這篇有‘沖淡的品格,那篇有‘自然的品格……鑒賞的能力于是進一步了?!?/p>
接下來還依次舉出各類文學作品,來對應上述十二種品格,學生如能按照這一脈絡細細琢磨,便可觸類旁通。文話之后,又附加練習,讓學生進一步就“讀過的文章中,指出它們的品格,近于我們所舉的十二品者”。如此,教材編者嘔心瀝血的編輯態(tài)度,對學生能通過本書提高閱讀鑒賞修養(yǎng)的殷殷期望,便躍然紙上了。
綜上,在當時倡白話抑文言的激進語境中,開明派始終認定文言教學是中學階段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并秉持傳承固有文化和提高學生文學素養(yǎng)的教育理念,沒有單純對學生進行知識灌輸,而是更傾向于學養(yǎng)積淀,這樣超前的教學理念,在今天看來仍是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