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
走進億昌的那一刻,就是推開了時空隧道的大門。我在目不暇接中,忙著拍照,發(fā)朋友圈,須臾,有朋友回話要我把億昌酒瓶藏品展柜仔細拍照,視頻給他。
朋友多,我忽略了他。但仍遵囑盡可能把億昌的展柜展品拍了許多。孰料惹出麻煩,說他也要趕來,就為看億昌的酒具酒瓶。“你瘋了。”我耶揄著,才想起他是收藏有酒瓶酒具的。要不是我要去阿盟,定會等他的。
帶著滿滿的喜悅再回州城,伏天的燠熱、煩悶把那一周在內(nèi)蒙的涼爽、愜意和愉快心情又破壞了??偭w慕著生活塞外在漠風(fēng)中看藍天白云,聽悠揚奔放的草原牧歌,不遭酷暑之罪,多好啊。又一些時日后,朋友約我去州城北環(huán)路,說有驚喜給我。
他要去鄂爾多斯看億昌,未成行,就差罵我個狗血噴頭,竟有驚喜,該不是空穴來風(fēng)吧。
北環(huán)路是小城新建的一條北繞城路,是夏日州城人納涼避暑、散步、溜灣的地方。
他在最熱鬧的路口,借了偌大一塊兒空地,搭了近四百平米的簡易白房子。他指著遙遠的白房子,說“呶,就在那?!?/p>
這個世界太神奇了。我這朋友自嘲為“半瓶”,后取諧音“半平”。謂之自嘲,實則謙遜。
就是這個半平先生,他竟對我發(fā)給他億昌博物館的圖片中的酒瓶酒具感興趣。把照片截圖后打印、放大,欣賞,最后決意要把他這幾十年收藏的酒具酒瓶和億昌博物館的藏品一樣展示出來。
有人曾說過,經(jīng)歷是財富,也有人說過,苦難是財富。竊以為這個說法只能是對有一定思想的人而言。半平先生是有過特殊經(jīng)歷的人。把苦難當營養(yǎng)。他不大飲酒,更不知道他對酒文化研究有怎樣的造旨。只見過收藏的各種酒瓶。
此刻在這里我才見了廬山真面目。
他借鑒了照片中億昌的格調(diào),也是五層淺暖色展柜和博古架式展柜,卻沒有億昌“百載煙云聚古巷,一城風(fēng)雨話滄?!毕鄳?yīng)配套的展品。當然,就半平先生的收藏絕不能和億昌相比,卻有異曲同工之處。
億昌探驪得珠的厚重,每一個酒器都是歲月之痕,每一滴酒在蕭蕭酢歌時都是時代的音符、節(jié)律。雖然,時光會把多少歡樂與痛苦消磨殆盡,但藏品與收藏者同呼吸,每一個光影無不是藏品的血脈。
半平先生的展廳還是有些太簡陋,用他的話說,總比窩在地下室,埋進塵土里強。繞展廳,雙排兒的展柜,略點了一下數(shù),竟達三千多個。最有歷史的是,商洛山人祖輩兒用樺樹皮和老漆制作,黧黦的酒壺,酒盅兒。也許,這套酒具出自豪門,或斗升,百姓之家,不論曾裝盛過瓊漿玉液,或劣質(zhì)的柿子酒、包谷燒,總是從昨天走過來,帶著對歲月的哀嘆,作出一副微笑,在現(xiàn)時的太陽下,發(fā)著絲絲幽光,與古老的“五戟魁手、六六大順、七仙女拿你,八抬你座”之類的行酒歌,共同承載日月星辰過往中的喜和樂。
億昌藏展展柜中系列分類,比較完整、大氣,有些造型具有時代的美。眼前,朋友的藏品雖然也琳瑯滿目,但視覺上沒有撞擊力。商洛熊耳山窯燒制的粗瓷“貓兒頭”、“狗兒頭”酒壺糙劣掘樸,憨態(tài)可鞠,卻能引起人們對土陶瓷興盛時代的一些記憶。
“半平”先生顯得很興奮,滔滔不絕的對我講他不經(jīng)意收藏的經(jīng)過。指著早已褪色的幾只酒瓶,說起少年時,為討得在八百里秦川能落戶,給人過繼為子,請人喝酒。搜騰了角票、鋼崩兒湊和著買了兩瓶酒??褪钦埩耍K因地主家庭成份,戶口不能遷入,給人當兒當孫都輪不上。含淚回到家里,把剩下瓶底子的酒一口氣喝了,把酒瓶扔到屋里紅薯窖。還有一個酒瓶子標簽上能辯出“高梁”二字,說他在山外當上門女婿。那女子倒是有情有意,棉花堆、麥秸垛,說了許多不離不棄的悄悄話。同樣請人喝了酒,終因戶口不能入贅。人生的第一次愛情破滅了,只落了酒瓶能打醋。裝在挎兜里,千里迢迢背回來,一狠心,和著挎兜扔下紅薯窖,不忍心再去回憶。
天哪,多么平常而不起眼的酒瓶子,竟這樣羅曼蒂克。說他打那時起就有了見酒瓶子就生疼生癢的癖。有時為一個酒瓶子,竟在人家桌子旁邊一等大半天,遭下踐、遭白眼。我理解他只所以如此,是因他靈魂中的痛。酒瓶是一種懷念,是一種寄托。日子好過之后,拆老屋蓋新房,從紅薯窖中的泥土中刨出了幾大筐酒瓶子,竟成了珍品。有一家酒廠在報紙上發(fā)啟示,征集有某某圖案的酒商標識時,其中他就有兩個完好無缺的瓶子,能值半份家業(yè),但還是沒出手。
他轉(zhuǎn)過一個展柜,指著架上的酒瓶道,“你看就是那兩只。”沉重的思考令我默默無語。他說還有幾大筐瓶子沒擺出來,很難說有沒有珍品。
說珍品或不珍品,我都不贊成。靈魂的抵達才是主要的。幼時見到,幼時放學(xué)回家,遠遠看見一縷炊煙從土瓦屋里裊裊升起,柴火灶、糠菜湯,有母親的味道。斜陽下,破門框倚著佝僂的母親,每當落日母親聲聲喚兒歸……唯這些最動心。什么醉人的萬種風(fēng)情,燈紅酒綠都不能與之相比。
走出朋友的展廳,仍有沉沉的思緒。他要我指導(dǎo),我還是作不出什么指導(dǎo),他有些不悅,說我是從億昌歸來的人,我只能淡淡一笑。
此刻,家鄉(xiāng)的北環(huán)路已開始熱鬧起來,乘涼、散步的絡(luò)繹不絕,也有人指著白色簡易房,指手畫腳的說是不是要開超市、歌廳。也有人在高處望見全是酒瓶,竟不屑一顧。這不是由我想《詩經(jīng)》“子非魚焉之魚之樂”。更多的人是關(guān)心他的展廳啥時候開,還收不收瓶子,幾分一個,我又是苦楚無奈的一笑。
二龍山水庫景區(qū)已隱在午后煙嵐中,仙娥峭壁在湛藍色的湖水煙波里,像披著霓裳羽衣的少女,臨淵遙看商洛城熙攘的人群中翩翩少年,把千年的風(fēng)流,萬年的繾綣,用一泓秋水寄托。那一刻,掠過北環(huán)路的騷眉,停留在就要開展的白房子,久久眸凝,和姹紫嫣紅,西照斜陽融在一起。
“倦后臥殘陽,雨來荷鋤歸”我一介書生,臥過殘陽,從未荷鋤歸,卻被占卜為“鋤地得金”。至此我方明白。沒有鄂爾多斯的億昌行,哪來朋友的被感動。沒有面團,何來饅頭的期許。去億昌已收獲不小,渭之“鋤地”朋友之舉,謂之“得金”。
家門口的億昌,我又體悟到了蒙古高原的悠遠和博大。億昌就在家門口,億昌在心里。繁花紛擾的世界里,有一個清靜之處,更是靈魂深處的一塊硬地。在這塊硬地上,思緒可以隨意飛翔,心累了可以歇息。把名利看淡,把貪欲掐死,什么時候看透了,起脫了抿完最后一口老酒,把酒瓶或酒壺,送過來,放在這里。
——選自《烏審文藝》第三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