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的脾氣

臧建立

我一直認(rèn)為在村莊的物事中，草類有個好脾氣：踐踏不急，薅拔不怒，戕害不仇。草從不對土地挑肥揀瘦，對自己的出身也不斤斤計較，對自己的處境也不怨天尤人，對自己的前生后世也不瞻前顧后。

經(jīng)年的村莊，一場風(fēng)又一場風(fēng)不倦地吹刮。田野的草籽被帶到村莊，屋檐瓦頂上的草籽逢水發(fā)芽，迎風(fēng)生長。草的韜光養(yǎng)晦，隨遇而安，讓人驚羨嘆服。

從不說話的草，立足腳下的一抔泥土，見風(fēng)就長，逢雨就旺。沒有煩惱，沒有欲望，天旱了，葉子蔫吧了，不喊不叫，固守天道。

該開花時開花，該結(jié)果時結(jié)果，一切順其自然，一切皆然而然，從不招搖，從不炫耀。

村莊是人的世界，家畜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草從不與人爭天奪地，但是對共有的家園，也不輕言放棄。

村莊的領(lǐng)地，還是田野，草都悄不聲響地綠著，長著，開花，枯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寂寞了多少時日，寧靜了多少流年。

偶爾進(jìn)村的草，只是在路邊、排水溝沿，小心翼翼地生長，說不上討人喜歡，但也不會討人厭。安安靜靜的草，聆聽著勞動者的腳步，聆聽著風(fēng)雨的絮叨和黑夜的囈語。

草與樹木，打造出村莊的青青衣衫，人類和家畜在青青的衣衫中流連和輕眠。

田野的草，原本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墒亲詮挠行┎荼蝗祟愓邪矠榍f稼，草與莊稼就有了天壤之別。前身是草的莊稼，知道了得陽得風(fēng)得水得養(yǎng)分，講究了對土地的挑肥揀瘦。莊稼的陰晴圓缺，對應(yīng)著農(nóng)人的喜怒哀樂。

對于與莊稼爭風(fēng)吃肥的草，農(nóng)人是除之而后快。用手薅，用鋤耪，用鏟用锨，用滅草劑。將草放在驕陽下暴曬，收工后再將草背回家，讓牛羊盡情地反芻。

草成為莊稼后，還有了一個個美麗的名字，小麥、玉米、棉花、大豆、高粱……朗朗上口，十分響亮。

草，隨便起個貓名狗姓，能叫著就不錯了。茅草、羊胡子草、狼尾草、狗尾草、貓尾草、蒲草、掃帚草、蜈蚣草、鬼圪針……對人類有益處的，就好聽點，為數(shù)不多，比如益母草、蝴蝶草、薰衣草、車前子。

曾幾何時，無數(shù)個夜晚，萬籟俱寂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月光下，輕輕地?fù)崦嗖荩雎牥喂?jié)的音響，聆聽千年不變的孤獨囈語。有時淚流滿面……

草是莊稼的近親，農(nóng)人的區(qū)分終將徒勞，滅草劑再辛勤工作，也無法割斷草與莊稼的血緣。

草是畫家，再荒蕪的土地，草能潑上重彩；再板硬的路，草能揮就水墨。草是詩人，芳心吟誦的詩歌漫步天涯，柔弱筋骨書寫風(fēng)雨年華。

草是歌唱家，沒有花香，沒有樹高，可朋友遍及天涯海角；頭頂一個天，腳踏一方土，處處是綠色的宣言和祝福。

草走過的路，足跡明朗。草走的是歲月之路，行的是時光之道。人的足跡繁響沉重，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地忙于追求，鞋磨損了，可腳印呢？

不像青草，在哪兒一站，就是一個綠色的圖騰。我們?nèi)祟惖哪_步，雖然造就了許多路，可是沒有血性的路越多，我們的精神就越接近荒蕪。

我們驕傲行走于大地，任意地踐踏青草，隨意地戕害青草，可最終我們要睡在青草的懷抱，我們的人生終將被青草埋沒。

雖然青草一歲一枯榮，可草是村莊真正的長者和壽者?！按猴L(fēng)吹又生”，是人對草的生命力的贊歌，也是人對自身命運無奈的訴說。

沒有哪一個人比草活得更久更長，沒有哪一個人比草長生不老。草永遠(yuǎn)行走在路上，這個村莊的草與那個村莊的草都是一家親，只有草才真正把地球當(dāng)做同一個村。

越過田野，爬過山坡，踏過河床，走過城墻……互相攙扶，相互協(xié)助，堅定，執(zhí)著，癡情，激昂。累的，坐下休息；困的，躺下徜徉；不倦的，繼續(xù)跋涉遠(yuǎn)方……

我們無法計算，草的一生能走過多遠(yuǎn)的路，走多少路。我們只知道草四海為家。村民可以隨意讓一片地閑置，可是青草不會讓這片地失去生機。

村民可以讓一片又一片的土地失去生機，廠房拔地而起，路面硬化無法呼吸?？刹莸纳φl也無法阻止，草籽蟄伏在水泥地下，一年，兩年，幾年……草會在一個夜晚掙破枷鎖，鉆出地面。

我不知道一株草的疼，我只知道滿山遍野的歌唱。大腹便便的牛羊走過，吃過，田野上撒落的應(yīng)是無邊的惆悵，惆悵的背后生長的又是無盡的希望。安詳?shù)拇蟮匕?！是你義務(wù)地為青草療傷，是你有責(zé)任地給予青草力量。

我愜意地躺在草叢休憩，隨意地伸展四肢。一叢叢青草被我壓在身下，軟綿綿的，有的青草身殘腰斷，汁液四濺，青草的氣息馨香可人。青草不急不躁，不溫不火，溫順地如同綿羊。第二天，我趕著牛羊到這兒一看，被我壓倒的青草又直直地站立起來，又恢復(fù)了元氣，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青草不計前嫌，也不計后仇。我為青草的大度佩服，同時也為我的傷害感到慚愧。

草把一切都埋在大地的深處，把心思和信念都托付給大地收藏。去留得失，草不放在心上；是非成敗，草不放在心上；榮辱興衰，草不放在心上；高低貴賤，草不放在心上。

沒有哪里能比土地的深處更寧靜，沒有哪里能比土地的深處更有涵養(yǎng)。草的心在根部，發(fā)達(dá)的根系通過枝葉來蓄滿陽光。只有草知道大地的秘密，并把大地的秘密通過枝葉來宣講。農(nóng)人不關(guān)心這些，只關(guān)心草還可以喂食牛羊。

草的心思只有一個，就是絕不辜負(fù)大地和歲月賜予的生長。草只有感恩的心，感謝大地賜予生命和溫床，感謝天空賜予雨露和力量，感謝時光賜予美麗和芳香。

草只有一個心思，那就是奉獻(xiàn)衷腸。

你到村莊，或是田野，隨便一望，都可見青草優(yōu)美的肢體和揮手的姿勢；隨便一喊，都可見青草風(fēng)中的舞蹈和輕輕的吟唱。

草長著，不動聲色，最后把一個人的記憶埋掉。草的話語，我們不懂。我們?nèi)祟惖恼Z言，草會傾聽，特別是被草掩埋之后。

對于草來講，活著的人類言語再豐富，和鳥類的鳴叫沒有什么兩樣，和昆蟲的叫聲沒有什么兩樣。都是欲望的符號，都是愛情的條碼……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人看著草活一個春秋，草看著人活一代人世。

人活著的時候，總不會好好地靜下來，聆聽草的話語。當(dāng)一個人靜下來聆聽草的話語時，又什么都聽不懂了。對草發(fā)了一輩子脾氣的人，最終沒有了脾氣。

草還是依舊笑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