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
“不要,決不要,永遠不要打孩子的屁股,不管什么情況,都不要打,也不要找出任何借口來打?!?/p>
似乎并不怎么知名的法國作家雅克·塞爾吉納(Jacques Serguine)在《打屁股頌》一文中,對打孩子的屁屁,持猛烈的反對態(tài)度。為什么不能打孩子屁股呢?在塞爾吉納先生看來,首先,是沒有地方下手?!澳銈円仓?,就算孩子長得很胖,其屁股也還是很小的,沒地方下手?!逼浯?,會把他們打痛。看出來了吧?此君思路清楚。打孩子的目的是教育,如果真教育孩子,前提就不能打痛,嚇唬嚇唬就行了。如果真把孩子打痛了,就失去了教育的初衷。
孩子的屁股不能打,并不是說其他人的屁股都不能打,譬如孩子他媽的。這個塞爾吉納先生看上去真是一個會琢磨的人,專門琢磨出來一套精彩的打屁股理論,并勇敢地在孩子他媽的身上實踐。需要說明的是,他養(yǎng)成打老婆屁股的習慣,并不是為了懲罰她,或者凌辱她,似乎不是通常所謂家暴的手段。此君鄭重強調(diào),打屁股這事必須先征得妻子的同意,譬如說,親愛的,我要開始打咯!要是老婆沒愉快地答復來打吧,就不能貿(mào)然動手。為此他進一步做了學術(shù)般的論述—打屁股只是個愛情表示,是稍加用力的撫摸,是為了加深對她的愛情而是使用的方法。聽聽,多么優(yōu)美的說辭,多么具有人性光芒的話語??傊?,打是親,罵是愛,這個法國佬所秉持的原則,與我們這里打老婆的粗漢的想法,看上去沒什么兩樣。然而,妙處在于,他把打老婆屁股這回事的理由,闡述得可謂堂皇而端正,借著愛情的緣由出手,并稱之為稍加用力的撫摸,將打等同于撫摸,不得不佩服此君的頭腦和文筆修辭。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扯淡,上升到了愛的高度,的確是法國人的做派,凌空蹈虛卻又言之鑿鑿。
事情還沒完。有了基本綱領,塞爾吉納先生就如何打老婆屁股,設計了一整套極富有執(zhí)行力的規(guī)矩。而且強調(diào)必須用手打,因為不管用不用力,刺不刺痛,手打屁股給人的感覺都是像打又像摸。
“手打”這個詞幾乎讓人噴飯,鬼使神差讓我想起了手打比薩面餅、手打面條、手打牛肉丸之類的食物。從比薩餅而言,據(jù)說手打的味道更好,有嚼勁?!笆执?屁股”雖說是不符合原來意思的切割,但從詞語的組合來說,顯然有著一分神奇又別致的樂趣。很顯然,塞爾吉納的規(guī)矩還是很詳盡的,大概對他本人很有效,至于是否值得推廣,以及這些規(guī)矩是否真的不是臆想的還未曾實踐的規(guī)劃,實在難以確認,畢竟無法去找他的妻子進行核實,手打屁股這事她真的同意并且甘之如飴。當然了,男權(quán)的思想總是無意識地抬頭,某種程度上說,打屁股與性虐待如此之近,更別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所謂古典式的訓導,據(jù)說法國也有關(guān)于打老婆的類似諺語。
上邊引述的塞爾吉納先生打屁股理論,來自一本名為《害羞的屁股—有關(guān)臀部的歷史》的專著。該書辟有一節(jié),專門討論“打老婆屁股”這件“莊重”的事情。這是一本妙趣橫生的非典型“學術(shù)著作”,作者是法國人讓-呂克·亨尼希(Jean-Luc Hennig)。我們從書里知道,作者牢牢盯住繪畫、文學、電影、攝影、詩歌等不同藝術(shù)體裁中出現(xiàn)的屁股,深入探討和梳理有關(guān)臀部的文化歷史,文采飛揚又旁征博引。至少從這本書里,我就了解和學習到了關(guān)于屁股很多風趣的也不怎么靠譜的內(nèi)容,可以作為酒席間獨一無二的談資。從這本書來看,亨尼??芍^博學多才,引用案例也是信手拈來,能從繪畫和文學作品中發(fā)掘出屁股的歷史和不同時代對屁股的敘述,可謂是手段高明,腦洞也清奇。
這本書有趣的地方,不僅在于分了三十三章,從“親吻、小屁屁、打屁股、理想的臀部……”這些小主題進行論述,有根有據(jù),輕松自如,還縱橫捭闔,從各個角度入手,談起了作家、畫家、導演等藝術(shù)家們對屁股的迷戀。
譬如,此書祭出了大旗—意大利電影導演費里尼先生,說費里尼就很喜歡歌頌女性的臀部。他嚴肅地提出,女人的臀部是“女性的一首分子史詩,是被領進女性解剖機理之間的一出神圣喜劇”。他的電影里,就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臀部?,F(xiàn)代主義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也不例外,在一九○九年十二月八日寫給愛人諾拉的信中,就對她的臀部給予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烈贊揚,并大方地不加節(jié)制地使用了“大汗淋淋”和“肥碩”等修飾詞 。
對于盧梭來說,打屁股就能得到快樂的體驗。根據(jù)盧梭在《懺悔錄》里的回憶和描述。一七二三年,那一年盧梭同學十一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盧梭當時在一個牧師家里寄讀,有一天牧師的妹妹打了他的屁股。奇怪的是,這個懲罰歪打正著,使得我們的小盧梭同學更加喜歡那位小姐了,因為他感到了快樂。盧梭同學這樣懺悔:“我嘗到了一絲有些淫蕩的快意,因此不但不害怕,反而希望再被那只纖細的手打幾次。”顯然,盧梭同學有些性早熟,打屁股引發(fā)了他對性的想象,并從中感受到了快樂。盧梭是幸福的。
還有繪畫史里的臀部,書里梳理了很多相關(guān)內(nèi)容,比談到如達·芬奇在《蒙娜麗莎》里就隱藏了一個屁股,便笑嘻嘻地揣測達·芬奇對男性的身體帶有偏好。弗拉戈納爾的所謂歌頌愛情的畫作《蕩秋千》,是一名銀行家?!ぶ炖戆蚕虍嫾矣喼频?,展現(xiàn)的是他和情婦的自畫像。嚴格意義上來說,屬于商業(yè)私人訂制??陀^地講,畫風比較低俗,符合當時法國貴族的審美。時間洗掉了這些過往的隱秘,留下的是名畫。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初衷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今天我們還會在意這些畫是為什么或者為誰而畫的嗎?
法國人的寫作,自然有其難以避免的地域性。引用的材料多在歐洲,至于東方或者中國,作者沒有涉及。這樣也好,作為東方的讀者,純粹看熱鬧,不必考慮到中國的情況,否則就更熱鬧了。屁股在中國,常常與政治有關(guān),有懲罰的意思。打屁股,俗稱挨板子,官方稱笞刑,“嘩”地一下,扒掉褲子,露出屁股,趴著,迎接雨點般的板子。屁股蛋子肉多的還好點,苦了那些瘦屁股,板子下去,直接就是骨頭,真是骨肉相連。打得也有輕有重,輕的也要脫一層皮,重則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全在執(zhí)杖者的技術(shù),還有他當日的心情。心情好點,下手輕點。要是碰巧慪了氣,手一重就慘了。要說狠的,那就是廷杖?;实劾献右谎圆缓希瑩]手說打,不打個半死不算完。抬回去,坐不得,躺不得,只能趴著養(yǎng)傷,少則趴半年,多則趴一年。傷好之后,非殘即瘸,想要恢復原樣,難于上青天。endprint
打板子,殘酷,伴隨著慘叫,和法國人說的“稍加用力的撫摸”的差別在于,一是力道,不是稍加用力,是狠狠地用力;二是不用手打,而是用板子,講究的還要加點佐料,比如撒點鹽。板子比手硬多了,加上阿基米德的杠桿原理,一板子揮下去,其滋味豈是手打能比的。中國人的屁股,除了挨板子之外,還有表示忠誠的作用。據(jù)說向皇上下跪磕頭,屁股翹得越高,表示越忠誠。屁股下面是權(quán)力,皇帝坐江山,官員們坐堂,這一點全世界莫不如是,英文主席叫Chairman,意為椅子上的人,意思差不多。屁股和權(quán)力聯(lián)系起來,就失去了生動和令人親近的活力。
要說刑罰,更狠的不是沒有,比打板子狠的是鋸臀,法國就有這種折磨屁股的酷刑。將人倒掛起來,分開兩條腿,拿長鋸從屁股處往下鋸,像殺豬那樣,能把人鋸成兩半。法國作家奧克塔夫·米爾博在《酷刑花園》里,還描述了一種新奇的富有想象力的刑罰。用一個類似盆的大缽子,頂上有洞,扣在屁股上,放進去一只大老鼠,然后用燒紅的鐵棍去捅它。老鼠竄起來,先是撫摸一樣,癢癢的。時間一長,老鼠就會抓破皮肉。再用鐵棍捅,老鼠就會死命地往里鉆,用利爪抓破菊花,足夠置人于死地。在設計酷刑這方面,不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展現(xiàn)出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力,狠勁十足。一旦變成置人于死地的酷刑,屁股就遭殃了。圍觀打屁股和圍觀殺頭的群體心理肯定是不一樣,前者主要是歡樂。看當眾殺人就是獵奇,會形成一種自然的壓迫感。一般來說,看殺頭能笑出來的畢竟是少數(shù)。
細論起來,中國的屁股文化堪稱博大精深,群眾參與度廣,拿圍觀打屁股來說,就是一種歡樂的事件。打板子行刑,自然需要看客,以示懲戒效應。看客不管這些大義,看著人被打得慘叫,都哈哈大笑。聽說有打屁股的,百姓就是端著飯碗,也要來看,吃著飯,看著別人的屁股打開花,鬼哭狼嚎,多開心。就像我小時候的經(jīng)歷,大人打孩子,用的是竹鞭,打的也是屁股。有人笑著去拉大人,嘴上說別打別打,并不用力拉,也有看熱鬧的意思。我們一幫熊孩子在一旁圍觀,都樂得不行,反正這一次不是打在我們屁股上,痛的又不是我們。當然了,下一次換我被打,同樣有一群小崽子在旁邊看熱鬧,熱情洋溢,就差喊加油了。
也有不忍心瞧著屁股被打的,鄭板橋先生就認為打屁股,極為不妥。他充滿感情地感嘆:“刑律中之笞臀,實屬不通之極。人身上用刑之處亦多,何必定要打此處。設遇犯者美如子都,細肌豐肉,堆雪之臀,肥鵝之股,而以毛竹加諸其上,其何忍乎?豈非大煞風景乎?夫堆雪之臀,肥鵝之股,為全身最佳最美之處,我見猶憐,此心何忍!”
好一個我見猶憐。板橋先生的趣味,時過境遷之后,如今并不需要為此避諱。他與袁枚引為知己,與他們對屁股的共同“猶憐”相關(guān)。打住,再說下去,就是身體政治了。只說鄭板橋先生的這段文字,倒是奇文,極有文學性,不僅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有情感??纯此挠迷~,雪臀,鵝股,猶憐,何忍!可謂字字珠璣,字字含情。不禁好奇,此等鵝股雪臀,大概是屁股中的極品,常人是難以見到的。如此獨到的欣賞能力,倒也沒有失傳,就像這么些年過去了,提到梁家輝先生,還會說起他在電影《情人》中的屁股,被譽為東方的性感。
我猜想,亨尼希先生要是見到鄭板橋這段文字,大概也會引為圣文,這實在要比他摘的讓·熱內(nèi)的句子含蓄多了。讓·熱內(nèi)是一個與偷竊如影隨形的作家,也是個法國人,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偷,一個杰出的文學家。為了紀念偷盜歲月,他還得意洋洋地寫了一本書《小偷日記》,全方位展示他的偷盜生涯。熱內(nèi)就對情人的屁股情有獨鐘。他寫道:靠著一個臀部,就像枕著一只白枕,好一陣沒有動彈,我整個兒爬進去,想在陰影籠罩著的苔蘚上睡著,想在那里死去。讓·熱內(nèi)展現(xiàn)出了他的狂熱、迷戀和富有激情。相比之下,鄭板橋的贊嘆就要克制和唯美得多。更大的區(qū)別在于,讓·熱內(nèi)的文字有一種肆無忌憚的個人抒情,而鄭板橋則以公共建議的方式呈現(xiàn)其個人的態(tài)度,雖有“我見猶憐”的體恤,到底還是以戲謔的方式展出了部分的自我。文化不同,表達不一樣。東方的含蓄和西方的熱烈,都指向贊賞。
屁股,雅稱臀部,它變得害羞起來,顯是文明的一種產(chǎn)物。
如果屁股只是兩瓣肉,一定不會羞答答或遮遮蓋蓋或半隱半藏或欲露還羞地碰不得,這兩瓣肉還藏著另一方“水土”和“文明”。據(jù)研究發(fā)現(xiàn),縱觀歷代名畫,終不能窺臀部之全貌,頭發(fā)、床單、羽毛扇子、纖細的手,甚至斑駁的樹葉的影,紛紛拿出遮擋的本事。亂你的眼。為什么?因為畫家們覺得,屁股是害羞的,據(jù)說是文明的一種表現(xiàn)。
不過本書的作者也在認真地反思,之所以要為屁股遮羞,說到底還是文明得不夠。文明到了極致,應該是當初上帝造人時的樣子,人人都是赤裸的,卻并不覺得害羞。關(guān)于屁股的害羞,不過說明了人類文明的循環(huán),從自然到害羞,再到未來的可能的不害羞。如此說來,回到上帝造人,那人類的前途肯定是光明的,這倒是令人期待。不過,如果真的不害羞了,彼此熟視無睹了,那光明的屁股還有什么看頭呢!
寫于二○一七年十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