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希娥
都說小草手靈巧,白菜蘿卜都比一般人家的肥胖喜人。但小草的人生很不順,卻又是幸運(yùn)的。
小草的家在明月山下,三十來戶人家,家家戶戶聳立馬頭墻。六百年歷史的明月村,以善打油茶知名。村民們早起要喝茶,中午要喝茶,晚上也要喝茶,油茶之于村民仿佛血液流轉(zhuǎn)身體。這些年,明月村悄然發(fā)生著變化,許多村民遠(yuǎn)下廣東上海打工去了,然后回到明月鎮(zhèn)建起一棟棟相互攀比高大的桶子樓磚房曬氣派。這些毫無章法,亦無多少建筑特性火柴殼般的桶子樓,不過是房屋的新舊,大小,高矮間的攀比罷了。這樣說,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小草不出去打工,也不是外出打工不好,外出打工起碼見世面多,見識人多,年輕人聚在一起多高興,小草沒有出去,也是出于無奈。小草的父親多年來一直在床上躺著,需要人照顧。多年前,父親上山打柴摔壞了腰,以至多年來里里外外全靠小草支撐。母親幾年前去世了,這段痛楚往事,小草永生難忘,母親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在小草眼前晃動。說起來,父親的摔傷亦因母親亡故,沒了魂兒的父親懷揣著悲傷上山砍柴,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母親的墳兒不慎摔下山崖。小草找到父親時,父親已經(jīng)不能說話,豆蔻年華的小草自此開始擔(dān)負(fù)起照顧父親,包括照顧自己的人生重任。小草上山種田,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日子雖清苦,但看到父親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亦覺欣慰。晚飯后,收拾洗刷完一切,小草蹲在父親跟前,聽父親講述小草小時候的故事,講述他自己的故事,講述他怎樣和母親認(rèn)識,母親怎樣懷孕她及出生情景。父親說興正濃,小草累了,父親仍然沒有睡意,小草竭力提振起精神,吟唱母親教給她的童謠,這是首唱給月亮的童謠,小草一遍遍地吟唱,一年又一年地吟唱,父親百聽不厭,自己也百吟不厭……不知何時開始,漸漸地父親臉上的笑容少了,還經(jīng)常長吁短嘆的。小草大了,快二十五歲了,還沒談婚論嫁,好心人急著給她介紹對象,小草總推辭,不是小草不想嫁,個中原因,不說恐怕人都清楚。父親意識到,他耽誤拖累到女兒了,聽到馬頭墻外傳來兒童們的歡笑與喜鬧,聽到一對對夫妻牽著兒女的小手有說有笑走過門前,父親的心更加慌亂,父親幾次尋死,也是他命不該絕,每次都被小草及時發(fā)現(xiàn),小草在父親面前發(fā)下重誓,父親你要是再這樣,小草就跟你一起走算了。不,小草現(xiàn)在就走。說著,小草扯了繩索要上吊,嚇得父親舉手告饒說,再不敢了。
小草說,我說到做到。
父親自然知道女兒說到做到的個性。
高高的馬頭墻下,每到傍晚或清晨,傳入耳際的俱是村中人家響起的陣陣搗油茶聲。搗茶聲節(jié)奏感強(qiáng)烈,有穿越時空味道,一聲聲地扣擊著小草的心。
小草打得一手好油茶,高高的馬頭墻上,飄逸著淡淡的,絲絲縷縷的油茶香味。尤其近段時日以來喝過小草油茶的人,贊不絕口,說,這樣的油茶手藝,上縣城,或上鎮(zhèn)子發(fā)展,前景未可限量呢。
小草總說算了,自家喝了舒服就好,小戶人家手藝難登大雅之堂。其實,小草也不是不想上鎮(zhèn)子去,而且知道自己的茶藝確有過人之處,只是父親舍不得離開明月村。隨著歲月增長,父親已越來越難離開明月村了。
父親離不開,小草也就離不開。
小草家的屋后頭是一處古老的茶園,被小草伺候的十分精細(xì),翻耕,殺蟲,除草,施肥,采茶,小草樣樣細(xì)致耐心。人說,這就是了,小草的油茶為何這般好喝,道理已在里邊了。尤其近段時間,小草的油茶打得越加出神入化,味甘甜,意蘊(yùn)綿長,喝了有種說不清的爽神。
一日,縣里決定舉辦一次油茶比賽,都勸小草前往參賽,說,以小草目前茶藝,肯定能獲獎,甚至獲大獎。為此,小草做了精心準(zhǔn)備,茶葉選最好的,米花和粑粑果等一應(yīng)料子全選最好的。
這天,明月鎮(zhèn)上空氤氳一片,油茶參賽戶排成長龍隊,一位位資深評委端坐上方,好一派規(guī)整威嚴(yán),只等一戶戶參賽人遞上自己的拿手佳作。
小草有些緊張,她一面搗茶,炒茶,一面不時扭頭看一眼鄰近參賽人。色澤上看,小草感覺自己的油茶水應(yīng)當(dāng)很亮眼的,評委一家家一戶戶地品嘗著香味濃郁的油茶,他們臉上一會兒劃開一道道驚喜,一會兒眉頭微皺,一會兒微微點頭贊許,一會兒輕微搖頭,小草的心都提到嗓眼上了,因為她的油草已經(jīng)擺上評委們面前,等待命運(yùn)結(jié)果。評委面帶微笑地抬頭看了小草一眼,眼神里諸多贊許成份,因為小草人長得清純出眾。品評油茶時,評委們的眼睛先在茶色上停頓了那么一下,這一下比停在別人家的茶上時間長些,隨后,評委們端起油茶用舌尖不經(jīng)意地舔了一口,然后又舔了一小口,似嫌不足,又舔了一口,一連三次,就放下了,評委們抬眼看了一眼緊張的小草,似有遺憾之意,但沒說什么就讓下一位上……結(jié)果出來了,小草的油茶名落孫山,別說獲取什么等級獎,連優(yōu)秀獎都與之無緣份。舉薦小草參賽的人不服,認(rèn)為評選結(jié)果有失公允,拿獲獎?wù)叩挠筒枧c小草家的進(jìn)行比較,便不說話了。
小草幾乎是流著淚水回家的。
回到家,父親喝了一口小草參賽打的油茶,亦大感震驚,連說怪,太怪了。
小草不服,又炒了一鍋,味覺跟參賽時打的幾乎沒有差別。小草懵了。
晚上,父女倆都睡不著,究竟哪方面的原因,火候,料子,又或是?小草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兒擰眉,一會兒略有所思,突然間,小草翻身起床,這時天還沒亮,小草開始搗茶,炒茶,隨后不由面露微笑,父親興奮地問,找回感覺了。隨即喝了一口,父親的眉宇慢慢地化開一陣,就像一池平靜的水蕩開一圈小小的漣漪那般,總的感覺并不滿意。
小草又憂郁了。
父親問,怎樣打出來的。
小草告訴父親,參賽那天,她忘了油茶最好吃的時候是用墻根下的泉水打的。
小草家高高的馬頭墻根下涌出一眼小小的清泉,泉水比筷條嘴大些,奇的是終年不枯不竭,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流向何方。泉水旁有個木盆一般大的水坑,水面清澈,寧靜照人。因廚房后面有清澈豐沛的明月溪水飲用,以至很少想到泉水有此妙用。endprint
父親問,你剛才用泉水打茶了?
用了,近段時間以來,我一直用它。
父親略有所思說,可惜最好的味道還沒出現(xiàn)。
突然間,馬頭墻外,一陣笛聲響起,笛聲清澈悠揚(yáng),如夢如幻,如泣如訴,笛聲升到馬頭墻上,陪伴一輪明月。笛聲一聲長,一聲短,一聲悠,一聲歡,一聲快,一聲慢,馬頭墻仿佛渾身彌離著油茶幽香了。
一聲聲夢幻般的笛聲小草多日沒聽到了,她一邊搗著手中的擂錘,一面聽著縈繞在馬頭墻上的笛聲,小草心如漣漪飛動。其實,此前小草一直為此笛聲的出現(xiàn)而激動,只是為了參加油茶大賽匆忙,沒來得及去想許多,失敗歸來,她一直致力尋找失敗根源,沒有想到,現(xiàn)在,這笛聲仿佛飄落的紅楓葉一般,飄進(jìn)夢里,融入油茶里。
笛聲節(jié)奏明亮,不緩不急,小草的搗茶與炒茶聲隨了笛聲一聲輕,一聲重,一聲高,一聲低,一聲近,一聲遠(yuǎn),茶錘搗得節(jié)奏分明,動作有序,心情一起一伏,一喜一驚,一明一亮,一長一短,聲聲裹挾著香氣,似乎呼喚什么,是鄉(xiāng)愁么?或是尋找故人,或是歸鄉(xiāng)戀曲。小草感覺自己的心似乎停在某一時段,或追憶似水流年中的某刻旖旎時光,亦或是童年和母親在一起的某歡樂片刻的零散記憶……笛聲什么時候停歇,小草不知道,整個搗茶,炒茶過程用了多長時間,小草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油茶打出來了,父親喝了茶水后幾乎躍起,仿佛腰疾好了,父親忍不住大聲嚷嚷說,太妙了。好一個妙字!這不是一個普通村人的詞語,竟然從父親嘴里嚷了出來。小草嘗了油茶,樂了。但是,瞬間后便若有所思地沉凝下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既不抬頭說話,也不看父親一眼。尋常間,父女倆喝茶時總會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神里帶有多少人世間美好的父女溫情,這會,小草臉上全都不見了。
父親略顯焦急問,女兒,你怎么了?
小草仿佛剛從夢中醒來,連說沒什么,沒什么。父親又看了女兒好幾眼,后來也如小草一般地略有所思了。
隔天清晨,小草似乎為了印證心中某份思考結(jié)果,比尋常搗茶時起得更早,來到門外的明月溪旁。溪流上有三渡橋,中間橋畔有一棵古樟,古樟后面有一座古老院落,小草感覺笛聲從古院落中某扇窗戶飄出來的。
小草不時仰望隱藏在古樟后的那扇窗戶,又低頭看一眼明月溪中一對游動的鵝。鵝親親我我,小草竟然看得出神了。后來,她猛地抬頭,又望了一眼那扇窗戶?;丶液螅〔蓍_始搗茶,馬頭墻外的笛聲仿佛如約而至地響起,合拍著村莊人家此起彼伏的搗茶聲。小草把茶搗得如笛聲一般曼妙傳神……晚上到來時,小草又開始搗茶,笛聲又如約響起。
父女倆最愛喝油茶,即如吃飯,父女倆,每天少吃一頓或兩頓飯可以,但油茶一頓不能少。他們喜愛油茶中淡淡的幽香,以及姜味和辣味。油茶里帶有某種情緒,某種情結(jié),又或,總之,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只能意會而無法言傳的感覺。
女兒愛父親,她感覺父親是一座山,坐著是一座山,站著也是一座山,身體好時是一座山,躺倒仍然是一座山。父親沒什么文化,甚至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卻懂得很多很多,愛得也很深很深。在父親眼里,女兒是這般通曉人事,女兒的心里,充滿對父親的體貼溫情,也充滿對土地莊稼的愛與溫情,充滿對家禽們的愛與溫情。
小草默默地拉開門,抬頭朝空中眺望,高高的馬頭墻上,一輪明月已西垂,笛聲就是從哪兒飄逸出來的呀。
姑娘從小就敏感,從小就對包括太陽,月亮,星星,以及對樹木,花草,河流感興趣。這會,那月亮似乎在向她眨眼睛,月亮的眼里似有秘密訴諸于她。小草好像發(fā)現(xiàn)什么,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又一年的油茶比賽來了。有人又嚷著叫小草參賽,連父親都這樣說。
小草沒有表示。人都急了,小草不急,其實小草表面不急,內(nèi)心急。她似乎在等待奇跡出現(xiàn),假如這個奇跡沒有再出現(xiàn)的話,她是沒信心參加這年的油茶比賽的。
細(xì)心人一定注意到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每當(dāng)有空的傍晚或清晨,小草總會來到明月溪旁小站一會。明月溪和村莊一樣久遠(yuǎn),溪流從村后的月亮山流淌下來,兩岸人家有石梯延伸向溪流,村民們步入石梯口用溪水洗衣洗菜。
小草長時間站在溪水旁佇望,或許看見了母親的音容笑貌倒映在悠悠的溪水里,又或……有時,小草望著古樟后面的古宅出神,笛聲就是從古樟或從古樟后面的古院落某扇窗戶飄出來的,吹笛人究竟是誰?按說,村里的人小草全都認(rèn)識,她從來就沒見誰吹過這樣好聽的笛音?;蛟S小草的心事被人窺破,連父親都忍不住了,說,女兒,你在找什么?
沒有。
別瞞父親了。
小草不打算隱瞞了,說,也不知道是誰吹的笛。話剛說完,一個后生來到門前,問,有人在嗎?
有人在,有人在。父親的回答快得出奇。
不是本地口音的小伙子進(jìn)到屋里。
父親問,小伙子,你從哪來?
我就是明月村的人。
怎么從沒見過你?
哦,小伙子說,我家在古樟后面。
他們?nèi)|南亞了。
是的,我回來小住一段,我爺爺去世時說,有時間讓我多多回來看望古宅,他也想回鄉(xiāng)安度晚年的,只可惜。
小草突然發(fā)現(xiàn)小伙子額頭上有一道不易察覺的疤痕,和發(fā)笑時的特殊表情。小草突然憶起,她認(rèn)識他,他額頭上的疤痕是小時她受幾個大孩子欺負(fù),這個大她幾歲的男孩奮不顧身沖上前去保護(hù)她。男孩勢單力薄,被一群孩子推倒在地,扣破了額頭……
小草驚訝萬分問,你是狗崽?
是!你叫狗妹。
……
新的一年油茶大賽開始。
紛繁的古鎮(zhèn)上,鋪開兩條長龍般油茶隊伍,參賽者比上屆多了許多,美國,英國,東南亞都有貴賓前來。攝影者手中長槍短炮瞄準(zhǔn)身穿民族盛裝的參賽者。舌尖能砸出香味,砸出情韻,砸出人世間溫情的評委們臉上充滿著喜悅般的莊重,他們認(rèn)真品嘗每位參賽者作品,小草炒茶用的水是從自家高高的馬頭墻下取來的,身后也有一棵與自家一樣的古樟樹。古樟后,也有一座古宅,古宅上有扇窗戶。小草的搗茶,炒茶聲節(jié)奏感強(qiáng)。一聲聲柔美笛聲,從古宅窗戶飄逸而出。笛聲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悠,一聲明快,小草緊張而面露微笑……小草的油茶過了初評,很快,終評也出來了,評委意見一致,小草的油茶獲取本屆冠軍。
小草上臺領(lǐng)獎時,把狗崽領(lǐng)上臺說,沒有他,我不可能取得今天的名次……
月亮升起,高高的馬頭墻上,悠揚(yáng)的笛聲,陪伴著一輪明月出現(xiàn)。小草及明月村同時響起的搗茶聲,在笛聲里,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遠(yuǎn),一聲近,清澈透明,縷縷幽香……
——選自《高原風(fēng)》第一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