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事后搶劫罪加重情節(jié)的適用

申婉玉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京 100191

一、案情引入

2013年2月10日凌晨，被告人陳某某竄至南靖縣靖城鎮(zhèn)陳某家附近，推開未上鎖的房門進入陳某家中，趁陳某睡著之機，盜其放在床邊椅子上衣服口袋內(nèi)現(xiàn)金人民幣320元，陳某被驚醒后用手電筒照射被告人陳某某，陳某某轉身欲離開，陳某起床拉住陳某某的右手臂并大聲呼救，陳某某為抗拒抓捕，用右手打了陳某左胸口一拳使陳某摔倒在地，致使陳某頭部頭皮挫傷，肩部、左下肢軟組織挫傷，陳某某乘隙逃離現(xiàn)場。同日，陳某某被南靖縣公安局民警抓獲歸案。[1]

本案中是否認定陳某某的行為構成刑法第263條第2款的“入戶搶劫”，在這個問題上理論界與實務界有不同的法律意見：一種觀點認為，陳某某入戶后實施盜竊行為，出于抗拒抓捕之目的在戶內(nèi)當場實施暴力，致使被害人陳某受輕微傷，陳某某的行為構成事后搶劫罪，并符合刑法第263條“入戶搶劫”的規(guī)定，應當適用“入戶搶劫”的法定刑加重處罰。另一種觀點認為，本案應當僅認定為事后搶劫罪，在基本量刑幅度內(nèi)追究刑事責任。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得厘清：一是事后搶劫能否適用加重情形，二是事后搶劫應該如何適用加重情形。

二、事后搶劫罪能否適用加重情節(jié)的法理分析

理論界和司法實踐中對于事后搶劫罪是否能夠適用搶劫罪的加重情節(jié)的問題存在不同的主張：

否定說認為，行為人的行為在構成事后搶劫的同時又符合加重情節(jié)規(guī)定的情形，仍應當以在基本量刑幅度內(nèi)認定刑事責任，不適用搶劫罪的加重情形。其理由在于：首先，事后搶劫罪是一種法律擬制，應當以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為限，不能隨意地對擬制的內(nèi)容進行擴大解釋。第二，事后搶劫罪適用加重情節(jié)首先考慮的是基本犯罪構成而不是情節(jié)。以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盜竊轉化為事后搶劫的情形為例，“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只是先前盜竊行為中的情節(jié)，其在搶劫罪中不具有評價意義。[2]第三，事后搶劫罪適用加重情形違反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行為人的行為在構成事后搶劫的同時又符合加重情節(jié)規(guī)定的情形中，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與社會危險性要小于搶劫罪所規(guī)定的加重情節(jié)，此時如果適用加重情形極易導致量刑不當，使得被告人刑罰畸重。

肯定說則認為事后搶劫罪能夠適用搶劫罪的加重情形。本文贊同肯定說的觀點，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事后搶劫罪是一種法律擬制，但其適用加重情形并不違反法律擬制的本質要求，反而是法條邏輯必然結果。法律擬制是通過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方式，將形式上并不相同的兩個犯罪行為的構成要件在規(guī)范上進行等同的法律評價，相同的法律效果是兩個不同犯罪行為的構成要件在規(guī)范上進行等同評價的得出的必然的邏輯結果。具體到事后搶劫罪而言，立法者通過對刑法第269條構成要件的擬制，使其與第263條在規(guī)范上能夠得到相同的法律評價，刑法第269條規(guī)定的犯罪行為按照第263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3]據(jù)刑法第269條的規(guī)定，其擬制所追求的法律效果是“依照刑法第263條定罪處罰”，而刑法第263條不僅規(guī)定了其基本法定刑，還包括了八種加重處罰的情形。既然通過法律擬制將事后搶劫罪與普通搶劫罪在構成要件上等同評價得到的邏輯結果是相同的法律效果，事后搶劫罪則應當與普通搶劫罪一樣能夠適用加重情節(jié)。而且雖然刑法未明文規(guī)定事后搶劫適用加重情形，但搶劫罪的八種加重處罰本身就包含在搶劫罪處罰之中，“依照刑法第263條定罪處罰”本身就包含了適用搶劫罪加重情形的內(nèi)涵，即該法條的邏輯思路體現(xiàn)為：符合刑法第269條規(guī)定——按照刑法第263條定罪處罰——根據(jù)刑法第263條規(guī)定定罪——符合某一加重情形——按照第263條該加重情形加重處罰。

第二，事后搶劫罪適用加重情節(jié)不僅符合立法原意，亦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要求。刑法之所以對搶劫罪設立了八種加重處罰的情形，是因為此類情形下行為人的主觀惡性或者社會危險性比普通搶劫的情形更大，如果不將法定刑提升一個層次會致使罪責刑不相適應，而事后搶劫罪中同樣可能發(fā)生類似的情形。以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發(fā)生的事后搶劫為例，其侵害的不僅是被害人的財產(chǎn)權益以及人身權益，更加嚴重的是可能會危害不特定人的公共安全，比如行為人為抗拒抓捕對司機采取暴力行為，極易引發(fā)行車安全問題，乃至于對車道上其他車輛造成安全隱患，造成重大的交通事故，此時造成的法益侵害程度比一般搶劫更甚。又比如事后搶劫致人重傷或死亡，類似加重情形如果仍舊在基本法定刑幅度內(nèi)量刑，明顯會導致罪責刑不適應。

第三，從社會危害性來看，事后搶劫罪的社會危害程度與普通搶劫罪至少是相當?shù)?。雖然事后搶劫的行為人某種程度上而言主觀惡性比普通搶劫小，但定罪量刑時不僅要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惡性，還要綜合考慮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立法者將刑法第269條擬制為搶劫罪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二者在法益侵害性上有相似性，二者的法益侵害程度至少是相當?shù)?。在普通搶劫中，行為人是使用暴力手段取財，當被害人直接面對暴力威脅時，由于認識到暴力行為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往往會以犧牲財產(chǎn)作為代價來保障更重要的生命健康。而事后搶劫是先取財再使用暴力手段，此情況下一旦被害人發(fā)現(xiàn)自己財物被他人非法占有，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會馬上反抗而不考慮是否會造成人身危險，此時被告人采取暴力導致的結果往往不可預料，被害人有時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

第四，事后搶劫罪適用加重情形時情節(jié)要素是否具有評價意義要具體分析。如第一種觀點所述確實是首先考慮基本犯罪構成再考慮情節(jié)，但“入戶”“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是否只是前行為中的情節(jié)應當根據(jù)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暴力行為發(fā)生在戶外或是公共交通工具之下的，該情節(jié)要素在搶劫罪中自然是不具有法律上的評價意義，但若轉化的暴力行為發(fā)生在戶內(nèi)或者公共交通工具上的，該情節(jié)要素雖然在定罪中無評價意義，但在量刑時具有評價意義。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事后搶劫罪可以適用加重情形，在本案中，陳某某并未取得較大數(shù)額的財物，且被害人只受了輕微傷，認定其適用事后搶劫罪的加重情形則須在十年有期徒刑至死刑的范圍內(nèi)量刑，如此量刑超出了社會普通民眾的可接受程度，致使被害人的刑罰過重。之所以出現(xiàn)此問題，是因為適用加重情形時機械地套用法條規(guī)定，而沒有認真思考應當遵循的法律原則，在具體案件中是否適用某一加重情節(jié)不僅要從法理上考慮是否可以適用，更重要的是具體如何適用才妥當。

三、事后搶劫罪加重情節(jié)適用的指導原則

(一)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指導適用

事后搶劫罪在適用加重情節(jié)之時往往出現(xiàn)定罪情節(jié)與量刑情節(jié)在時空上連續(xù)和重合的情況，要解決此問題應當遵循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指導。禁止重復評價是指在定罪量刑時，禁止對同一犯罪事實或者犯罪情節(jié)作出二次或二次以上的法律評價。[4]該原則最早可追溯到古羅馬法，其中包含了法的公平、正義等重要的價值取向，而現(xiàn)代刑事立法貫徹了這一思想。該原則最初適用于定罪領域，后來被西方學者擴展到量刑領域，成為了定罪量刑時事實認定的基本原則。此原則的本質是在定罪量刑中，禁止對同一犯罪情節(jié)或犯罪事實作出重復的、不利于被告人的法律評價，其意義在于防止不當?shù)丶又乇桓嫒说男塘P，形象地說也就是禁止“一只羊被剝兩次皮”，[5]因為一只羊被剝兩次皮過于殘忍。

依據(jù)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之內(nèi)涵，事后搶劫罪在適用加重情節(jié)時，作為事后搶劫罪的構成要件要素已經(jīng)評價過的，不能作為量刑情節(jié)要素再次評價。例如，行為人冒充警察詐騙時被識破，為逃避抓捕使用了暴力，致使他人受輕傷。此情形下認定行為人構成事后搶劫罪后，不再適用“冒充軍警搶劫”的加重刑。因為行為人在冒充警察時，其犯罪目的是為了使被害人出于對軍警職業(yè)身份的信任而自愿交付財物，此時冒充警察這一行為是行為人實施詐騙罪的必要構成要件，即“冒充軍警”這一要素在對事后搶劫罪時進行法律評價之時，作為先前詐騙行為的構成要件已得到充分評價，所以不能再將其作為量刑情節(jié)加重處罰。且冒充軍警搶劫時行為人的所持有的主觀犯罪目的是為了騙取被害人的信任，降低其防范意識，更加有效地排除其反抗意志。[6]此例中行為人“冒充軍警”的要素在搶劫罪中沒有評價意義。同理，行為人為了增強盜竊時的心理狀態(tài)而持槍去盜竊，被發(fā)現(xiàn)后出于特定目的實施了暴力行為的(未向來人展示槍支)，也不應當適用“持槍搶劫”的加重情形。

(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指導適用

未在事后搶劫罪的構成要件中評價過的，是否作為量刑情節(jié)評價，要看是否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作為事后搶劫罪的構成要件要素之外的要素，在構成要件中未得到充分評價，但是并非就一定能夠作為量刑情節(jié)評價，因為量刑不能違反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

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是量刑的基本原則，是指行為人所犯罪行與其所受到的刑罰的輕重程度、以及承擔的刑事責任要相適應，實現(xiàn)重罪重罰，輕罪輕罰。在具體評價罪行輕重程度及刑事責任的大小時，要綜合考慮犯罪行為的客觀社會危害性與行為人的主觀惡性。[7]例如，行為人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詐騙轉化為事后搶劫，未取得財物但造成被害人輕微傷的情形，“在公共交通工具上”這一要素不屬于詐騙的構成要件要素，只是犯罪發(fā)生的地點，這一要素在事后搶劫的構成要件中未得到評價，但也不能在量刑情節(jié)中作為加重情節(jié)得到評價。因為發(fā)生在公共交通工具之上情節(jié)輕微的事后搶劫犯罪，并未對不特定公眾的財產(chǎn)和人身安全造成嚴重社會危害性，由于法律擬制為搶劫罪已經(jīng)量刑幅度已經(jīng)上升了一個檔次，如果再適用加重情節(jié)則上升了兩個量刑幅度，違反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

司法實踐中有大量的案例都將發(fā)生在戶內(nèi)以及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事后搶劫直接按照法定升格刑處罰，明顯導致了刑罰過重，這都是由于機械地套用法條，追求形式上的罪刑法定而忽視了量刑時的基本要求，即罪責刑相一致的要求。誠如張明楷教授所言，當對一個案件的定罪看似符合罪刑法定原則，但量刑違反罪刑相適應原則時，一個重要的解決方法就是對相關的法條進行限制解釋。例如，入戶搶劫的目的應當限制為以搶劫為目的，即主要解釋為以下三種目的：為了實施刑法第263條規(guī)定的搶劫罪入戶；以能盜竊就盜竊、不能盜竊就搶劫的目的入戶、以事后搶劫的目的入戶。[8]事后搶劫罪適用加重情節(jié)時，應對相關加重情節(jié)進行限縮解釋，如“入戶搶劫”時其入戶目的應當限縮為上述后兩種。

當然，作為事后搶劫罪的構成要件要素之外的要素，如果其在構成要件中并未得到充分評價，對于犯罪違法性沒有影響，但對有責性有較大影響的，作為量刑情節(jié)評價不違反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應當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評價。

(三)本案中是否適用“入戶搶劫”加重情形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結論：本案中陳某某的行為不應認定為“入戶搶劫”。第一，按照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入戶”這一要素不能進行兩次以上的評價。刑

法修正案八實施后，入戶盜竊已經(jīng)成為盜竊罪的一種基本方式，其構成盜竊罪不受次數(shù)與犯罪數(shù)額的限制。本案中陳某某入戶后竊得戶主陳某數(shù)額不大的財物，陳某某的行為符合刑法中入戶盜竊的行為模式。而“入戶”要素與“盜竊”要素是緊密結合的一個整體，入戶盜竊作為盜竊行為的構成要素，在認定構成事后搶劫罪時已經(jīng)充分評價過了，在量刑時將“入戶”要素割裂出來與事后搶劫再結合評價顯然并不妥當。

第二，依據(j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應當充分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惡性以及犯罪行為的客觀社會危害性。陳某某入戶的犯罪故意是單純的盜竊，并不具有事后搶劫的故意，主觀惡性較小，其取得的是數(shù)額較小的財物，致使被害人受輕微傷，造成的社會危害性不大，若認定為入戶搶劫明顯會導致罪刑失衡，刑法畸重。

因此本案中陳某某之行為成立事后搶劫罪，不適用“入戶搶劫”的加重情形，只在基本量刑幅度內(nèi)處罰。

[1](2013)漳刑終字第333號.

[2]羅翔.論轉化型搶劫罪[J].北京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1(02).

[3]趙春玉.相似構成要件的等同評價：刑法中擬制的對象——以刑法第267條第2款和第269條為例[J].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3(04).

[4]陳興良.禁止重復評價研究[J].現(xiàn)代法學，1994(01).

[5]姜濤.論量刑中禁止雙重評價原則及其實現(xiàn)[J].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1(03).

[6]袁博，榮學磊.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在轉化型搶劫罪加重情節(jié)適用中的指導規(guī)則[J].中國檢察官，2014(16).

[7]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8]張明楷.論入戶搶劫[J].現(xiàn)代法學，20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