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越
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發(fā)展至今已有80余年,在最初寫作時,如冰心一輩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寫作者們便已天然具備了社會人的自覺性與責任感,《斯人獨憔悴》《兩個家庭》中飽含的社會關懷引領了“五四”時期“問題小說”的寫作潮流,這給后來的女性寫作者們樹立了良好的借鑒與典范。經歷新時期、九十年代以來的私人寫作、身體寫作之后,新世紀以來,姚鄂梅一代的女作家們秉持“五四”文學傳統(tǒng),自覺自己身上背負的書寫社會問題的責任: “我希望我的小說主題是深邃而質樸的,我不喜歡將小說藝術的豐富內涵縮減成生活的片斷和人生的慨嘆。在我看來,小說藝術恒久的魅力在于它具有面對、洞察和提升整個世界的能力。”因此,姚鄂梅在其創(chuàng)作實踐中,逐漸跨越了性別意識,摒棄了曾經敘述的單向度、一元化,而逐漸將“我”放置到社會現(xiàn)實之中,表露出對人性深邃的細致觀察,對價值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將姚鄂梅的小說創(chuàng)作放在新世紀女性寫作的背景下觀照,我們驚嘆于她對人性,對社會細致入微的體察和感悟。從發(fā)表的第一篇中篇小說《脫逃》到最近出版的長篇小說《1958:陳情書》,姚鄂梅完成了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轉折與蛻變。閱讀姚鄂梅的作品,使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她作為一個女性寫作者獨特的生活體驗和創(chuàng)作視角,反而是字里行間跨越了性別意識,表露出的對人生理想的堅守,對社會現(xiàn)實的洞察。這種對人性細致的探索和表達,使姚鄂梅不僅在同代女作家中獨具一格,更讓她展示出身為一個時代的記錄者,所具備的社會道義和良知。
一
關注當下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往往需要我們思考這兩個問題:我們是怎樣生活的;我們應該怎樣生活。姚鄂梅的創(chuàng)作開端起于“逃離”,在她開始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之初,“逃離主題”在她的作品中就有非常明顯的表現(xiàn)。無論是《脫逃》中的女主人公劉佳,還是中篇小說《馬吉》里逃之深山,委身農婦的“我”的外國繼母馬吉,姚鄂梅在創(chuàng)作伊始就著意于表現(xiàn)某種對現(xiàn)實生活的逃離,對人生理想的關注。這種寫作情懷源于作家自身的人生經歷,從1986年畢業(yè)到2003年之間很長一段時間里,姚鄂梅悄無聲息地生活在一個狹小閉塞,與文學毫不相關的小城,據她自己描述,“雖然生活安定,可總覺得心靈荒蕪,想得到滋潤?!鄙鲜兰o90年代開始,姚鄂梅開始了自己的“逃離”之路,用她的話說,“那些年,我的魂魄掉在了路上?!边@種在外漂泊游歷的經歷,也是作家文學心靈的一個成長歷程,作品是作者內心的呈現(xiàn),體現(xiàn)的是作者的氣質類型,對現(xiàn)實生活的逃離以及行走途中體驗到的別樣人生,使姚鄂梅的作品從此貫穿著一種難得的理想主義情懷。結束游歷的姚鄂梅最后選擇放棄自己曾經固化的生活,潛心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在隨后的幾年中,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說,《黑色》《死刑》《黑鍵白鍵》等,這是一些讀來有點殘酷沉重的文字。彼時的姚鄂梅大概還沒有完全從昔日凌亂的舊生活中徹底抽身,字里行間透露出對生命,對人性灰敗失落的情緒。寫出這樣文字的人是非常有勇氣的,積淀了一定的人生閱歷,卻還未對生活喪失理想與熱望。果然,2005年姚鄂梅推出了最能代表自己當時創(chuàng)作氣質的作品,《像天一樣高》。不可否認,這部長篇小說也許不是姚鄂梅十幾年創(chuàng)作生涯里最好的作品,但一定是最能體現(xiàn)她創(chuàng)作氣質的作品。我們可以從這部小說中看出青春小說的影子,它帶有強烈的個人理想主義色彩,塑造的人物都渴望理想的詩意生活,他們往往單純、浪漫而易于滿足。較之新時期大量的成長小說,我們看到了太多關于主人公成長的故事。這些所謂的“成長”,從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理想的放棄,是人們精神世界的退避,是同現(xiàn)實生活的妥協(xié)。故而,當我們看到《像天一樣高》這樣的作品出現(xiàn)的時候,驚喜之外,還有十足的感動?!断裉煲粯痈摺返某霈F(xiàn)亦可視作姚鄂梅一個創(chuàng)作階段的結點,這是向“五四”崇尚自由、獨立精神的致敬,是對逝去的八十年代的詩意回歸,是姚鄂梅對人性本質的初步探索,也是她對自己青春歲月的漫長告別。
我們知道,“五四”時期的中國社會無疑是各種思想碰撞最為激烈的時期,傳統(tǒng)作為價值體系遭遇崩潰,而新的價值尺度卻得不到認定,對人生意義和價值的終極追問無法確證,于是苦悶、彷徨成為籠罩一個時代的精神氛圍。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五四”時期的冰心接連寫出了《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去國》《最后的安息》等問題小說,表達了對家庭問題、婚姻問題、婦女問題等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廣泛關注,而1921年發(fā)表的《超人》,標志著冰心開始由對社會問題的關注,轉向思考當時年輕人普遍感到苦悶和焦慮的人生問題,試圖 以獨立的個體將做“人”與做一個“女人”進行統(tǒng)一,意欲實現(xiàn)“為人”“為女”的雙重解放。與“五四”時期女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觀念一脈承接,姚鄂梅于創(chuàng)作之初就自覺將探討人生理想與生存價值滲透進作品之中,表達自己對人生的關注?!断裉煲粯痈摺分饕枋隽巳惾松鷺討B(tài),展示了三種理想與現(xiàn)實產生矛盾時,人性之間的差異帶來的不同應對方式。阿原、晏子選擇將詩歌作為人生的工具,是物質和精神、內心和行動上徹底的分裂者,當想象的理想生活與現(xiàn)實產生沖突時,他們選擇把詩歌作為達到功利目的的手段,價值理性異化為工具理性;康賽是一個理想化的、純粹的詩人,將詩歌作為自己的全部精神需要,完全與物質生活脫節(jié),只追求理想的精神世界,最終走投無路選擇自殺,演繹了一幕“詩人之死”的悲??;小西在經歷了現(xiàn)實、情感上的種種磨礪之后,尋找到了契合自己的生存方式,雖然還在執(zhí)著尋找,但也達到了理想情懷與現(xiàn)實生存之間的某種和諧,可將之稱作是一種有現(xiàn)實基礎的理想主義生活。《像天一樣高》中呈現(xiàn)的這三類詩歌人生,姚鄂梅并沒有簡單的對其進行比較評判。這是一部打破敘事常規(guī)的作品,我們可以將其視為一種精神指向,一曲挽歌。姚鄂梅在作者寄語中說,“把這部作品獻給八十年代”,透過它回望八十年代的精神與生存樣貌,懷念既往的詩意生活。羅蘭·巴爾特在《寫作的零度》中說:“小說是一種死亡,它把生命變成一種命運,把記憶變成一種有用的行為,把延續(xù)變成一種有向度的和有意義的時間,但是這種轉變過程只有在社會的注視下才能完成。”
近年來,回望八十年代的文化語境是思想界熱議的話題。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從荒誕中突圍的時代,社會漸漸擺脫貧窮,人們也逐漸釋放人性中一些真實的東西,漫談理想與自由,重構精神的烏托邦。查建英就在《八十年代訪談錄》前言中談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當代中國歷史上一個短暫、脆弱卻頗具特質、令人心動的浪漫年代?!倍率兰o以來,物質生活的迅速豐富帶來的是人們精神世界的日益匱乏,大眾普遍追求的,是物質利益的最大化,如今已鮮有人談論詩歌,談論理想主義的詩意生活。因此,姚鄂梅在作品中所要表現(xiàn)的不是對八十年代的概括和總結,而是通過作品表達自己對日益沒落的純真人性、價值理想的關注。雖然詩意、激情、理想、純真這些字眼在當下似乎已不再是時代關鍵詞,但對八十年代的回望,對八十年代人們生存方式的探討,卻可以作為我們反思現(xiàn)實生活中物質主義、功利主義盛行的價值標尺。正如哲學家海德格爾倡導詩意的棲居生活是契合人性的生存方式:“只要善良、純真尚與人心同在,只要這種善良之到達持續(xù)著,人就不無欣喜,以神性度量自身。這種度量一旦發(fā)生,人便根據詩意之本質而作詩。這種詩意一旦發(fā)生,人便人性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睕]有貧瘠的年代,只有貧瘠的詩人,“《像天一樣高》之所以能獲得一些好評,最關鍵的有兩點:一是它的真實性,包括它的情感的真實性,理想的真實性;二是它的講故事的方式,在物質氣息無處不在的今天,關于理想,關于激情,關于夢想,其實并沒有變得不合時宜。我們以為這些名詞不屬于當下,事實上恰恰相反,任何時代都需要它,因為任何人都需要超越現(xiàn)實,需要找到一個安置精神世界的地方?!迸c當代其他作家相較,姚鄂梅在這部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一批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他們熱愛詩歌,熱愛文學,把文學作為自己生命中不可分離的東西,是他們精神的烏托邦。詩歌是康賽的理想,自由寫作是小西的理想,可這種看似簡單的文學夢想卻都如此難以實現(xiàn),當上世紀八十年代語境中的信仰、傳統(tǒng)、夢想等詞語逐漸在當下陷落之后,在這個物質化世俗化的時代里,我們的生活場景里只剩下舊時代道德倫理的幻影。對精神世界的渴望,對純粹理想的追求,像天一樣高遠,如此崇高,也如此虛無。而作為一個現(xiàn)實生活的敏銳觀察者,姚鄂梅以她獨特的筆觸對當下社會的精神面貌進行了反饋,現(xiàn)實中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而我們又應該如何生活,如何看待我們的人生。借助文字的表達,姚鄂梅展現(xiàn)了自己對自由、詩意生活的體會和想象,以及對人性不同側面的初步體察。
二
在新世紀當代中國文學中,底層寫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盡管對這個概念的理解有著不盡相同的闡釋,但有一點卻是達成共識的,即底層寫作是指對一切有關底層平民生活樣態(tài)的書寫。底層文學的興起對應著我們整體的社會生存危機,為社會底層寫作,成為每一個有良知的作家的自覺行為。新世紀以來,湖北作家方方、劉醒龍、陳應松、曉蘇、姚鄂梅、劉繼明、張執(zhí)浩等人相繼投入到底層小說的書寫之中,以其創(chuàng)作實績對新世紀底層文學潮流做出了重要貢獻。在這其中,姚鄂梅對于當代中國底層圖景的書寫,值得我們關注?!断裉煲粯痈摺穯柺篮蟛痪?,姚鄂梅緊接著發(fā)表了她另一篇代表作,《穿鎧甲的人》。在隨后的幾年里,先是發(fā)表了又一長篇力作《霧落》,隨后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婦女節(jié)的秘密》《大路朝天》《摘豆記》《一只螞蟻的現(xiàn)實》等一批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較之之前的作品,《像天一樣高》之后的姚鄂梅在作品中對理想主義的表述不再那么直白熱切,雖然這種創(chuàng)作氣質仍然貫穿于小說的靈魂,但很明顯我們可以看出,這一階段,她將寫作重心轉移到了對底層社會的關注上。關于底層文學,姚鄂梅的看法是,“所謂底層關懷, 并不是說寫底層題材的就一定是底層關懷, 底層文學作品首先要在文學上站得住腳, 要有最充分的文學性和藝術性,才具有文學作品所特有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否則,它的力量甚至不如專題調查或是社會新聞來得直接有力。另外,一個作家的底層關懷意識要出于自己的良知,要有發(fā)自內心的悲憫和批判, 而不是為了某種目的,硬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底層扯上關系。這種硬扯出來的底層,往往是粗糙的,淺薄的,既傷了底層,也傷了文學?!惫识?,讀姚鄂梅這一階段的作品,我們感受最強烈的不是她所描繪的塵世浮世繪,而是其中流露出的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激烈關注和悲憫情懷。當我們重讀冰心的《最后的安息》《六一姊》《冬兒姑娘》,石評梅的《董嫂》,廬隱的《一封信》《靈魂可以賣嗎》等書寫底層的作品的時候,不免聯(lián)想起姚鄂梅在其創(chuàng)作中的呼應?!拔逅摹迸骷覀儗εf時代底層婦女受封建倫理秩序壓迫奴役的描寫與想象,站在女性立場上真實還原底層百姓生活的原色,人性的本色,思考的深度令人稱謂;姚鄂梅秉承前輩傳統(tǒng),她對當代底層社會冷峻的注視,對人性進一步的探索,沒有懷舊和哀悼,也無意于尖銳的批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寫作者立此存照的難得的清醒與透徹。
在《穿鎧甲的人》中,姚鄂梅描述了一個癡迷文學的農村青年郁郁不得志的一生。主人公楊青春生長在鄉(xiāng)村,因為讀過一些書而在心中懷有了夢想,他想成為作家,被左鄰右舍譏諷為“文瘋子”,而在現(xiàn)有文學體制下,他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最后的結局只不過是編了一本誰也不會去翻的《鄉(xiāng)村諺語全集》。楊青春對文學充滿理想,對繼子無私關愛,對去城里打工自甘墮落的妻子一往情深,這讓他的人生境界遠遠超出村人,正是因為這個人物是一個執(zhí)著的理想主義者,他的感情才超出了世俗偏見,他的理想情懷才構成了堅硬的“鎧甲”。所謂穿鎧甲的人,一定是對自我一直充滿懷疑和虛無感的,楊青春的遭遇揭示了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如同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他的人生際遇仿佛是孔乙己的命運在當下的延續(xù),隨著現(xiàn)實生活的不斷幻滅,最終“楊青春”們的理想被一點一點蠶食殆盡?!洞╂z甲的人》這篇小說的可貴之處就在于,雖然寫出了現(xiàn)實中殘忍泥淖的一面,可“楊青春”依然堅定的要從泥濘中抬起他高貴的頭顱。姚鄂梅于描寫底層的同時挖掘出人性中幾乎快被我們忽略的一點,在麻木的現(xiàn)代社會,我們都是楊青春,疲于奔命的人們其實都擁有揚青春式的鎧甲,每個追求理想的人也都需要這層鎧甲,只看我們是否能克服人性的弱點,從疲憊的現(xiàn)實中堅持向前。而在講述了鄉(xiāng)村底層男青年“楊青春”的故事之后,姚鄂梅將敘述的重點放在了她較為擅長的女性角色上?!霸浻腥苏f過,我筆下是一片女性的世界,偶爾攜帶幾個男人進來,也都是些不成器的小人物……我從小便像懼怕野生動物一樣對男性充滿畏懼,后來理所當然地發(fā)展成不擅跟男人打交道,直到現(xiàn)在,對男人的世界仍然感到深深的隔膜。相對而言,跟女性相處就容易多了,所以,關于我的作品中出現(xiàn)的所謂女性話題,恐怕不是思考過后的選擇,而是無意中流露出來的一種病態(tài)?!痹陂L篇小說《霧落》里,一個閉塞的小村莊,老少三代女性,命途多舛,各有各的辛酸人生。阿山阿水為愛情耗盡一生,單純而偏執(zhí)的少女小魚為愛同歸于盡,有著如冰心筆下的《冬兒姑娘》一般的堅忍與膽識,卻又平添了一股浪漫理想的人文主義色彩。在經歷了生離死別的種種之后,麻姑一家選擇留在即將被長江吞沒的霧落,看大水漲起,守候最后的家園,等待死亡,猶如等待一種新生。對永恒精神家園的執(zhí)著追尋,對生命本真的最后堅守,在飽受生活的苦難之后依然有如此必然選擇,這是姚鄂梅理想主義氣質在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體現(xiàn),亦是她在揭露底層生活的灰暗后對人性保留的一絲溫情。
在講述完《霧落》的綿長故事之后,姚鄂梅幾乎有兩年時間都在進行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持續(xù)關注底層平民的日常生活,不斷加深著自己對底層文學的理解。在同地域的湖北作家中,陳應松、劉醒龍等作家以深刻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如實記錄了底層鄉(xiāng)村社會嚴峻的生活境況。陳應松以神農架邊遠山區(qū)底層的生活為寫作基礎,將苦難進行了極致書寫,表達了對邊遠山區(qū)底層生活的憂慮和對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現(xiàn)狀的思考,《馬嘶嶺血案》即為典型代表。觀之姚鄂梅對底層社會的書寫,在表現(xiàn)底層鄉(xiāng)村生活的同時,姚鄂梅似乎更注重對城鎮(zhèn)底層世界的描摹。《大路朝天》《一只螞蟻的現(xiàn)實》等作品,故事的背景皆發(fā)生在小城鎮(zhèn),用作家的話說,“底層是一個巨大的范圍,是金字塔最寬廣的底座,除了農村,還有城市這塊巨大的底層,比如文化底層,商業(yè)底層,等等。而時下文學作品所關懷的底層似乎有厚此薄彼之嫌,寫農民進城打工的多,寫發(fā)廊餐館的多,卻忽略了那些出入辦公大樓看似新鮮亮麗的小人物,卡夫卡式的小人物,盡管他們受過程度不低的教育,但他們仍然掙扎在社會的底層,為生計苦苦煎熬,他們才是城市底層的代表,他們的艱辛才是推動城市這個巨大車輪前進的潤滑劑。”姚鄂梅以豐富的人生經驗及獨到的文學認知,為擴充當代底層文學書寫版圖做出了貢獻,用貼近生活的觀察和口吻,忠實記錄了城市底層人群的各種生存困境?!洞舐烦臁防锏膮菢浜托∶茫瑑蓚€年輕女人的身份、背景截然不同,本應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然而走著走著,兩人的命運仿佛殊途同歸。當我們品讀著冰心《六一姊》中知識女性“我”與普通底層勞動者六一姊之間溫馨美好的友誼,為六一姊的淳樸堅毅所打動的時候,姚鄂梅講述了《大路朝天》里兩個不同文化背景的女性的生活經歷。從鄉(xiāng)村少女到下崗臨時工,從南方工廠女工到餐館服務員,從臨時坐臺小姐到代孕母親……小妹希望一步步擺脫命運的泥潭,卻不得不越陷越深;知識女性吳樹在鼓勵小妹改變命運的同時又鄙夷她改變的方式,然而無奈又諷刺的是,最后她自己也即將走上為了前途利用、依附男人的道路。對于底層女性尤其是農村進城女性來說,無論是不是知識分子,人生的道路都異常艱辛。姚鄂梅敏銳地把握了當下社會底層女性生活的命脈,在不同的時代對類似的故事作出不一樣的注解。同樣,《摘豆記》里的小銳和阿珠,《一只螞蟻的現(xiàn)實》里的蘭、燕、靜,故事的背景都發(fā)生在小城鎮(zhèn),這些小城里平凡普通的女性,她們對自己的人生并沒有很大的野心,只有一些簡單的夢想,然而即使這樣,現(xiàn)實中巨大的生存壓力卻還是讓每個人無路可走。面對來自底層社會的復雜書寫對象,姚鄂梅有心表現(xiàn)人生中的殘缺,然而在所有故事的最后,我們亦無法明確得出關于底層最終的出路。對于姚鄂梅來說,她只要通過自己的藝術描寫,對當下提出問題,引起讀者的思考,就已經完成了作為一名時代記錄者所應承擔的藝術使命。
可姚鄂梅并不止步于此。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姚鄂梅并沒有在她的小說中呈現(xiàn)一個溫暖柔美的感性世界,在她的筆下,我們感受到的是沉重如鐵的情緒?,F(xiàn)實世界的殘酷和對人性本真的碾壓,是姚鄂梅書寫底層的這些作品給讀者展示的深沉底色。在同代女作家中,魏微的《化妝》、金仁順的《彼此》、盛可以的《缺乏經驗的世界》等書寫愛情的小說吸引著讀者的閱讀視野。而與同時代的女作家們相較,姚鄂梅的獨特性在于,我們從她的文本中,讀到的關于價值理想的堅定追求,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體認,使人感受出某種超越了性別意識的寫作樣態(tài)。姚鄂梅對底層社會深刻冷峻的觀察與書寫,不難讓人想到“五四”女作家們對舊時代底層百姓生活的真實反饋。如果說《像天一樣高》更多的完成了姚鄂梅寫作階段必要的“向內轉”,以作品審視自己的內心,那么,這一階段的姚鄂梅開始了她“向外轉”的轉變,正是這樣的寶貴轉型,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結合在了一起?!靶率兰o女性寫作在‘社會性別自覺’與‘文學自覺’的雙重意義上開始了一個新的格局——深具社會性別意識的女性寫作姿態(tài)和書寫樣式,是新世紀女性寫作的珍貴收獲?!币Χ趺纷约阂舱f過,不喜歡被劃分為一個女性主義作家:“女性視角是我的小說所無法避免的,因為我的生活經驗完全是一個女人的經驗,我的思維方式也注定與男性迥然有別。既然小說是訴諸感性的藝術,那么無論我的敘述方式如何改變,也無論我所關注的是什么問題,本質上我的聲音只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但我很少思考和刻意追求女性文學的獨特性,我也不贊成用女性視角這個概念來談論女作家的作品,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寫作者應該關注的問題,也沒有必要把女性視角作為一個特殊的視角來分析……我并不喜歡強調自己在寫作中的性別意識,雖然我的寫作無可避免地帶有性別特征。我想,每一個有著遠大理想的女性寫作者,她們都沒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刻意顯露或隱藏自己的性別意識,她們都希望站在人的立場上,關注世事滄桑與人生無常,都希望有一個冷靜客觀的立場,來表達自己的文學思想?!迸c上世紀九十年代陳染、林白等人的“私人化寫作”,衛(wèi)慧、棉棉等人的“身體寫作”截然不同,我們從姚鄂梅的作品里,看不到女性對于自己的自憐自艾,不是俯視底層的精英人群,而將自己視作體驗人間疾苦的平凡一員。姚鄂梅在作品中的立意與格局已經表明,她的創(chuàng)作不再只是有關女性知識分子生活的寫作,亦不是上世紀末風靡的“中產階級趣味”寫作,她對底層生活真切的關注,對人性幽微的細致洞察,意味著姚鄂梅從感悟人生價值,回望理想主義情懷,過渡到將“我”真實的放進社會現(xiàn)實之中,從而彰顯出了自己的社會性別意識。
三
長篇小說《一面是金,一面是銅》講述了廖明遠和馬三翔兩人及兩個家庭之間的恩怨故事,圍繞其中的矛盾姚鄂梅給我們展示出了人性的深度與復雜性。從這部小說的名字上我們就可以看出,作家想探討的,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不同側面。主人公馬三翔的身上無疑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被物質名利所異化了的人性特點,在此我們不多加贅述。當大家的關注都集中在馬三翔和廖明遠二人的紛爭糾葛上時,往往忽視了這部小說中最能體現(xiàn)人性矛盾復雜特點的人物,安娜。在各種利益漩渦中,安娜淪陷其中卻又沒有喪失她的理想情懷。她和馬力每個星期約定來酒館聊天,互不詢問個人信息,不談世俗利益,不問過往,不問將來,只在一起交流自己的日常生活感受,這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純粹的精神層面的交往,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光環(huán)。而事實上,馬力不知道的是,安娜其實是父親馬三翔的情人,也是馬三翔安插在廖明遠身邊的暗探,她一面行走在陰謀算計中不見天日,一面為自己這種行為痛苦萬分,是一個典型的在現(xiàn)實的泥淖與理想的夢幻中掙扎的人物。不得不說,安娜身上鮮明的體現(xiàn)了人性中善惡的兩面。一面是金,一面是銅,理想與現(xiàn)實是生活的兩面,金錢名利與人格尊嚴亦是交叉融合的兩面,而所謂真實的人性,正是在這種矛盾復雜中,表現(xiàn)出其豐富的層次感與厚重感。
注釋:
①⑤⑩姚鄂梅、馬季:《在疼痛的理想中不停地奔跑——姚鄂梅小說創(chuàng)作訪談錄》,《朔方》2009年第6期。
②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度》,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頁。
③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前言》,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
④海德格爾:《海德格爾談詩意地棲居》,中國工人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頁。
⑥⑧姚鄂梅:《關于底層文學的一點看法》,《黃河文學》2007年第2期。
⑦姚鄂梅:《在文學這條路上我給自己鼓掌》,《西湖》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