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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齊物論”屬讀辨正*

      2018-01-19 01:20:11
      關(guān)鍵詞:齊物論宋明齊物

      李 智 福

      引 言

      《莊子》之“齊物論”古今主要有三種解釋,即齊物說、齊論說、二者兼齊說①另外,聞一多認為“論”通“倫”,“物倫猶事類,齊物倫猶齊事類”(參見聞一多:《〈莊子〉章句(附校補)·齊物論(倫)》,《東北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1年第1期,第1頁)。此說雖可備一家之言,但不被學(xué)界接受,此文暫不作檢討。。相應(yīng)地,此語之屬讀也有三種,即“齊物—論”“齊—物論”“齊物—齊論”②臺灣學(xué)者吳光明在“齊物”與“齊論”之基礎(chǔ)上,更指出另外三種屬讀法:“‘齊→物’與‘齊→論’”“齊→(物及論)”“(齊物及物)←論”。參見吳光明:《莊子》,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182頁。。如果以《齊物論》為核心,檢討由古及近之相關(guān)文獻,則發(fā)現(xiàn)時代距離《齊物論》越近,“齊物—論”之讀法越強;時代距離《齊物論》越遠,“齊—物論”之讀法越強。莊子“齊物論”三字究竟當以何種屬讀為上,學(xué)界考索很多,但猶有未盡,很多相關(guān)文獻并沒有進入他們之視野;宋明以后為何以“齊—物論”屬讀并為林希逸(1193—1271)、方以智(1611—1671)、王夫之(1619—1692)等大多數(shù)學(xué)者接受,學(xué)界并未考察個中之緣由;晚近以及當代學(xué)者如王先謙(1842—1917)、張默生(1895—1975)、鐘泰(1888—1979)等人折中“齊物”與“齊論”兩讀,試圖兼采其美,但當我們嚴肅面對“齊物論”三字時,則難免受到排中律之詰難。換言之,折中說于學(xué)理可通,于屬讀則不可。特別是,當代莊學(xué)研究重鎮(zhèn)方勇教授在其主編的《莊子纂要》中亦以“齊—物論”為屬讀③方勇主編:《莊子纂要》第1冊,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12年,第166頁。。故“齊物論”究竟如何屬讀,不可不深究。本文通過勾稽文獻,詳盡考辨,揚榷古今,回歸文本,最終認定“齊物論”當如劉勰(465—520)所云“莊周齊物,以論為名”④[南朝梁]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上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327頁。為最優(yōu)先、最有勝義之讀法。

      一、兩漢六朝隋唐皆讀“齊物—論”而絕無“齊—物論”之讀法

      王叔岷(1914—2008)指出:“《淮南子·齊俗篇》、《論衡·齊世篇》,并闡發(fā)莊子‘齊物’之義,‘齊俗’,‘齊世’,亦所謂‘齊物’也?!盵注]王叔岷:《莊子校詮》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0頁。按《淮南子·齊俗訓(xùn)》許注篇題云:“齊,一也。四宇之風(fēng),世之眾理,皆混其俗,令為一道也?!盵注][漢]劉安編撰、張雙棣校釋:《淮南子校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1110,1110,931、1121頁。許注或為不確,“齊俗”非“令為一道”,張雙棣有辯③[漢]劉安編撰、張雙棣校釋:《淮南子校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1110,1110,931、1121頁。。劉安曾撰《莊子略要》和《莊子后解》,應(yīng)該是莊學(xué)史上第一位解莊者,其對《莊子》文本當有深入研究且非常熟悉,從《淮南子》對《莊子》之大量征引即可看出[注]王叔岷:《莊學(xué)管窺》,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5—83頁。。如《淮南子》書中有“天下一齊”“萬物一齊”⑤[漢]劉安編撰、張雙棣校釋:《淮南子校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1110,1110,931、1121頁。等語,可見在劉安及其賓客心目中,“齊物論”當讀“齊物—論”,蓋無疑義。至于《論衡·齊世》篇,以篇題而言,或與《齊物論》有關(guān),但檢討其內(nèi)容,實則與莊子無關(guān)。該篇固然有批評當時讖緯俗儒“褒古而毀今”之苦心孤詣,但卻認為“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注][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03頁。,劉盼遂認為此即“齊世”篇名之義,可見王充所謂“齊世”即齊古今之世,是莊子所批評之“齊其不齊”,與莊子“齊物”哲學(xué)背道而馳。故王叔岷認為此篇與《齊物論》有關(guān)或為百密一疏。另外,西漢賈誼(前220—前168)《鵩鳥賦》云:“大人不曲兮,意變齊同?!盵注][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07頁。此處明顯受莊子“齊物”哲學(xué)影響,可見賈誼是“齊物”的連讀者。兩漢另外一位熟悉莊子而將莊子視為異端者是揚雄(前53—前18)?!斗ㄑ浴ぞ泳怼罚骸盎蛟唬骸擞旋R死生,同貧富,等貴賤,何如?’”[注][漢]揚雄撰、汪榮寶注、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13頁。揚雄認為莊子齊生死是畏懼生死,此處對莊子誤解不淺。然拋開義理不論,乃可見揚雄認為莊子《齊物論》是“齊物”而非“齊論”。兩漢時代莊子地位不高,班固《古今人表》莊子列“中”等之“下”等,所以兩漢文籍中征引《齊物論》并直接解釋《齊物論》者極少。就筆者檢索到的相關(guān)文獻看,漢人皆主“齊物”說而無“齊論”說。

      洎乎魏晉,莊學(xué)大興,特別是在竹林名士推動下莊子成為士林風(fēng)操,三玄之首。名士們以莊子為品題談資,大量注家或解釋者開始出現(xiàn)。如阮籍(210—263)《達莊論》:“今莊周乃齊禍福而一死生,以天地為一物,以萬類為一指?!盵注][魏]阮籍撰、陳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6頁。阮籍受莊子“齊物”思想影響頗深,李耀南教授稱之為“齊物的逍遙”[注]李耀南:《玄學(xué)與魏晉美學(xué)》,武漢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1年,第57—78頁。,是則阮籍顯然是“齊物—論”者。又,嵇康(224—263)《卜疑》:“將如莊周之齊物,變化洞達,而放逸乎?”[注][魏]嵇康撰、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40頁?!端难栽娛皇住菲渌模骸褒R物養(yǎng)生,與道逍遙。”[注]按,戴明揚校注本《嵇康集》不收此詩,但魯迅校本收之(參見魯迅著、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全集》第9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第37頁)。此可見嵇康也是“齊物—論”者。另外,西晉文士左思(320—325)《三都賦》:“萬物可齊于一朝。”[注][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第1冊,第273頁。東晉王羲之(303—361)《蘭亭序》:“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盵注][唐]房玄齡等:《晉書》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99頁。東晉劉琨(271—318)《答盧諶書》:“遠慕老莊之齊物。”[注][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第3冊,第1169頁。北周庾信(513—581)詩:“但使心齊物,何愁物不齊?!盵注][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92頁。另外,《藝文類聚》保存的部分晉人賦贊,其用典涉及《齊物論》者,也皆以“齊物”連讀。如,西晉夏侯湛(243—291)《莊周贊》:“遁時放言,齊物絕尤?!盵注][唐]歐陽詢編、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646,53頁。東晉孫承(生卒不詳)《嘉遁賦》:“混心齊物?!雹赱唐]歐陽詢編、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646,53頁。東晉湛方生(生卒不詳)《秋夜賦》:“總齊物之大綱?!雹踇唐]歐陽詢編、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646,53頁??梢?,在魏晉六朝學(xué)者心目中,莊子“齊物論”所齊者是“物”而非“論”。

      魏晉六朝之《莊子》注家,皆持“齊物”說而絕無“齊論”說。陸德明(550—630)《莊子音義序》引魏晉六朝注家凡九家,不見有“齊論”說者。就傳世文獻來看,向、郭兩家《莊子注》自不必說,他們皆以“齊物—論”持論;西晉注家崔譔曾云:“《齊物》七章,此連上章,而班固說在外篇?!盵注][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83頁,序第5,8頁。就這則文獻看,崔譔也是“齊物”連讀者。魏晉六朝其余注本雖然沒有傳世,但他們以“齊論”連讀者可能性極小。因此,南朝梁劉勰言“莊周齊物,以論為名”,可謂是對魏晉南朝“齊物”說之總結(jié)。有學(xué)者反對劉勰此說的原因之一是戰(zhàn)國中期“論”尚不是一種文體。王叔岷根據(jù)《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稱“慎到著十二論”,莊子與慎子為同時人,可知這種“論”在戰(zhàn)國中期不能成為文體說不能成立。

      隋唐文獻中,《莊子》注家除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莊子音義》、成玄英(608—669)《莊子注疏》傳世外,其余注家如文如海(生卒不詳)《莊子正義》等皆已遺。陸德明《莊子音義》將莊子思想概括為“逍遙自然無為齊物”⑤[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83頁,序第5,8頁。,成玄英稱“齊物論”為“大齊于萬境”⑥[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83頁,序第5,8頁。。唐人詩文中亦皆“齊物”連讀。如白居易(772—846)有詩《齊物二首》,直接以“齊物”名篇,中有“同生大塊間,長短各有分”之句;其詩《讀〈莊子〉》云“莊生齊物同歸一,我道同中有不同”,其長詩《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云“外身宗老氏,齊物學(xué)蒙莊”[注]依次見[唐]白居易撰、顧學(xué)頡校點:《白居易集》第1冊、第2冊、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3、716、298頁。。可見白居易是“齊物”屬讀者。柳宗元(773—819)《獻弘農(nóng)公五十韻》中云:“論嫌齊物誕,騷愛遠游傷。”[注][唐]柳宗元:《柳宗元集》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125頁。呂溫(771—811)《道州夏日郡內(nèi)北橋新亭書懷贈何元二處士》:“齊物魚何樂,忘機鳥不猜。”[注][唐]呂溫:《呂衡州集》第1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03頁。方干(836—903)《哭江西處士陳陶》:“南華至理須齊物,生死即應(yīng)無異同?!盵注][唐]方干:《玄英集》第5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6頁。以上列舉唐代詩人筆下“齊物”之典,皆以“齊物”連讀。另外,唐代高僧多會通莊釋,雅好老莊。在一些佛學(xué)文獻中,不乏以“齊物”連讀者。如澄觀(738—839)《華嚴大疏抄》引莊證佛,至少兩處有“莊子《齊物》篇云”“《莊子》第二《齊物》篇”[注]依次見[唐]澄觀:《大方寶佛華嚴經(jīng)隨疏演義抄》第25、75卷,河北省佛教協(xié)會倡印:《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6冊,石家莊:河北金智慧文化傳播有限公司,2005年,第193、595頁。等;道宣(596—667)《廣弘明集》多處記載唐代僧人引《齊物論》思想,如稱“齊物之解安寄”“及養(yǎng)生齊物之談”“齊物我而等怨親”“誦莊周齊物之言以縱情欲”[注]依次見[唐]道宣:《廣弘明集》第10、11、14、14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8冊,第368、388、439、445頁。等;釋法琳(572—640)《辨正論》“三教治道篇”稱“察其所懷,在乎逍遙齊物”[注][唐]法琳:《辨證論》第1卷,河北省佛教協(xié)會倡?。骸洞笳滦薮蟛亟?jīng)》第52冊,第491頁。。這些文獻可證,唐代佛界學(xué)者皆以“齊物”屬讀而無“物論”屬讀者。

      綜合以上所勾稽文獻來看,漢魏六朝隋唐無以“齊—物論”為屬讀者。他們不約而同以“齊物—論”為屬讀,殆非偶然。然則,宋明之后以至于晚近和當代,“齊—物論”卻漸漸成為“齊物論”讀法之一支重要流派,且漸居上風(fēng)[注]據(jù)筆者不完全考察,宋明以后(包括當代學(xué)者)持“齊—物論”這種屬讀者至少有:林希逸、劉辰翁、朱得之、陸西星、張四維、釋德清、陳治安、方以智、錢澄之、王夫之、宣穎、林云銘、陸樹芝、胡文蔚、劉鳳苞、王先謙、蘇輿、劉武、錢基博、嚴復(fù)、阮毓崧、葉國慶、方勇等學(xué)者。其中不乏莊學(xué)史之大家名家?!肚f子纂要·齊物論題解》集宋明以降之“齊物論”義凡57家,其中持“齊—物論”(包括“兼齊”派)說者凡37家,占6.5成之多。詳方勇主編:《莊子纂要》第1冊,第154—166頁。。為何千余年的“齊物—論”屬讀傳統(tǒng)在宋明之后產(chǎn)生重大逆轉(zhuǎn)而變成“齊—物論”,個中原因不可不察。

      二、宋明以降“齊—物論”之提出及其被接受之原因

      (一)文人意氣:張文潛“齊—物論”屬讀之提出

      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齊—物論”這種屬讀始于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第10卷《諸子》“齊物論”條[注][宋]王應(yīng)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青松、呂宗力校點:《困學(xué)紀聞》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41頁。。然錢穆(1895—1990)《莊子纂箋》、崔大華(1938—2013)《莊學(xué)研究》并引錢大昕(1728—1804)語:“王伯厚前,王安石、呂惠卿等,已發(fā)其說?!盵注]錢穆:《莊子纂箋》,臺北:臺灣東大圖書出版公司,1993年,第8頁;崔大華:《莊學(xué)研究——中國哲學(xué)一個觀念淵源的歷史考察》,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7頁。崔氏自注:“《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九?!盵注]崔大華:《莊學(xué)研究——中國哲學(xué)一個觀念淵源的歷史考察》,第57頁。今查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第19卷并無此語。又,章太炎(1869—1936)《齊物論釋定本》云:“齊物屬讀,舊訓(xùn)皆同,王安石、呂惠卿始以物論屬讀?!盵注]章太炎撰、沈延國等點校:《章太炎全集〈齊物論釋〉〈齊物論釋定本〉〈莊子解故〉〈管子余義〉〈廣論語駢枝〉〈體撰錄〉〈春秋左氏疑義問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3頁。故錢、崔二氏所引之說或來自章太炎而誤記為錢大昕(錢穆、崔大華專著中都論及或征引《齊物論釋》)。章太炎認為“齊—物論”屬讀始于北宋王安石(1021—1086)、呂惠卿(1032—1111),然則亦非也。王安石曾作《莊周》上下兩篇,其中有云:“故同是非,齊彼我,一利害?!贝酥胁o“齊論”語辭,也看不出有“齊論”思想;其詩有云:“接物工齊物,勞身恥為身。”其文有云:“莊周喪其妻,鼔盆而歌;東門吳喪其子,比于未有;此棄人齊物之道,吾儒之罪人也?!盵注]以上引文依次見[宋]王安石:《王安石全集》第3、1、3冊,上海:大眾書局,1935年,第533、101、530頁??梢?,王安石并非如太炎所言是“齊—物論”屬讀者。呂惠卿著有《莊子義》,該書對《齊物論》沒有題解,但在注文中有“則物之所以齊也”“此齊物之至也”[注][宋]呂惠卿撰、湯君集校:《莊子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1、51頁。等語,足見呂惠卿也不是“齊—物論”屬讀者,故太炎之說非也。另外,北宋《莊子》著名注家王元澤、林疑獨等皆以“齊物—論”為屬讀而非“齊—物論”連讀。既然“齊—物論”屬讀不始于王安石、呂惠卿,那是否如大多數(shù)學(xué)者所言始于南宋王應(yīng)麟呢?

      實則,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第10卷《諸子》“齊物”條已經(jīng)指出:將“齊物論”讀若“齊—物論”,首發(fā)其韌者是北宋著名學(xué)者張文潛(1054—1114)。張文潛名耒,神宗元祐年間進士,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雅望頗高,名重一時,其在《劉壯輿是是堂歌(并序)》中第一次將“物論”屬讀。據(jù)筆者考察,張文潛將“齊物論”屬讀為“齊—物論”本是一次特殊之機緣,背后隱藏著北宋文壇一段文士雅事。他第一次提出“齊論”說,本是應(yīng)摯友劉壯輿(1059—1120)之邀為劉氏新落成的“是是堂”題詩。其《劉壯輿是是堂歌(并序)》云:

      昔楚人有莊周者,多言而善辯?;挤虮耸侵疅o窮,而物論之不齊也,而讬之于天籟。其言曰:“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敝苤疄榇搜?,自以為至矣。而周固自未離夫萬之一也,而曷足以為是非之定哉?雖然,如周者,亦略稅駕矣。劉子乃構(gòu)堂揭牓,而獨以是是非非自任。吾將見子吻敝氣殫,而言語之戰(zhàn)未已也。[注][宋]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5頁。

      張文潛正是在對摯友“是是”之反駁過程中第一次提出“物論之不齊”。在他看來,天下并無絕對之是非,“無是非”是“是非”的原初狀態(tài)。莊子見“物論”不齊故托之于“天籟”以齊之,而莊子之見亦是吹萬不同中之一,故亦屬一種“物論”。這不過是以“是非”止“是非”,故無足以定是非,因此說莊周終亦“稅駕”。張文潛對莊子之誤解是顯而易見的。拋開這種誤解不提,他實則承認“齊物論”當以“齊—物論”為屬讀。此處“子劉子”即劉壯輿,名羲仲,壯輿其字,以字行,江西廬山人,約生活于北宋熙寧—元祐年間,為著名史學(xué)家劉恕(1032—1078,《資治通鑒》副總纂)之子,三世家學(xué),以剛正不阿著稱,曾以“吾知有天子,不知有權(quán)臣”[注][清]徐乾學(xué):《資治通鑒后編》第78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43冊,第468頁。怒懟蔡京。劉壯輿與當時名流王安石、蘇東坡(1037—1101)、晁補之(1053—1110)、黃山谷(1045—1105)、張文潛等交往頗密。宋人喜以室名明志。“是是”者,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正如張文潛所言以“是是非非自任”。

      劉壯輿筑“是是堂”可能與稍早的歐陽修(1007—1072)之“非非堂”有關(guān)。先是,歐陽修曾筑“非非堂”,其《非非堂記》云:“夫是是近于諂,非非近于訕,不幸而過,寧訕無諂?!盵注][宋]歐陽修撰、李之亮箋注:《歐陽修集編年箋注》第4冊,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165,166頁。意思是說:一味討好在上者(“是是”)是“諂”,一味誹毀(“非非”)在上者是“訕”。在歐陽修看來,“是是”與“非非”都不對,但畢竟“非非”要優(yōu)于“是是”。換言之,對權(quán)貴之批評優(yōu)于對權(quán)貴之諂媚,他寧做“非非”者而不做“是是”者,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qū)?quán)貴之藐視和對獨立人格之操持。《非非堂記》舊本曾注“明道元年”③[宋]歐陽修撰、李之亮箋注:《歐陽修集編年箋注》第4冊,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165,166頁。,此年(1032)歐陽修任西京推官,在洛陽營造“非非堂”。關(guān)于劉壯輿之“是是堂”,陳師道(1053—1102)《是是亭記》落款題:“紹圣四年二月五日彭城陳師道記?!盵注][宋]陳師道:《后山集》第12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4冊,第631頁。今人李裕民考證,劉恕之子劉壯輿于紹圣四年(1079)官巨野主簿,并于是年在巨野筑“是是亭”[注]李裕民:《劉恕年譜》,《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78年第2期,第72—94頁。。歐陽修以撰《新五代史》名世,劉壯輿則著《五代史糾謬》指摘其不足,可見其對歐陽修學(xué)術(shù)熟知,且劉壯輿“是是堂”距歐陽修“非非堂”僅47年。劉壯輿祖父劉渙(生卒不詳)與歐陽修本為同年進士,交情頗深,且歐陽修為一代士林盟主,以其名望,劉壯輿對歐陽修所筑“非非堂”不會不知,況歐陽修有名篇《非非堂記》傳世,故劉壯輿所建“是是堂”可能是對歐陽修“非非堂”之微妙回應(yīng),亦未可知。

      劉壯輿“是是堂”落成后,曾邀名流墨客為其題詩寫賦,這些文人有張文潛、蘇東坡、晁補之、陳師道等著名文人。今有《劉壯輿是是堂歌并序》(張文潛)、《劉壯輿長官是是堂》(蘇東坡)、《是是堂賦》(晁補之)、《是是亭記》(陳師道)等文獻傳世。就這些與劉壯輿“是是堂”相關(guān)之詩文來看,分為兩派:一派表達對劉壯輿“是是”之肯定,認為這是儒者清流之立場。如蘇東坡《劉壯輿長官是是堂》詩云:“非非義之屬,是是仁之徒。”[注][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453頁。另一派則站在道家之立場上,對劉壯輿以“是是”自負頗有幾分諍友式之揶揄。如晁補之《是是堂賦序》云:“夫理無常是,事無常非,使天下舉以為非,而劉子獨曰是,將誰使取正?使天下舉以為是,而劉子獨非之,安得力而勝諸?”[注][宋]晁補之:《雞肋集》第2卷,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8冊,第420頁。此處,晁補之顯然是以莊子《齊物論》“無定是”之立場而對其提出批評和質(zhì)疑。與晁補之一樣對其質(zhì)疑者,還有張文潛。上文援引張文潛《劉壯輿是是堂歌(并序)》正是對劉壯輿之“是是”提出諍友式批評,因此提出莊子“齊論”之說。這是一起被當代學(xué)者所忽略的思想史上的“蝴蝶效應(yīng)”,正是張文潛這次漫不經(jīng)心地對《齊物論》之解讀和援引,最終成為莊學(xué)史上的“大事因緣”。如果回歸北宋文士這場“是非之爭”,就會發(fā)現(xiàn)一條黑格爾式的否定之否定的思想辨證暗線:“非非”(歐陽修)—“是是”(劉壯輿)—“有是有非”(蘇東坡)—“無是無非”(張文潛、晁補之)??梢姡m然是張文潛首發(fā)“齊論”之說,但思想的根源可能最終會追溯至歐陽修。不過張文潛“齊論”說并不是一種嚴肅的學(xué)術(shù)論證,而是在一場充滿文人意氣、雅士高致的“是非之爭”中偶然提及?!盁o心插柳柳成蔭”,“齊—物論”這種屬讀很快引起另外一位大學(xué)者注意并被學(xué)術(shù)化。

      (二)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將“齊—物論”屬讀學(xué)術(shù)化

      由于張文潛為北宋名流,這種不經(jīng)意間的提及被王應(yīng)麟所援引,從而將這種基于文人意氣的“齊論”說學(xué)術(shù)化?!独W(xué)紀聞》第10卷《諸子》“齊物論”[注][宋]王應(yīng)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青松、呂宗力校點:《困學(xué)紀聞》第2冊,第1241,1241頁。條引張文潛此語來輔證“齊—物論”這種屬讀。王應(yīng)麟為南宋學(xué)術(shù)重鎮(zhèn),此說影響甚大。如清代大學(xué)者錢大昕繼承張、王之說,其《十駕齋養(yǎng)新錄》第19卷引王伯厚(即王應(yīng)麟)語認為六朝“齊物”連讀是“誤讀”[注][清]錢大昕撰,陳文和、孫顯軍校點:《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14頁。。與張文潛、王應(yīng)麟、錢大昕不同,清代學(xué)者孫志祖(1737—1801)[注][清]孫志祖:《讀書脞録》第4卷,清嘉慶己未夏鐫本,第5—6頁。、梁章鉅(1775—1849)[注][清]梁章鉅撰、陳鐵民點校:《浪跡叢談 續(xù)談 三談》,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49頁。則以六朝文獻為證,認為宋人讀法不足為據(jù)。北宋張文潛、南宋王應(yīng)麟在學(xué)界都有很大影響,特別是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之推波助瀾,這種“齊—物論”之屬讀影響到《莊子》注家,南宋之后很多莊學(xué)大師揚棄漢魏六朝之“齊物”說而推崇宋人之“齊論”說,使得“齊—物論”之讀法成為宋明后莊學(xué)史之主流,而漢魏六朝之“齊物”說漸落下風(fēng)。宋明學(xué)者為何揚棄漢魏六朝莊學(xué)之“齊物”傳統(tǒng)而普遍摭拾接受張、王“齊論”說,個中原因亦需深究。

      (三)“齊—物論”被宋明后學(xué)者普遍接受之原因

      宋明之后“齊物論”讀法發(fā)生大逆轉(zhuǎn),固然有張文潛之、王應(yīng)麟之推動作用,但這不是最主要原因。綜合考察,或隱或顯之理由主要有以下四點:

      其一,義理上,“物”遠而“論”近,“物”本自在,而“論”有是非。如前文所言,就張文潛提出“齊—物論”這種讀法之整個思想背景來看,先有歐陽修之“非非堂”,后有劉壯輿之“是是堂”,再有蘇東坡對劉壯輿“是是”的肯定,張文潛、晁補之對劉壯輿“是是”的否定,這既是一條“正—反—合”或“否定之否定”的隱微思想史線索,也是張文潛以“齊論”解莊的思想史背景。按照解釋學(xué)理論,正是這種“是是非非”的思想史背景構(gòu)成張文潛解“齊物論”之“前識”。一旦這種“前識”與莊子《齊物論》“齊是非”之“視域”相融合,其以“齊—物論”為屬讀即理所當然。不要小瞧這種偶然性很強的“思想史事件”[注]陳少明:《什么是思想史事件?》,《江蘇社會科學(xué)》2007年第1期,第8—9頁。,正是這種偶然性的思想遭遇扭轉(zhuǎn)一千多年的“齊物”傳統(tǒng)而讓“齊論”成為之后莊學(xué)史之主流,很多學(xué)問大家理所當然地成為“齊論”派。他們認為:物不可齊,論卻不可免;對人生自由構(gòu)成威脅的不是“物”,而是“物論”。王夫之云:“物論之不齊,依于仁義;仁義之辯,生乎是非;是非之爭,因乎利害;利害之別,極于生死?!盵注][明]王夫之:《〈老子衍〉〈莊子解〉〈莊子通〉〈相宗絡(luò)索〉〈愚鼓詞〉〈船山經(jīng)義〉》(船山著作單行本),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14頁。物本自在而論有是非,因此不是“物”而是“物論”褫奪人本有的自由,造成對生命之戕害,故莊子所“齊”者不是“物”而是“物論”,王應(yīng)麟所謂“是非毀譽,一付于物,而我無與焉”⑦[宋]王應(yīng)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青松、呂宗力校點:《困學(xué)紀聞》第2冊,第1241,1241頁。正是此意。這是宋以后學(xué)者盛言“齊論”而少言“齊物”之最重要原因。

      其二,“齊物”被誤解為“齊其不齊”?!褒R物”最易被誤解為“齊其不齊”,即對萬物整齊劃一,但無論訴諸《齊物論》文本、還是《莊子》其余篇章,絕無“齊其不齊”之思想,毋寧說莊子“齊物”思想正是對“齊其不齊”之直接反駁。如《齊物論》篇對“天籟”之稱頌,對“正處”之質(zhì)疑,對“堯伐三子”之批評,《逍遙游》篇對“用大”之推崇,《大宗師》篇所云“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等,莊子“齊物”思想強調(diào)以平等之眼光而非分別之眼光、以審美之心境而非功利之心境來齊平地看待萬物,觀照差別。這就是《秋水》篇所言“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萬物一齊,孰短孰長”。換言之,莊子所謂“齊物”是“不齊而齊”,不是“齊其不齊”。故章太炎云:“齊其不齊,下士之鄙執(zhí);不齊而齊,上哲之玄談。”[注]章太炎撰、沈延國等點校:《章太炎全集〈齊物論釋〉〈齊物論釋定本〉〈莊子解故〉〈管子余義〉〈廣論語駢枝〉〈體撰錄〉〈春秋左氏疑義問答〉》,第73頁。

      然則,并非所有人都能讀到“不齊而齊”之層面,不少學(xué)者誤以為莊子之“齊物”是“齊其不齊”。如邵雍(1011—1077)《放言》詩云:“泥空終是著,齊物到頭爭?!盵注][宋]邵雍撰、郭彧整理:《邵雍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25頁。莊子“齊物”最終要達致“無遣無不遣”的自在之境。邵雍對莊子“齊物”之批評,恰恰是誤認為莊子“強齊萬物”,這樣的“齊物”當然會“到頭爭”。雖然邵雍批評莊子,對于莊子或有默會,但錢穆曾云邵雍是“儒門中的莊周”[注]錢穆:《宋明理學(xué)概述》,《錢賓四先生全集》第9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49頁。。拋開這種思想繼承不講,邵雍“齊物到頭爭”這句詩對后人理解莊子之影響實大。比如程頤(1033—1107)就援引邵雍此詩來批駁莊子之“齊物”,并質(zhì)問莊子“物形從來不齊,如何齊得”[注][宋]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89,32—33頁。,可見他心目中的莊子是“強要齊物”的莊子。無獨有偶,王應(yīng)麟也引邵雍詩來輔證“齊論”說??倒?jié)、伊川、伯厚這種對莊子“齊物”思想的誤解,雖不具普遍性,但影響卻很大。即使后世的解莊者不以為莊子是“強要齊物”,但依舊對這種“強要齊物”的思想如履薄冰。因此,當他們面對“齊物論”三個字時,首先就要把莊子從“強要齊物”“齊其不齊”之誤解中振拔出來,所以宋明后的解莊者不約而同地站在“齊論”派之列。拒絕強齊萬物,拒絕對萬物整齊劃一,這里比較典型的是王夫之和嚴復(fù)(1852—1921)。如王夫之在《馬蹄解》中云:“齊其不齊而為禮,摘僻而已?!盵注][明]王夫之:《〈老子衍〉〈莊子解〉〈莊子通〉〈相宗絡(luò)索〉〈愚鼓詞〉〈船山經(jīng)義〉》(船山著作單行本),第194頁。王夫之持“齊論”說而否定“齊物”說,正是反對“齊其不齊”。嚴復(fù)基于西方古典自由主義之立場,其《莊子評語》寫道:“物有本性,不可齊也。所可齊者,特物論耳?!盵注]嚴復(fù)撰、王栻主編:《嚴復(fù)集》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05頁。在嚴復(fù)看來,“齊物”會泯滅萬物之本性,扼殺個體之差異,所以莊子不會“齊物”,“齊物論”當讀為“齊—物論”。以王夫之、嚴復(fù)為代表的“齊論”派正是首先將“齊物”誤解為對萬物整齊劃一,故反對將“齊物論”讀為“齊物—論”,這可能是宋明后主流莊學(xué)講“齊論”而不講“齊物”的又一大因素。

      其三,道統(tǒng)意識:孟子“物之不齊”說對照下的莊子“齊物論”。如前文所引,與莊子、慎子并世的孟子曾云:“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贝苏Z表面是反駁許行之“齊物”,但在邏輯上猶可看成是對作“齊物論”之莊子或?qū)Α褒R萬物以為首”之慎子的反駁。北宋大儒程頤⑥[宋]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89,32—33頁。與南宋大儒張栻[注][宋]張栻撰、楊世文點校:《張栻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17—418頁。(1133—1180)都曾以孟子“物之不齊”之立場批駁莊子之“齊物”思想。自韓昌黎(768—842)序儒家道統(tǒng)以來,宋明儒道統(tǒng)意識日漸濃厚,而自詡為孔子“私淑弟子”的孟子顯然是儒家道統(tǒng)之中堅人物,故孟子“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之語必然為學(xué)者所重視。當主張“萬物不齊”之孟子與主張“萬物一齊”之莊子在儒家主導(dǎo)下的文化中遭遇,或者說在思想史中會晤,究竟是選擇孟子之“不齊”還是選擇莊子之“齊”,究竟是儒家“亞圣”說得對還是道家“亞圣”說得對,這成為潛在的學(xué)術(shù)兩難。濃厚的道統(tǒng)意識使得他們認為,作為儒家“亞圣”,孟子所言一定是“不刊之論”,因此,他們多數(shù)人會和伊川、南軒一樣站在孟子之立場上辟莊子。然而,對于更大多數(shù)學(xué)者來說,并非沒有發(fā)自肺腑而對“不經(jīng)而為百家之冠”的莊子產(chǎn)生認同和鐘情。為折中儒道,兼采孟莊,學(xué)者們不惜迂回曲解,將“齊物論”讀為“齊—物論”。比如明代學(xué)者陳治安(生卒不詳)面對程伊川對莊子“齊物”之駁難,指出伊川并沒有理解莊子之意,因為“齊物論”不是“齊物”而是“齊論”[注][明]陳治安:《南華真經(jīng)本義》,方勇主編:《莊子纂要》第1冊,第157—158頁。。這樣,形同冰炭的莊孟兩家學(xué)說在“齊—物論”這種屬讀改變中握手言和。如此,他們既可捍衛(wèi)道統(tǒng)尊嚴,承認孟子之言為不刊之論;也能寄情莊子,甚至可以把莊學(xué)引入儒學(xué)一脈??傊?,由于很多莊學(xué)家骨子里還是儒者,故道統(tǒng)中堅孟子“物之不齊”之“前識”潛在地影響著他們對莊子“齊物論”之理解:孟子為“經(jīng)”,莊子為“權(quán)”;“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不可改,“齊物論”一辭屬讀可商榷。正是這種暗中的邏輯使得宋明之后的大多數(shù)解莊者將“齊物論”讀為“齊—物論”。在深厚儒家道統(tǒng)浸淫下的學(xué)術(shù)和文化中,這種因素是極其現(xiàn)實的,個中學(xué)者不無調(diào)和儒道的良苦用心。

      其四,宋明以降,隨著程朱理學(xué)的興起,中國學(xué)術(shù)潛含著從存在論到知識論的轉(zhuǎn)折。言存在論者建基于知識論之上,這樣的存在不再是一個不經(jīng)理性反思的混沌世界,而是能經(jīng)得起理性檢討的存在。故在理性的觀照之下,一些學(xué)者不再深究于那個“天地與我并生”的“齊物”之境,而是以“說理”的方式呈現(xiàn)“物論”的多元性和有限性。這可能是宋明以至晚近學(xué)者持“齊—物論”的另一大潛在因素。同時,隨著中國學(xué)術(shù)內(nèi)部之知識論興起,明代中后期又有西學(xué)傳入,大量學(xué)者自覺不自覺地將“物”付諸“物學(xué)”或“博物學(xué)”,而將“物論”即“物理”留給哲學(xué),方以智關(guān)于“質(zhì)測”與“通幾”之分正是在此背景下的學(xué)術(shù)自覺。自然科學(xué)之萌蘗可能也影響到明清以來部分學(xué)者對莊子“齊物論”的解釋。如方以智在注“天籟”時引明末清初天文學(xué)家揭暄語:“風(fēng)者陽氣鼓陰而出,或陽為陰所持,不得入而旋焉?!边@是以自然科學(xué)解釋“風(fēng)”。又說:“物擊物,物逆氣,氣觸物,氣感氣,皆噫之類也。杖揮螺鞭,蟑翼蟋股……莫不皆然。然皆氣也,皆入竅出竅之幾也?!边@是以自然科學(xué)解釋“籟”。風(fēng)聲為“天籟”,“物論”為“人籟”。在方以智看來,“此質(zhì)測也,通幾寓焉”,“人籟”的無意義性與“天籟”的無意義性并非二致,“聽聲如響,則是非路絕,故等之為籟。音響無從,則言語道斷,故和之以天。此《齊物論》之大旨也”[注]以上所引,并見[明]方以智著,張永義、邢益海校點:《藥地炮莊》,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25頁。。這是近代博物學(xué)觀照下的莊子“齊論”義。

      以上,筆者分別從宋代學(xué)者“是非”之爭、“齊物”被誤解為整齊劃一、潛在的道統(tǒng)意識、宋明以降知識論及博物學(xué)之興起等四個層面分析宋明以后莊學(xué)主流以“齊—物論”為屬讀的因素。這些原因有些是單獨起作用,有些是幾個合并起作用,但大體來說不外乎這四個原因。

      三、“齊物—齊論”:學(xué)理上或可兼采,屬讀上不可折中

      面對漢魏六朝之“齊物”說,宋明以降之“齊論”說,后世學(xué)者試圖將二者折中兼采,認為二義俱勝,故認為“齊物—論”與“齊—物論”皆可為“齊物論”屬讀,亦皆為“齊物論”之本意。這種讀法將“齊物論”理解為“齊物—齊論”,即既“齊物”又“齊論”。據(jù)崔大華,此說始見于清代學(xué)者孫嘉淦(1683—1753)《南華通》[注][清]孫嘉淦:《莊子通》,方勇主編:《莊子纂要》第1冊,第160頁。,實則晚明《莊子》注家憨山德清(1546—1623)、俍亭凈挺(生卒不詳)等皆已發(fā)其先聲[注]分別見[明]憨山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齊物論》;[明]俍亭凈挺:《漆園指通·齊物論》。詳方勇主編:《莊子纂要》第1冊,第156—157、158頁。。孫嘉淦之后,又有吳峻(生卒不詳,約清道光前后人)、吳世尚(生卒不詳,約清光緒前后人)、黃元炳(生卒不詳,約晚清民國間人)、王先謙、蔣錫昌(1897—?)等人服膺其說;當代學(xué)者則有鐘泰、張默生、陳鼓應(yīng)、吳光明、楊國榮、陳少明、李耀南、陳仁仁等學(xué)者取“兼齊”說。這些學(xué)者在學(xué)界都有一定影響力,頗具代表性。他們折中六朝和宋明,兼采“齊物”和“齊論”兩說,不偏不執(zhí),這樣使得對“齊物論”之理解更加周延,畢竟無論是六朝“齊物”說還是宋明“齊論”說都能在《齊物論》或者《莊子》其他篇章中找到文獻根據(jù)。況且,“論”與“物”本身并不可二分,如前文所言,并沒有絕對自在之物。王闿運指出:“蓋以為人接物而生物,緣論而異?!盵注]方勇主編:《莊子纂要》第1冊,第162頁?!拔铩边M入人之視野的剎那必然也同時被給予某種是非、善惡、美丑、有用無用等價值,這正是所謂“物論”?!洱R物論》稱“物謂之而然”,即物并非自在之物,而是被人“謂之”之物。用理學(xué)家一種句式,不妨稱之為:才說是物,便已經(jīng)不是物,而是蘊含著某種褒貶之論的“物”;才說是“論”,便也不是純粹之“論”,而是對物褒貶是非之“論”??梢?,無論從文獻還是從學(xué)理看,當代學(xué)者堅持將《齊物論》視為“物”“論”之“兼齊”,良有其以。然而,當我們真誠而嚴肅地面對“齊物論”三個字,則不得不從兩種屬讀中抉擇其一。因為學(xué)理或義理具有或然性或不確定性,而語法作為邏輯的表現(xiàn)形式,則具有確定性或唯一性?!褒R物論”是一個邏輯命題,按照排中律之要求,“齊物—論”和“齊—物論”不能同真,必有一假,因為“齊物—論”和“齊—物論”兩種屬讀在形式上構(gòu)成互相否定關(guān)系。如果一定要選,筆者以為應(yīng)該選“齊物—論”這種屬讀。主要理由有以下三點:

      其一,就文獻說,《莊子》這部書對“齊物”有過直接或近似陳述。如,《逍遙游》篇“磅礴萬物以為一”,《齊物論》篇“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秋水》篇“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萬物一齊,孰短孰長”,《天運》篇“變化齊一,不主故?!保短煜隆菲褒R萬物以為首”。這些與“齊”最直接之文獻中,無一處是“齊論”而全部是“齊物”。不唯如此,戰(zhàn)國秦漢間文獻中,也有對“齊物”之相反或相關(guān)之表述,如《孟子·滕文公上》:“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薄秴问洗呵铩げ欢罚骸瓣愸壻F齊?!盵注]許維遹注、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67頁。《鹖冠子·能天》:“道者,開物者也,非齊物者也?!薄尔i冠子·王鈇》:“齊殊異之物?!盵注]黃懷信:《鹖冠子匯校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78、168頁??梢娡碇芮貪h間諸子所“齊”者皆是“物”而非“論”。

      其二,就義理說,哲學(xué)首先要面對最基本問題即對存在之追問。換言之,對存在之追問是哲學(xué)論證之起點,“心—物”關(guān)系構(gòu)成最基本的哲學(xué)問題。因此,如李耀南教授所指出:“‘齊物’是基礎(chǔ)性的問題,齊‘物論’是派生性的問題,不‘齊物’則‘物論’必不齊,‘齊物’是最根本的功夫。”[注]李耀南:《從“心”看〈齊物論〉》,《九十三年度中國哲學(xué)會“危機時代的新思維”研討會論文集》,臺北:臺灣大學(xué)哲學(xué)系,2004年12月,第108頁。這種觀點實則指出:哲學(xué)的深刻性必然建基于對“存在”之追問,“齊物”是一種存在論,“齊物”之境即得道之境,近乎《天下》篇所言之“道術(shù)”;“齊論”是一種方法論,最終難免落入“以辯止辯”之悖論,近乎《天下》篇所言之“方術(shù)”。寫出“磅礴萬物以為一”“天地與我并生”之莊子不會僅僅去著眼于是非然否之名相思辨,而當有其更深刻地對天地萬物存在之領(lǐng)悟、參會和理解在其中。因此,如果要從“齊物”和“齊論”中只選其一,則一定是“齊物”而非“齊論”。

      其三,隨著兩宋孟子復(fù)興、《孟子》升“經(jīng)”,孟子“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成為理解莊子“齊物論”的參照,而《齊物論》容易被誤解為對萬物去異求同、整齊劃一,這種復(fù)雜的學(xué)術(shù)背景使得之后的莊學(xué)家將“齊—物論”視為“齊物論”之當然讀法。同時,他們把張文潛偶然興發(fā)的“齊—物論”變成嚴肅的學(xué)術(shù)意義上的“齊—物論”,這種屬讀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從而成為宋明后莊學(xué)史之主流??梢姡蚊骱笾畬W(xué)者對“齊物論”之理解過多地打上時代的印記和過多的解釋者“前識”,從而逆轉(zhuǎn)漢魏六朝一千多年的“齊物—論”屬讀。如果能正視這種兼具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學(xué)術(shù)背景,就會發(fā)現(xiàn)宋明以后“齊—物論”這種讀法原來無自,極具非常識性,缺乏客觀性。

      因此,在義理或?qū)W理之意義上,“齊物—論”和“齊—物論”兩者可兼采折中,但如果質(zhì)諸“齊物論”三個字,二者則只能選一;就二者來說,最有勝義或最優(yōu)先之選,則一定是“齊物—論”而非“齊—物論”。劉勰“莊周齊物,以論為名”,恐為“齊物論”最肯綮之屬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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