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美永
春分一過,老家人就忙著掃墓祭祖了。
天剛蒙蒙亮,我從武平縣城去老家,搭上通往江西贛州的班車,在“滴答滴答”的雨中,汽車穿過層層迷霧,帶著遠(yuǎn)方的歸人,??吭陂}贛邊界的小山村,放下孤獨的回鄉(xiāng)客,徑自西去。下車四望,我曾經(jīng)熟悉的家鄉(xiāng),就闖入了我有些濕潤的眼簾。一縷幽香,深入肺腑,是的,正是淡淡的桂花香,讓我找到家鄉(xiāng)的味道。聽老人說,家鄉(xiāng)桂坑的得名與村中幾棵古老的桂花樹有關(guān)。
到了家里,先問安母親。我家兄弟多,今年輪到二哥、三哥主事,他們負(fù)責(zé)祭品采買,聚餐諸事。兄嫂弟媳們已備好三牲祭品,根據(jù)在場人數(shù),安排好各處祖墳祭掃人員。
掃墓在我老家叫“醮地”,地即墳,客家話;醮——祭也,來自《廣雅》。古語和客家話合一起組成的詞,從小就讓我誤會成“叫地”,叫——客語曰哭,恐怕是要在墳地上哭?這個自以為是、哭笑不得的誤解,使我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沒有上山掃墓祭祖過。心底一直害怕掃墓,甚至在春分看到路邊有人掃墓,便屏住呼吸,排除雜念,一溜煙兒跑過去,眼睛一刻都不敢停留?,F(xiàn)在想想還是哭笑不得!盡管我不敢上山掃墓,但會偷偷站在屋后,在桂坑溪嘩嘩的流水聲的陪伴下,遠(yuǎn)眺對面青山,看那些在紛紛雨絲中掃墓的人。那影影綽綽的人影,那遙不可及的爆竹聲,以及在空中突然結(jié)出的煙團,引發(fā)我些許的憧憬。在極度的害怕和排斥中,也會或多或少心生期盼。
父親的去世,讓我對生命的存在感有了一定的感知,認(rèn)識到親人離去的苦痛和悲傷。第二年春分,站在父親的墳前,就再無害怕的感覺,看那一抔不甚新鮮的黃土,想想里面長眠著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生命源于他,血脈源于他,乃至相貌、性格、笑聲都有他的基因,心里一下子就釋然了,一塊壓在心上十多年的石頭,突然落下,落在父親的新墳地了。
按照客家人的風(fēng)俗,祭墓都得打糍粑、做艾粄。今年家里少了這個環(huán)節(jié),二哥說家里人少,大家都忙,沒做,買了包子代替。也許包子可以代替祭品,但它能代替幾千年來打糍粑、做艾粄這些客家人獨有的習(xí)俗嗎?糍粑、艾粄是美食,族人在美食形成的過程中,摻和了艱辛的勞動,在勞動中有了更多親人之間的交流。在這種環(huán)境中誕生的美食,其含義,更多的是親情的糅合。
我們家兄弟姐妹八個,是大家族,但平時常住家里的不到十人,其他的都在外地生活。今年掃墓,回家的人不多。
我扛了把镢頭,和大哥、兩個弟弟一路,冒著不大不小的雨去掃墓。大弟開著車,不到兩分鐘便停下來,第一站是父親的墓地。從大路口到父親的墓還有一段距離,要穿過一塅梯田。小路在梯田上方,雜草長得又高又密,路似乎比去年更窄了,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梯田的主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把路削了一塊,變公為私,如果再這樣下去,路過幾年就沒了,行人只得從田塍上走,那田塍就成路了,不知道這田的主人是怎么想的。
這塅梯田曾是我少年常放鴨子的地方,當(dāng)年,這里稻田豐腴肥美,稻谷飄香,夏收秋收完畢,四處驚恐亂飛的蟲子和收割時散落的谷子,成為鴨子的美味口糧,聽著鴨子吃食時“啰啰”的響聲和呼朋喚友的“嘎嘎”聲,心里也替鴨子高興。現(xiàn)在這里成了果園,種植李樹,花季剛過,新鮮的葉子長出來了,透著果農(nóng)殷殷期望?,F(xiàn)在的農(nóng)民分工明確,名頭時尚,種花的叫花農(nóng),種水果的叫果農(nóng),種煙的叫煙農(nóng),種菜的叫菜農(nóng),唯獨種稻谷的沒有新名,還叫農(nóng)民,而叫農(nóng)民的,卻是收入最低的。我也是農(nóng)民,因為在城里打工,就多了個身份叫農(nóng)民工。
通往父親墓地的小路,也通向村里一個叫南山背的地方,那里有許多離奇的傳說,也有不少農(nóng)田,據(jù)說農(nóng)田都已荒蕪,小路也逐漸被草木占領(lǐng),越走越難。
父親的墓在小路上方,有個坎,離小路約20米。這是一條不是路的路,夾在挺立的松樹和杉樹之間,陡峭險峻,一排不規(guī)則的土階梯,依稀可辨往年走過的路。我揮動镢頭,鏟除路上的魯箕、芒草和灌木,整理好土階梯。久未事農(nóng),原以為堅持不了幾下,沒想到我竟然把一條路都整好,且不覺得累。
到了父親的墓地,我又一鼓作氣把墓四周的雜草鏟掉,其他兄弟,則用鐮刀或徒手清理墳頭的芒根。
父親去世30余年了,墳地一直保持原樣,未曾修繕過。小弟跟我說,今年把墓給修了吧!我說待吃飯時提出來。
父親過世前,過的都是苦日子,他的臉常常和日子一樣苦巴著,但他的心卻是堅強的,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得極其樂觀,講話很幽默。
我們在父親的墳頭點燃蠟燭,燒了香,壓了花紙,并在墳的四周放置草紙;我們獻上三牲、客家米酒,焚燒紙錢、現(xiàn)代用品手機之類的東西。香煙裊裊,我們靜默著朝安眠在地下的父親磕頭,朝天地合十,我總覺得有話要說,可又說不出來,是祈求父親在天之靈的庇佑,還是訴說心里那絲絲縷縷的牽掛?是,也不是。
說起此墓,有個十分神奇的故事。先祖葬于此地后,家族人丁興旺,旁人見了,方知此乃風(fēng)水寶地,便有男丁單弱之族前來“傍地”,就是緊靠我祖墳葬先人骨殖,借風(fēng)水。他們偷偷地做了墳地,并且立竿見影,次年家族便多人生下子嗣。此族顯然有違鄉(xiāng)規(guī)民約,老家的鄉(xiāng)約規(guī)定,墓地之間,應(yīng)相隔三丈,后葬者遵從。經(jīng)交涉,“傍地”的墓主自覺遷移至三丈外。
這座葬于深山老林的先祖墓,我雖多次來祭拜,卻常常迷路。我不懂堪輿之術(shù),對于風(fēng)水之類將信將疑,我驚嘆于先人對風(fēng)水崇尚的堅定,在這人跡罕至的山林里,沒有石頭,沒有水,他們肩扛手提,硬是建造了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墓來,真讓人佩服不已。在墓地,可以看得很遠(yuǎn),所謂高瞻遠(yuǎn)矚,即有祥兆。我大哥倒是頗精此道,左青龍右白虎,靠山面水,很有一套。但我卻覺得此地幽靜,鳥叫聲也比城里的要好聽,除此,其他則不是我能感受到的。
今年來此,正值搞山地開發(fā),幾座山都被剃光樹木,紅色的土壤裸露著,真的心中不忍。搞山地開發(fā),發(fā)展經(jīng)濟,走向富裕,本身是好事,但是,這里遠(yuǎn)離人煙,尚有部分原始森林,應(yīng)該是要保護的區(qū)域,卻不知為何要顧此失彼,犧牲青山綠水來換取眼前的利益。
我家的分房祖墳,就在山地開發(fā)這一帶,一條新開的山路從墳下面經(jīng)過,像一條傷口,長長地劃開寂靜的山林。一棵被砍伐的松樹壓在墳上,我用鐮刀奮力砍下樹枝,清理出窄小的墳頭。祭祀完畢,我憂心忡忡,祖墳在別人的山上,也許有一天,它會失去保護它的植被,再也聽不到天籟般的鳥鳴了。
最后一站來到堂兄的墳前。堂兄由本縣武東鎮(zhèn)東留坑入贅伯父家,成了我們家兄弟。堂兄原先是瓦匠,后來又成了補鞋匠,從這里可以看出堂兄的精明,他的轉(zhuǎn)行也說明他能與時俱進,廣開財路。他住離我家十多里遠(yuǎn)的半坑,每逢墟日,便挑著鞋機,到市場的一角,擺開攤子,替人補鞋補傘,收入也不錯。散墟時,堂兄必到小店里,炒半斤肉,打上一斤客家米酒,喝個暈暈乎乎,傍著夕陽回去。
堂兄好酒,為酒所害,十多年前他酒后騎摩托車,摔在路坎下,到次日才被發(fā)現(xiàn),經(jīng)救治,留下生命,但卻過了十幾年的殘疾日子。生命本身就很脆弱,在半條命的狀態(tài)下,堂兄仍不接受教訓(xùn),沉溺于酒精的麻醉中,早早奔赴天國。
堂兄去世后,我是第一次前去祭拜,他的墓做得還算精致,混凝土建筑,風(fēng)格亦與先祖?zhèn)兊臒o異,墓碑上的落款,連曾孫輩都刻上了,期冀子孫萬代。想起堂兄在世的好,心里五味雜陳。
回家時,雨還在下。
吃飯時,小弟提起為父親修墳的事,二哥說,修墳不是小事,我們家人多,要合各人的生肖,很難!如果修不好,必會虧房,無論虧誰,都不行。父親去世后,我們兄弟姐妹都平平安安,雖沒有大富大貴,但后輩們還算過得去,我看還是別動。他抬問大哥,哥哥你懂地理,你說呢?
大哥點點頭,嗯了一聲。
于是,大家舉起杯,干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