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盡職盡責書寫小人物

陳瑞婷

石一楓，生于1970年代和1980年代的交界處。他長在北京的大院里，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成了一名作家兼編輯。他寫過《紅旗下的果兒》《地球之眼》《借命而生》《特別能戰(zhàn)斗》等一系列作品，2018年憑借中篇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他的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等因為語言幽默詼諧，人物形象生動，故事貼近生活，還原了北京人和北京事兒，因此他的作品也被稱為“京味小說”。生活中的石一楓也溜著一口京片子，言語之間始終透著北京人“混不吝”的那股勁兒。評論家項靜笑言：“他在生活中是很滑稽的一個人，我看到他時常覺得人格分裂，但也很有魅力?！?h3>除了文學，別的都不感興趣

石一楓從小生長在部隊大院， 在他的記憶中大院兒小孩和地方小孩的區(qū)別是部隊干部子弟吃喝拉撒吃穿用度明顯和別人不一樣，最主要是前途和別人不一樣，“那時一般的孩子哪兒能當兵啊，高考一取消只能上山下鄉(xiāng)。到我們這時候跟別的孩子已經(jīng)沒區(qū)別了，地方的孩子得高考上大學，部隊的孩子也得高考上大學。其實前途一樣，人之間就徹底抹平了。”隨著整個社會市場化經(jīng)濟的發(fā)展，把大院的生活抹平了，石一楓覺得這是好事，“過去大院的人天生都有優(yōu)越感，本質(zhì)上就是不平等，那個不好?，F(xiàn)在貴賤一碼平，客觀來說這是好的。”

在石一楓看來，比較特殊的是，他們這代人青春期的時候，部隊大院出了很多搞文化工作的人。那個時候那一代的大院子弟像王朔、姜文，有寫作的，有拍電影的，有搞音樂的，他是看著這些人的東西長大的，對他們這一代差十幾歲的小孩影響是比較大的。對那些東西還是熟悉的，有感覺的，多少也影響了石一楓這一代的興趣和選擇。石一楓上中學時就喜歡看小說，分科的時候就學了文，對別的都不感興趣。

王朔的口語寫作延續(xù)

王朔對石一楓的影響是最大的，“可能他對中國人的寫作影響都是更大的，因為在他之前都是裝著說、繃著說，王朔告訴我們首先要說人話，然后人話說好了更好聽更有意思。他改變了中國人說話的方式，這種沖擊力對我的寫作是影響巨大的?！?/p>

石一楓認為在寫作中，語言風格是你不能選擇的東西，該怎么說話就得怎么說話。石一楓基本上屬于寫作和說話的腔調(diào)是一樣的。跟王朔有相似的地方，都說一種口語，不是傳統(tǒng)的老北京話、也不是普通話，就是生活中的口語。王小波也是口語，但他是學院的。

比較大的區(qū)別是，他們寫的東西不一樣。王朔寫的是改革開放初期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們處理的時代問題不一樣了?！氨确秸f在他寫東西的時候還可以認為，人的壓力只有環(huán)境壓力，金錢可以解放它，投奔金錢的懷抱就可以獲得自由。而幾十年后，時代不一樣了，我這代人肯定不能認同這個想法，金錢反而還給我們帶來更多壓力?！?h3>關(guān)照小人物就是關(guān)照大眾

看作家，還是看他寫了什么。石一楓筆下的小人物，多是不得志的那種，底層失敗女青年，特別能戰(zhàn)斗（吵架）的北京大媽，聽上去就不是“爆款”，但這些人，仿佛就住在你家隔壁，甚至可能出現(xiàn)在鏡子里。

很多作家都喜歡寫小人物，石一楓認為這有一個比較直接的原因——大部分作家都是普通人，沒有機會接觸到大人物，“沒見過的能寫得像嗎？當然，從文學的角度來講，寫好小人物更能體現(xiàn)文學的本質(zhì)。普通讀者看文學作品，會有代入感，會覺得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一個小人物。所以，關(guān)照小人物就是關(guān)照大眾，符合文學規(guī)律?！?/p>

石一楓在《世間已無陳金芳》《借命而生》等作品中，寫的都是小人物。《世間已無陳金芳》講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人們想改變命運、想活得更好，這是中國人最樸素、最普遍的一個愿望，在陳金芳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督杳分v的是社會在變化中有各種各樣誘惑，也會有讓人失望的地方，但社會依然在朝著我們希望的好的方向發(fā)展，因為總有一些人堅守著某種底線，是道德底線，也是職業(yè)底線，他們有著和命運斗爭的勇氣和力量?！短貏e能戰(zhàn)斗》中以“戰(zhàn)斗思維”指引一切行動的大媽苗秀華在國營工廠干了一輩子，一方面有主人翁意識，過去通過吵，通過鬧，能夠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但到了現(xiàn)代社會的邏輯中，她發(fā)現(xiàn)原有的發(fā)聲方式都失靈了，她“被”成為一個“潑婦”；另一方面，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勇氣”在別人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了，她的習慣行為又讓她成為一個“英雄”。整個故事就有了一點荒誕戲劇的色彩。年輕人可能天生就適應了新的社會邏輯，但對歲數(shù)大的人來說，從舊時代到新時代，他們無所適從。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小人物，匯聚成一種力量，石一楓覺得是值得寫的。“小人物千人千面，我會選擇寫能體現(xiàn)“大時代”、揭示“大問題”的小人物。如果作家寫的小人物只能寫出一點小事情，那我覺得就白寫了，第一你浪費了這些小人物，第二你也對不起這些小人物?！?/p>

陳金芳不擇手段地“奮斗”，最終歸零，苗秀華一直在戰(zhàn)斗，到小說結(jié)尾也沒有好結(jié)果。石一楓描寫了這一類人物，卻認為對這一類人物沒有批判的權(quán)利。對一個具體的人，尤其是一個小人物，他恨不起來，“即便要批判，也是“對事不對人”。

對話

記者：你的小說里寫了很多社會中大多數(shù)人的真實狀態(tài)，很煙火，你是如何從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里看到滄海桑田的？

石一楓：這個不是一個能力，而是一種興趣和意愿。我覺得是從事文學工作、從事寫作的需要，我一直在觀察，而且是特意要做的、去觀察生活。比如我們編輯部上班基本都不聊文學內(nèi)部問題，那個早都解決了不需要聊，木匠不會用銼子，就別干這行了。聊的還是生活變化、社會變化這些問題。

記者：你認為寫作技術(shù)和靈感哪個重要，你的寫作素材通常來源于？

石一楓：我的寫作素材就是來自生活里的事，有一個點觸動了你就寫。來自社會觀察，觀察生活，觀察人。這點我是在編輯部上班之后才知道的。

記者：《借命而生》里寫的監(jiān)獄警察和逃犯的故事，這個有去體驗嗎？

石一楓：沒進去過（笑）?！督杳繁容^特殊，基本靠想象和查資料，我資料查得很多，不停地查。

解決寫作的技術(shù)其實沒有什么難度，也沒有那么重要。一個職業(yè)的作家解決技術(shù)問題是起碼的事，不是一個高難度的事。一個受過起碼的高中教育的人，認真研究研究，這里的技術(shù)比電子比高科技比工科的那些東西要容易得多。真正有難度的是，功夫在詩外，你想寫的那些東西第一有沒有琢磨透，第二有沒有新想法，這個真的是難度。如我想寫點什么的時候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這事你沒琢磨透呢，再去琢磨，那要下的功夫才大呢?；蛘吣阆氲臇|西別人都想在你前邊了，這很痛苦啊，這種整個的寫作的挫敗感是很強的。

記者：《地球之眼》里寫到折疊的北京，作為出生成長的地方，你對北京有怎樣的感情？

石一楓：從工作和寫作本身，我很感謝北京。我沒有老北京的情懷，我覺得北京天生就是一移民城市。北京好就好在，特別老的老北京人、像我這種新一點兒的北京人和剛來的人，大家都差不多，這是這個城市好的地方。但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有點虛幻了，現(xiàn)在還懷念那種生活的人，一種是他特別有錢，家里趁四合院，用一大堆錢給自己堆積起一個夢，生活在夢里；另外一種我就不知道為什么，閑的吧（笑）。

從寫作來說，這個城市不管是政治上、經(jīng)濟上，還是社會生活的變化上，永遠在這個國家的風口浪尖上。國家的變化永遠在這個城市有所體現(xiàn)，這個城市的變化也帶動著國家的變化。寫這個城市可寫的東西比別的地方多太多了，寫出東西的意義也不一樣，感謝這個城市。另外寫北京寫得不像誰都能看出來，給自己一個高標準嚴要求吧。

記者：你怎么看文學式微的說法？你認為文學最該擔負的責任應該是什么？

石一楓：文學式微看怎么說，我覺得現(xiàn)在是正常的社會。八十年代的時候作家都像明星一樣，流量明星那時候都是作家，那個是特殊的時期，那是不正常的。一個國家人能得到的文化途徑只剩幾本文學雜志，人能夠研究生活和思考生活的途徑只剩幾個作家，這說明貧乏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正常社會需要休閑、思考，或者需要感時傷懷，途徑很多才是正常的。

我個人覺得中國文學在反思生活這塊做得不太好。大家都是凡人，都是社會上的人，作家應該負擔的責任就是對我們共同的生活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思考。假如一個讀者也想對自己的生活有發(fā)現(xiàn)、有思考，對自己的生活心有不甘的時候，通過閱讀文學作品，他有共鳴、有收獲，這個是作家應該負有的責任。他們的工作未見得是寫字，他們的工作應該是思考生活和在生活里有新發(fā)現(xiàn)。一個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都沒有什么興趣了，那有可能是失職了。

記者：你小說里的主人公對話大多語氣調(diào)侃略帶攻擊性，是否有你生活中的影子？

石一楓：北京人有一個意識，說話最好有意思，沒意思的話就少說。一個環(huán)境里從小就愛玩嘴，那你說話肯定就得有意思，這是一個說話的習慣。生活中我挺與人為善的。

記者：最近你在看什么書？

石一楓：看了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非虛構(gòu)作品《切爾諾貝利的悲鳴》。這個事件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還是有作家在不斷地反思。

我20歲出頭的時候趕上“非典”，那個時候我相信你問每一個人，他都會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吃野生動物了，一定好好洗手注意衛(wèi)生?！钡?7年的時間很長，普通人也好，社會也好，都忘了很多東西。

一個事不能說過去就過去了，普通人可能會“記吃不記打”，就像小時候我媽打我，說我“撂爪就忘”。但作家作為專業(yè)的人文工作者，就應該幫助社會記住教訓，這樣大家才會越活越好吧，這是一個很簡單很樸素的道理。

記者：接下來有什么寫作計劃嗎？

石一楓：正在寫一個長篇小說。挺巧的，主人公里就有一個是醫(yī)生。

在某種情況下，每個人的工作都和社會大事有關(guān)，無論你是醫(yī)生，還是科學家，或是市長。你就是個小人物，也需要盡職盡責。一個人能做到盡職盡責，就說明你還沒忘記自己是為什么活著，沒忘記你做的這份職業(yè)和自己之所以活成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想寫的還是一個普通的小人物，這也是我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的盡職盡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