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風

陳忠實

大約是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的末尾，即我下決心從都市返歸故居的那一年，據(jù)說是關中幾十年不遇的一個濕夏。這一年的麥子被連綿不斷的霪雨浸泡得在麥穗上又發(fā)出綠芽來，稀泡泥濘的麥田里，農(nóng)人無法揮動鐮刀收割已經(jīng)熟透已經(jīng)發(fā)霉已經(jīng)出芽的麥子。陰雨持續(xù)到夏末，滿川已是一片綠色的苞谷谷子和棉花，陰雨還在持續(xù)著，往常的百日大旱變成了百日陰雨，農(nóng)家用石頭和土坯壘筑的豬舍和茅廁十有八九都倒塌了，豬們便滿村滿地亂跑亂拱，人的鼻洼眼坑里都長出霉點綠苔了。

那天晚上剛過子夜睡得最酣的時刻，一聲天崩地裂似的響聲震得我從被窩里蹦起來，坐在炕上足足昏厥了五分鐘。天塌了？地震了？我是否還活著？當我肯定并沒有發(fā)生這樣的災難的時候，也就判斷出來后院里可能有小的災變發(fā)生。我打著手電筒出了后門，后坡上滑坡了，幸虧滑塌的泥漿土方不大，否則我早已在酣睡中被泥漿葬埋了——我祖居的房根距后坡充其量不過十米。

我嚇得再也無法入睡，坐等到天明一看，才真正地驚恐了。綠草和樹木全部傾覆在后院里，和泥漿石頭攪纏在一起。坡上竟是一片白花花的沙石鵝卵石堆積起來的沙坡。我從有智能的年歲起，就記得這后坡上長滿了迎春花，每年春天便率先把一片金黃的花色呈現(xiàn)給世界也呈現(xiàn)給父親。父親年年都要說一句：迎春花開了！然而父親也說不清是我們家族的哪一位祖宗栽植的，反正整個后坡上都覆蓋著迎春花的厚茸茸的枝條，花叢中長著一些不能成材的枸樹榆樹和酸棗棵子?，F(xiàn)在完了，整個都完了，什么樹什么花什么草全都滑塌下來，和泥漿沙礫攪纏堆積在坡根下捂死了。陡坡上也不知被掩蓋了幾千年乃至幾萬年的沙礫重新裸露出來，某種史前的原生原始的氣韻瞬間使我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畏怯。我聯(lián)想到被剝掉了衣服刮光了皮肉的一架骷髏，這骷髏確鑿又是我們祖先我們家族里男人的骷髏……一種從家族墓穴里透出的幽冷之氣直透我的骨髓。

我在那一刻便想到了覆蓋，似乎不單是覆蓋那一片史前的沙礫，而是把家族的早已腐蝕凈盡血肉的骷髏覆蓋起來。我要栽樹，植草，然而須得等到秋后。

樹葉落光白露成霜的秋末冬初是植樹的好時節(jié)。我到山坡上挖了十余株野生的洋槐樹，很隨意地栽下了。所以隨意，是我深知洋槐樹生存能力特別強，一般樹難存活的貧瘠干旱的石山河灘都能繁衍它的族類。然而我也不能太隨意，在那很陡峭的沙坡上挖下坑，再給坑里回填上肥沃的一筐黃土，以便它能扎根。我相信，在這一堆黃土里扎下根來，它就可能再把它的根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伸向沙層。

當這一批指頭粗細的小洋槐綻出綠葉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一束一束鮮嫩的綠枝綠葉亭亭于沙坡上，一種最悠遠的古老和新近的現(xiàn)實聯(lián)結起來了，骷髏和新生的血脈勾連起來了，生命的蒼老和生命的鮮嫩融合起來了……無法推演無法判斷家族悠遠的歷史，是一個從哪兒來的什么樣的人在這里落腳或者可能是落草？最先是在山坡上挖洞藏身還是在河灘上搭置茅草棚？活著的最老的一位老漢只記得這個家族出過一位私塾先生，“字寫得跟印出來的一樣”。這位先生可能是近代以來家族中最偉大的一位，因為后人只記著他和他的字并引以為驕傲…--整個家族的歷史和記憶全部湮沒了，只有一位先生和他寫的一手好毛筆字的印象留傳，家族沒有湮沒的竟然只是一個會寫字的先生。

洋槐很快就顯出了差異，栽在坡根下有黃土的一株獨占優(yōu)勢水肥，越往高處的樹苗就逐漸生長緩滯了，尤其是最頂頭的那一株，在抽出最初的幾片葉子之后便停止了生長。直到隨之而來的伏旱，我終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的葉子蔫了。我想如果再旱下去，不過三五天它就會死亡，便提了半桶水爬上坡頂，那水倒下去像倒人一個坑洞，然而那葉子就在眼皮下重新支棱起來了……這株長在最高處也是沙層最厚的地方的洋槐苗子，終究無法蓬勃起來。幾年過去，最下邊的那棵已經(jīng)粗到可以作椽子了，而它卻仍然只有指頭粗細。那里沒有水。它完全處于饑渴之中。在瀕臨旱死的危亡時刻，我才澆給它半桶水，而且每次都要累出我一身汗。然而它畢竟活下來了。

活下來就是勝利。它和其他十余棵洋槐苗子并無任何差異，在我從山野把它們挖出來移栽到我家后坡上的時候，它們自身仍然沒有任何差異，只是我移栽的生存條件發(fā)生了巨大的差別，它們的命運才有了天壤之別。最下邊在坡根下完全植根于肥沃土壤的那一株自然很歡勢，我也最省事，從來也沒給它澆過一滴水。而最上邊的那一棵生存最艱難，我甚至感傷無意或者說隨意選中它植于這塊缺水缺肥幾乎沒有生存條件的地方真是虧待了它，把它給毀了，它本來也應該有長成一棵大樹的生存權利的。然而它也給我以啟迪，使我理解到一種生命的不甘滅亡的偉大的頑強。

這個啟示是前年初夏又加深了的。那些洋槐已經(jīng)成為一片林子，它們的各種形態(tài)的樹冠在空中互相摻接，形成一個巨大的綠蓋，把那史前沉沙嚴密地覆蓋起來，那沉沙上也逐年落積了一層或薄或厚的黃土，各種耐旱的野草已形成植被，只有少許幾坨地方像禿疤裸露。五月初，我的后坡上便爆出一片白雪似的槐花，一串串垂吊著，蜜蜂從早到晚都嗡嗡嚶嚶如同節(jié)日慶典。那悠悠的清香隨著微微的山風灌進我的舊宅和新屋，灌進大門和窗戶，彌漫在枕頭床被和書架書桌紙筆以及書卷里。我不想說沉醉。我發(fā)覺這種美好的洋槐花的香氣可以改變?nèi)说男木常谷藦囊环N煩躁進入平和，從一種浮躁進入沉靜，從一種黑暗進入光明，從一種齷齪進入潔凈，從一種小肚雞腸的醋意妒氣引發(fā)的不平衡而進入一種綠野綠山清流的和諧和微笑……尤其是我每每想到這槐香是我栽植培育出來的。

最上邊的那一棵沒有開花。我根本沒有對它寄托花的期望，它能保住生命就很不容易了，它保存生命所付出的艱辛比所有花串兒繁密的同族都要多許多。前年春天我回家去，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它的朝著東邊的那根枝條上綴著兩朵白花，兩朵距離很大而不能串結成串兒的花。我的心不由地微微悸動了，為了這兩朵小小的洋槐花而悸顫不止。它終于完成了作為一種洋槐樹的生命的全過程，扎根，綠葉，青枝和開花，一種生命體驗的全過程，而且對生存的艱難生存的痛苦的體驗最為深刻。我俯身低頭親吻了這兩朵小花，香氣不遜于任何別的一樹。

每有風起，這片洋槐組成的小森林便歡騰起來，綠色的樹冠在空中舞擺，使我總是和那海波海濤聯(lián)系起來。是的，綠色的波濤洶涌回旋千姿百態(tài)風情萬種，發(fā)出低吟響起長嘯以至吶喊，都使我陷入一種溫馨一種激勵一種亢奮。每有驟雨降臨，更有一種呼嘯與喧嘩，形成一種翻江倒海的巨聲，使人感到恐怖的同時又感到一種偉力。那風聲雨聲和整個村莊的樹木群族不可分割地融匯在一起。每當風和日麗，我在寫作疲憊時便走出后院爬上后坡，手撫著那已經(jīng)粗糙起來的樹干倚靠一會兒，或者背靠大樹坐在石頭上抽一支煙，便有一種置身森林的氣息。旱薄荷依然有薄荷的清香，腐爛的落葉有一股腐霉的氣味。我的小森林所形成的綠色的風，給我以生理的和心理的調(diào)節(jié)；而這種調(diào)節(jié)卻是最初的目的里所沒有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