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初陽
圖
/水色花青
他因為一個誤會,在另一個姑娘身上,投入了太多,也舍棄了太多,多到當(dāng)他知道一切真相時,已無法回頭,多到一旦回頭便是兩個人的死無葬身。
一
十五歲那年,小七一個人跑出希羅教。適逢上元佳節(jié),街頭巷尾,人山人海。她戴了一張兔子面具,在人群中東躲西藏。
她一邊躲閃,一邊偷瞧一眼身后窮追不舍的黑衣教衛(wèi)們,一個不留神,撞上一堵“人墻”。
重心偏移之際,她下意識抓住對方胳膊,而后緩緩抬眼,看見一名白衣公子,端的面如冠玉,唇角含笑,一雙桃花眼漾出萬千波光。
她就這么隔著面具傻呆呆望著人家。
對方卻也不惱,掃一眼四周形成包圍之勢的黑衣教衛(wèi)們,了然般勾起嘴角,然后,攬住她纖細(xì)的腰肢,說:“抱緊我?!?/p>
他話語間滿是紈绔子弟的輕佻。
她慌忙摟住他的脖子,耳畔的風(fēng)“嗖嗖”刮過,腦海中反復(fù)回蕩的卻是他風(fēng)流溫柔的嗓音。
一刻鐘后,二人在城中最高的房頂上停住腳。他從腰間掏出一壺酒,就著月光便是一通豪飲。
她眨巴著一雙眼,望著眼前的白衣公子:“你這人好生奇怪,以前也經(jīng)常這般隨隨便便劫持姑娘嗎?”
“喂,我剛才可是幫了你。”白衣公子回眸瞧她,一副早知道就不救你的表情:“你們希羅教人的臉皮全都像你一樣厚嗎?”
一句話噎得她滿臉通紅:“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希羅教的人?”
白衣公子上下打量著她,不屑一笑:“就憑你身上熏死人的希羅花香以及連本公子這‘天闕第一紈绔’都不認(rèn)識的兔子眼?!?/p>
“你……”她想罵他,卻發(fā)覺心中莫名歡喜。他的語氣雖然帶著玩世不恭,卻句句透著敏銳的洞察力。
于是,她不打算再瞞著他。
她告訴他,她的確是希羅教的人。這么多年,她還是第一次出來,不為別的,就想看看傳聞中天闕大陸最盛大的煙花表演。
“哦,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白衣公子坐下來,將酒壺遞給她。
酒是好東西,可她發(fā)過誓,這輩子都滴酒不沾了,便擺擺手,將酒壺推還給他:“為什么說會失望?”
白衣公子又是蔑視一笑:“真笨,自是因為我看過的?!?/p>
可惡,竟然又罵她。這一次,不及她出言反駁,只聽一聲巨響,一朵大紅牡丹瞬間綻開在天際。
她一下子看癡了,合攏雙手,一副陶然欲醉的樣子。
“少見多怪?!卑滓鹿余洁煲痪洌粋€人背過身去大口大口喝起酒來。之后,二人一夜無話。
天快亮的時候,她望著滿城的煙花碎片,意猶未盡。她托著下巴嘆氣:“如果每年都能看到這么美的煙花,那該多好?!?/p>
一旁的白衣公子喝了一夜的酒,桃花眼中染了醉意,瞧著她,笑瞇瞇道:“不如你別回希羅教了,我?guī)愕揭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每天都放煙花給你看?!?/p>
她怔了怔,心跳得飛快。
那一刻,她多么想就這么答應(yīng)下來。可是,她不能。曾經(jīng)有一個人救了她的命,她發(fā)過誓,要護(hù)他一生一世。
她笑著搖搖頭,第一次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彼時,她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姑娘,而他則是風(fēng)流倜儻的紈绔公子。
二
小七同白衣公子上元節(jié)一別,再見已是三年后。
這一年,希羅教倒行逆施,教主明里暗里抓了許多武藝高強(qiáng)的江湖子弟煉蠱,引得武林四大家族聯(lián)手圍攻希羅教。
雙方鏖戰(zhàn)中,教主為掩護(hù)少主脫身,寡不敵眾,力竭而亡。
希羅教樹倒猢猻散。而四大家族一為祭奠亡者,二怕“斬草不除根,春風(fēng)吹又生”,便貼出告示,重金懸賞生擒希羅教少主之人。
彼時,夜深人靜。
小七懷抱著熱騰騰的饅頭,在一條漆黑的巷子里,被濃重的血腥味絆住了腳。她猶豫了一下,決定上前一探。
巷子深處,身著夜行衣的男子靠墻躺著。借著月光,她看清楚了對方的容貌,不是日思夜想的紈绔公子,又是誰?
尚來不得歡喜雀躍,痛苦的呻吟聲便輕拂入耳。
她心下一顫,正要上前查探他的傷勢,卻寒光一閃,三尺長劍已然架上脖子。四目交接處,仍是那雙好看的桃花眼,卻褪去昔日風(fēng)流,被凜冽的殺意代替。
“是你……”他認(rèn)出了她的味道。勉強(qiáng)扯出一個笑容后,逼近喉嚨的長劍“哐當(dāng)”落地,緊接著人也順勢昏倒在她懷里。
她救了他,將他安頓在一家偏僻的客棧,守在床邊,等他醒來。
大概三四個時辰后,他睜開了眼,盯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卻是倏忽笑了:“你救我,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p>
“開什么玩笑!”她瞧著他再度恢復(fù)的那股子紈绔勁兒,紅著臉叉腰:“你上次幫了我,我只不過想還你個人情罷了?!?/p>
“哈,是嗎?”他牽牽嘴角,隨即又?jǐn)苛诵σ猓瑖@息道:“你若知道了我的身份,這人情怕是就不敢還了?!?/p>
“那可未必呦,樞夜公子?!?/p>
一語出,他微微驚訝。她卻抱臂在胸,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他怎么會知道,煙花夜一別后,她翻遍了希羅教現(xiàn)存的所有世家資料,卻怎么也找不到“天闕第一紈绔”這么個人。若不是一次偶然的機(jī)會,她從一冊武林卷宗中看見他的畫像,她大概不會那么早知道,這個愛扮成風(fēng)流子弟的紈绔公子竟然會是星宿閣中排名前七的殺手——樞夜。
他不解地問:“那你還救我?”
她既然知曉了他的身份,就該明白他手上沾了多少血,有多少仇家,救他無異于自尋死路。
然而,她卻拍著胸脯,義沖云天道:“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若有仇家上門復(fù)仇,我?guī)湍銡潮闶?;若你死了,我?guī)湍闶帐闶牵惺裁春门碌???/p>
樞夜怔怔瞧著她,許久才回過神兒來:“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p>
他說,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他才十多歲,還是一名富家少爺,因出手闊綽,身邊總少不了幾個喜歡溜須拍馬的狐朋狗友。他們年紀(jì)相仿,嘴上稱兄道弟。他聽著開心,經(jīng)常請他們到酒樓吃喝。
有一次,他們從酒樓出來,遇見了一個乞丐。
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雖衣衫破舊,臉蛋卻十分清秀。她應(yīng)是餓壞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不住朝他磕頭:“有錢人哥哥,賞口飯吧?!?/p>
他本想踢開她,卻又玩心大起。揮揮手招呼小伙伴去對面買了一個饅頭,抹上通紅的辣椒油,遞到她手中。
然后,他找了個暖和的墻角,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望著不遠(yuǎn)處辣得直伸舌頭的小姑娘哈哈大笑。
本以為萍水相逢的笑料,卻不想還會再見。
兩個月后,他父親因生意往來要去趟京城。他和伙伴們從未去過那么繁華的地方,就想跟去玩玩。父親拗不過他,便答應(yīng)帶上他和他的三個小伙伴一起上京。
豈料,一行人剛出城門就遇上了劫匪。
劫匪殺了父親,又將刀指向他。他嚇壞了,慌忙朝小伙伴們呼救??缮砗篑R車空空蕩蕩,哪里還有半個人影。
利刃高舉,他絕望地閉上雙眼,卻又出乎意料地聽到一聲稚嫩的驚呼:“……快躲開?!?/p>
他被人猛推一把,撲倒在地。再睜開眼,懷里多了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
血粼粼的刀傷橫貫整個背部,她卻是望著他虛弱地笑了:“阿娘說過的,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瑕兒做到了?!?/p>
原來她叫瑕兒。那是樞夜第一次在心里種下這個名字。
燭影搖曳。
此時的小七聽他講著故事,忍不住有些悲傷。明明那么凄慘的往事,他卻能說得這般云淡風(fēng)輕。
她趴在床邊,靜靜等待著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蓸幸箙s突然緘了口。后面的故事,他不想說了。
三
樞夜傷勢不輕,在客棧床上躺了半個月才好了十之七八。
那段時日,小七白天陪他在客棧說話,入夜便匆忙離去。時間長了,他生出好奇,問她去了哪里。
她想了想,就將希羅教被破后,她作為少主的貼身侍女,帶著少主躲藏起來的事情告訴了他。
彼時,樞夜正同小七坐在二樓雅間的一張花木方桌上嗑瓜子。
他換回了白衣,聽她說完,指著樓下大堂中零星分布的幾個黑衣刀客:“你知道那些人是來做什么的嗎?”
她“噗噗噗”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
一年前,四大家族開出萬兩黃金,懸賞生擒希羅教少主之人。這件事引得無數(shù)高手躍躍欲試。如今,希羅山崖上的祭臺早已設(shè)好,就等著目標(biāo)落網(wǎng)了。
“既然如此,你還敢告訴我這些?”他挑挑眉:“難道你忘了我也是個殺手?你就不怕哪天我尾隨你,捉了你的少主,換錢喝花酒去?”
小七翻個白眼,瞧著樓下一個個不入流的刀客:“就憑他們,想要捉我們少主,下輩子吧。”
此話不假。
傳聞,希羅教少主不僅能以身養(yǎng)蠱,更能如神仙般幻化千萬姿態(tài),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從未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以至于懸賞令發(fā)了一年之久,期間捉了無數(shù)人,竟無一人是真正的希羅教少主。
“至于你……”小七抬起頭,正對上他一雙水潤的桃花眼:“我相信你!”
樞夜一愣,捻瓜子手就那么停在半空。耳畔,少女的嗓音宛如黃鶯般悅耳動聽,令他有片刻的失神。
不待他說什么,她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推開窗戶。
正值初春,街市熙攘。她舒展胳膊,深吸一口氣,回過頭來,陽光灑在她眼睛里,她咯咯一笑:“殺手哥哥,我們出去玩吧?!?/p>
他沒有答應(yīng)她。
實際上,他此回受傷,便是因為任務(wù)暴露而遭到目標(biāo)人家的追殺。眼下風(fēng)頭未過,實在不易拋頭露面。
她卻不以為意,慢悠悠從懷里掏出一張巴掌大小的薄皮子。
她讓他把眼睛閉上。他一臉狐疑,等再睜開眼時,卻發(fā)覺她手中多出了一面銅鏡,而銅鏡中映出了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他摸摸耳根,沒有絲毫銜接的痕跡,有一瞬間,甚至連他自己都相信這就是他本來的面容了。
她告訴他這是希羅教秘傳的易容術(shù),除了易容者本人,無人能夠破解。她得意極了,挽了他的胳膊,嘻嘻一笑:“這下沒有人能認(rèn)出你了?!?/p>
那天,他們什么也沒做,就找了個溫暖的墻角曬太陽。
他枕著手臂,半倚在城樓下,干凈得像個真正的紈绔子弟。
小七坐在一旁,側(cè)目看他:“殺手哥哥,上次你的故事只講了一半,那么后來你又是怎么進(jìn)了星宿閣,成了殺手呢?”
聽到星宿閣的名字,他明顯一滯,而后薅了根草含在嘴里,望著湖藍(lán)色的天空,久久沒有說話。
她第一次從樞夜眼中看到這樣的表情——痛苦、悲傷、無奈。
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他。
他是星宿閣排得上名字的殺手啊!鬼才知道他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絕望和血腥,才能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富商少爺變成一個收銀買命的殺手。沒有任務(wù)時,他愛穿白衣,喜歡扮成紈绔公子的模樣,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的掩飾罷了。
想到這里,她的心頭突然涌起一股熱血,一腔情誼脫口而出:“殺手哥哥,不如你別回去了,我們兩人一起去過最簡單的日子吧?!?/p>
他愣了愣,執(zhí)劍的手輕撫上她滾燙的面頰,終是搖搖頭笑了:“你該知道,有些路一旦踏出了第一步,便再無路可退?!?/p>
提到嗓子眼的心緩緩落回肚里。
曾經(jīng),他也對她說過相似的話,她不也拒絕了嗎?她點點頭,瞇起眼,微微一笑。嗯,這個道理,她懂的。
四
小七知道這樣簡單的日子終究不會長久的。所以當(dāng)星宿閣的人找上門時,她一點也不驚訝。
那是個細(xì)風(fēng)微涼的早晨,數(shù)個著黑衣,戴斗笠,背長刀的壯漢闖進(jìn)客棧。而她則剛從少主藏身處歸來,一身露珠未干,霜盈于睫。
她知他傷勢未愈,近來嗜睡,不想有人來打擾他,便請黑衣刀者稍候片刻。誰知黑衣刀者只當(dāng)她有意阻攔,出手便是狠招。
她不會武功,中了一掌,呼吸一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不待她緩口氣,對方掌風(fēng)再度襲來。
她瞪大雙眼,以為自己就要死掉的時候,一道寒光掠過眼前,只聽一聲慘叫,循聲望去,掌風(fēng)的主人已被一柄長劍釘在墻上。
她回過頭,便看見一身中衣,墨發(fā)未束的樞夜,站在房門口。涼風(fēng)揚(yáng)起他的發(fā)絲,透著刻骨的寒意。
她從未見過這樣子的他,冷酷、無情,出手便是一擊致命的殺招。
余下的黑衣刀者見狀,皆后退一步,強(qiáng)撐著氣勢,質(zhì)問:“樞夜!你此番是要背叛星宿閣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上前抱起受傷的她,丟下幾名黑衣刀者,轉(zhuǎn)身朝房間走去。
一時間,空寂的大堂蕩開他清冷的聲音:“回去告訴閣主,樞夜不日便會折返。此間事,到時我自會解釋清楚?!?/p>
回到房間,他幫她輕拭掉嘴角的血跡,柔聲問:“難受嗎?”
那一瞬,她幾乎就要沉淪在他溫暖的眸光里。她驀地抓住他的手,哀求他不要離開。許是動作太大,說完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他嘆口氣,輕扶她的背:“我也是沒有辦法,星宿閣于我而言雖是牢籠,卻也關(guān)了我此生最重要的姑娘?!?/p>
一語落地,她的心驀然一緊。
他問她:“你還記得上次我沒有同你講完的那個故事么?”
她點點頭,紅著眼,關(guān)切而焦急。他頓了頓,想了想,最終搖搖頭:“算了,你不會愛聽的,不說也罷?!?/p>
樞夜到底還是走了。
就在當(dāng)天傍晚,他說下去找店小二要些吃食,之后便再也沒有上來。
那晚,小七沒有回到少主身邊,而是在客棧想了一夜。然后,天亮了,她叫輛馬車,往星宿閣奔去。
一路上,她想了千百種混入星宿閣的方法,可到頭來一種也沒用上。因為,她趕到的時候,樞夜正從閣中出來。
他的肩上背了一個紅衣墨發(fā)的姑娘。而他身前則染盡鮮血,一條袖管輕飄飄的,走起路來,腳步虛浮,仿佛一陣風(fēng)都能把他吹倒。
他見到她時,有些驚訝,隨之催促道:“快,帶我們?nèi)ヒ粋€隱蔽的所在。”說完,便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她望著他,眼淚一下子落下來。她思慮片刻,一咬牙,駕車而去。
樞夜再次睜開眼,已是在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房間內(nèi)。小七推門進(jìn)來,告訴他,這里是她少主的藏身之處,希羅教的地下密室。
果然,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恐怕任街頭巷尾的高手們想破了頭,也想不到如今希羅教少主竟還在希羅教內(nèi)吧。
她眼睛紅腫,抓著他空蕩蕩的左袖,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他瞧一眼身旁尚未蘇醒的紅衣姑娘,確定她安然無恙后,才緩口氣,猶豫片刻,道:“她叫玉衡,是我的妹妹?!?/p>
五
樞夜把上次沒有講完的故事告訴了小七。
十年前,他從劫匪手中僥幸逃生??筛赣H亡故后,家中沒了頂梁柱,很快就散了。之后,他帶著八歲的妹妹開始了流浪乞討的生活。
沒過多久,他和妹妹在一次廟會上走散了。
為了妹妹,他一直留在希羅城中尋找和等待,誰知,最后卻等來了星宿閣主。閣主見他天賦極高,便帶回閣中,傳授武藝。
倔強(qiáng)如他,竟是寧死也不肯殺人。為了逼他就范,閣主用盡了上百種酷刑。那幾年,他宛如活在煉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他同往常一樣隨閣主去觀摩一場滅門任務(wù),在那里遇見了一個小姑娘。
只一眼,他便認(rèn)出了妹妹。
他瘋了似的沖上去,用血肉之軀攔下那把長刀,第一次跪在閣主面前。
他說,妹妹不過這家買來的丫鬟,只要放過她,讓他做什么都行。于是,他第一次執(zhí)起刀刃,砍下一個人的頭顱。
那之后,他正式加入星宿閣,成了七宿之一的殺手。又過了幾年,妹妹的武學(xué)天賦逐漸展露,也成了閣中排得上名的殺手。
一日前,他折返閣中,令他沒想到的是,他的妹妹在一月前的任務(wù)中,身中奇毒,性命垂危。
他求閣主出手相救。只是莫說這解藥異常珍貴,就算救活,她也十之八九功力盡失,閣主思慮再三,沒有答應(yīng)。他這才一怒之下叛出星宿閣,也為此折了一條胳膊。
故事說完,小七不覺已是淚流滿面。他嚇了一跳,慌忙抬起衣袖幫她擦眼淚,卻不知為何,越擦越多。
她一邊哭,又一邊咧著嘴笑,一邊笑,還一邊嗚咽地說:“殺手哥哥,我懂你的,我都懂的?!?/p>
樞夜沒有說話,就那么瞧著她。
黑色眸襯著他黑色的衣袂,溫柔而悲傷,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開口:“小七,你把我?guī)У酱颂帲筒慌挛因_你嗎?”
她怔了片刻,仍是在流著淚:“不怕的。”“為什么?”他皺皺眉,十分不懂。
她抹把眼淚,破涕而笑:“殺手哥哥,我這般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這次換他愣住。她之前留過他幾次,他也一直都能感覺到她是很喜歡他的,但此刻這般直白地表達(dá)出來,還是讓他的心莫名一跳。
他沉默一會,忽而把她抱在懷里,輕輕吻上她的眉眼,低聲喃喃:“看得出來,當(dāng)然看得出來呀?!?/p>
那晚過后,樞夜便在希羅教密室住了下來。
玉衡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處于昏睡狀態(tài),偶爾有片刻的清醒,眼中也是難以言說的悲傷情緒。
小七用了希羅教最珍貴的希羅花為她吊命,無奈她身體里的毒太過蠻橫,臉色仍舊一天天蒼白下去。
樞夜守在玉衡身邊,幾天幾夜未曾合眼。
期間,希羅教的少主來尋小七,進(jìn)來看過一次。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衣飾簡單,眉眼恭順,絲毫沒有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少主樣子,與樞夜目光交接,也只是微微點頭,喚了小七便一道出去了。
樞夜的內(nèi)心有個想法。
傳說,希羅教少主以身養(yǎng)蠱,即能培育出能弒神殺魔的劇毒,也能煉化出能解世間百毒的靈藥。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的玉衡就有救了。
于是,當(dāng)晚他便跪在了希羅教少主的床榻前。然而,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他始終沒有答應(yīng)。
六
玉衡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小七說,眼下只用希羅花已經(jīng)壓制不住她身體里的毒,想要她活得更長久一些,就需要配合更為珍貴的幾種草藥,不巧的,這幾種藥材,眼下教中都沒有。
然而,星宿閣貼出告示,全面擊殺星宿閣的叛徒,樞夜和玉衡。無奈之下,樞夜只得鋌而走險,每日易了容,趁著月色外出尋藥。
有一次,天都快亮了,樞夜還沒有回來。
小七有些擔(dān)心,剛要外出找尋,卻見樞夜提著兩壺酒,東倒西歪地走回來。
他見了她,二話沒說,趴在她肩頭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仿佛要把一雙眼哭瞎才罷休。
她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哭成這樣。細(xì)細(xì)想來,她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那個穿著白衣的紈绔公子了,想到這兒,她整顆心都疼得要命。
到底是敗給他了。
她捧起他皺成一團(tuán)的臉,輕聲道:“殺手哥哥,別哭了,我?guī)湍銦捊馑幘饶愕挠窈?,還不行嗎?”
他還當(dāng)她只是安慰自己。可當(dāng)她劃開玉衡手腕,接滿一大碗毒血,一飲而盡的時候,他的心突然便沉下來,眼前的姑娘,似乎離他越來越遙遠(yuǎn)了。
他笑了:“你真的只是少主的貼身侍女嗎?”他有些生氣:“你果真瞞了我太多事情呢?!彼瘋麡O了:“你有那么一次,信任過我嗎?”
她扶住桌子,唇角發(fā)白,渾身止不住的顫抖:“殺手哥哥,有些事身不由己。你也說過,有些路一旦踏出了第一步,便再無路可退,我懂你,你也要理解我呀,嘻嘻?!?/p>
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干凈,他的心有片刻的動容,有一剎那,甚至都不愿意用自己骯臟的雙手去抱她。
以身養(yǎng)蠱,可煉化出能解世間百毒的靈藥。然而,代價卻是需得承受七天常人難以忍受的鉆心之痛。
不會死,但會生不如死。
她縮在他懷里,蜷成一團(tuán),痛得眼神都迷離,痛得意識都模糊,卻還執(zhí)拗地問他:“若你早知煉化解藥這般辛苦,還會舍得我嗎?”
他剛想回答,卻又被她搶白一句:“就這一次,別騙我,好嗎?”
他愣了愣,第一次希望,如果上元節(jié)那天,沒有遇見她該有多好,可他沒有說出口,只是用盡渾身力氣抱緊了她:“別怕,你會熬過去的?!?/p>
她笑了笑,惶惶然又落了淚。
七
整整七天七夜。
她躺在他懷里,是從來沒有過的快樂,她多么希望時間就此停住,那么就算再痛、再苦,她也不怕。
可惜,這世間最無情的東西便是時間。第八天,她身上的痛楚開始逐漸消失。
她把胳膊遞給他。他猶豫了一下,緩緩割破她的手腕,讓合著她鮮血的溫?zé)峤馑幘従徚魅胪胫小?/p>
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將解藥送入玉衡口中,動作輕柔,前所未有。那一刻,她知道,一切都完了,沒有回頭路了。
他安頓完玉衡,找來繃帶,幫她包扎傷口。
她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盯著他看。大概為了緩和尷尬氣氛,他忽而開口,問:“你這輩子有遺憾嗎?”
“喂!”她突然跳起來抵著他的額頭,佯裝生氣道:“我才十八歲,這輩子還長著呢,干嘛說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他沒有抬頭。
她反問道:“那么殺手哥哥呢,你有什么遺憾嗎?”
他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偏頭望向一旁的玉衡:“以前有的。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跟你說的那個小乞丐姑娘嗎?我曾經(jīng)在她睡著的時候問過她一個問題,可惜她沒有回答我。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榻上的姑娘生得太美,美到能讓人窒息:“殺手哥哥,你怎么能騙我呢?玉衡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吧?!?/p>
他先是一震,一陣寂寂后,倒了兩杯茶:“你不也騙了我嗎?小七,哦不,應(yīng)該是希羅教的少主?!?/p>
她端起茶,一飲而盡,笑容卻是更深了:“殺手哥哥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他想了想,其實從三年前的上元燈會,他就已經(jīng)有所懷疑了。普通侍女逃出來,怎么會驚動那么多教衛(wèi)。而后來,她的易容術(shù)、以身養(yǎng)蠱的能力,以及不經(jīng)少主同意,便隨隨便便將他帶入希羅教密室,種種跡象,都指向一個答案。想來希羅教少主能如神仙般幻化千萬姿態(tài),不過借助于易容術(shù)罷了。而之前,他曾去求那個少年救玉衡,他拒絕得那般果斷,恐怕不是不愿,而是沒有這個能力吧。因為他只是個掩人耳目的替身,而她才是真正的希羅教少主。
“哦,那么早呀?!?/p>
他又幫她續(xù)了杯茶,問:“那么,你呢,又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騙了你呢?”她看著他,想了好久,笑著說:“今天吧。”他望著她微笑的模樣,竟不忍心讓她知道,其實,從星宿閣回來,他就在騙她了。
幾日前,他回到閣中,得知玉衡中毒的消息時簡直要瘋了。
那是無解的毒啊,哪怕閣主也無能為力。唯一的希望就剩下能夠以身養(yǎng)蠱,煉制解藥的希羅教少主了。
但那時,他任務(wù)失敗,月余不回閣中,又剛出手殺了一名閣中弟子,閣主如何放心他就此帶著玉衡離開。
于是,為表決心,他不僅自斷一臂,還接下任務(wù),事成之后,必將希羅教少主親手送上祭臺,這才為玉衡換來一線生機(jī)。
而玉衡的確不是他的妹妹,進(jìn)入星宿閣之前,她喚作瑕兒。
相依為命不假、滅門案中重逢也不假,唯一假的是她的身份。
他猶記得七年前,她以血肉之軀為他攔下那把大刀前,在她身上看到的那條橫貫肩背的疤痕,哪怕三年煉獄般的酷刑令他記憶模糊,他也忘不了她。那個他曾發(fā)誓愿傾盡一生守護(hù)的小乞丐姑娘。
回憶戛然而止,而眼前的姑娘也因著茶中的迷藥沉沉睡去。
他望著小七平靜安睡的面龐,不知為何竟有片刻的不舍。他拼命提醒自己,為了他的玉衡,他不能心軟。
小七睜開眼,是在希羅崖上。
夕陽余暉,山風(fēng)獵獵。
她被緊緊綁在柱子上,動彈不得。放眼望去,四周圍滿了人。有四大家族的人,還有許多前來看熱鬧的普通百姓。
然后,她在人群中看見了他——樞夜。
他穿了黑色的衣服,深邃得宛如他的眼眸。僅剩的一只手握住身旁紅衣姑娘的柔荑,那么用力,那么堅定。
他,當(dāng)真是愛慘了那個叫玉衡的姑娘呢。
所以,他騙了她,她一點也不怪他。
人生再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的人有窮盡一生也要達(dá)成的執(zhí)念,有的人有付出所有也要償還的恩情。
就像十年前,希羅教的少主救了她的命。她便成了少主的第七個,也是最特殊的一個影衛(wèi)。
她從進(jìn)入希羅教的第一天,便和少主同吃、同住、同修習(xí)術(shù)法。
如今,她除了武功與容貌,修為術(shù)法幾乎和少主一模一樣,包括不傳的易容術(shù)和以身養(yǎng)蠱術(shù)。至于她的真實身份,不過少主以防萬一,馴養(yǎng)出來的金蟬脫殼的“殼”罷了。
從她救下樞夜開始,一切便都在少主的計劃之中了。少主一步步讓他相信,她才是真正的希羅教少主,而他便能順利躲過一劫。
八
她一點也不恨少主,甚至非常感激少主,給了她那么多同樞夜在一起的回憶。她想,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最起碼,她的心是真真切切的。
回憶停止。
有人走上祭臺,把她拽到一個深坑前。里面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五毒。希羅教既然用人煉蠱,那么四大家族便以牙還牙。
她來不及掙扎,就被無情地推下去,落地的瞬間,無數(shù)毒蟲蜂擁而來。
她痛極了,卻只能咬緊牙關(guān)。她不能張嘴呼喊,她怕那種毒蟲趁機(jī)爬進(jìn)她的嘴里,咬壞她的舌頭,那樣她就不能說話了。
天暗下來,五毒池內(nèi)嬌小的身軀慢慢不再掙扎。很多人覺著無聊,紛紛打著哈欠下山去了。
樞夜一直遠(yuǎn)遠(yuǎn)站著,直到四大家族的人也走光后,他才敢上前看一眼。曾經(jīng)兔子般活潑機(jī)靈的小姑娘,就那么狼狽地躺在五毒池中,一動不動。
他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剛要轉(zhuǎn)過身,卻聽見一聲細(xì)微的呢喃:“喂,有錢人哥哥,我愿意的,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喜歡?!?/p>
一句話,宛如一聲響雷砸在樞夜心頭,他渾身一震:“你說什么!”他一遍遍朝她呼喊質(zhì)問,腳下的姑娘卻是再沒了聲息。
他瘋了似的跳下去,把她拎出五毒池。而后,盯著她已被毒蟲噬咬得體無完膚的后背,欲哭無淚。
那里,隱約還能看出一條丑陋蜿蜒的經(jīng)年刀疤。
他轉(zhuǎn)頭,望著一旁紅衣墨發(fā)的姑娘:“瑕兒,當(dāng)年你我重逢時,你同我說你失憶了,把小時候的事情都忘光了,是么?”
那姑娘沒有說話,卻是不自覺后退一步。那是她隱藏多年的秘密。她的確不是瑕兒,身上的那道刀疤自然也是其他原因所致。只是,當(dāng)年他替她挨下一刀,錯將她認(rèn)作瑕兒的時候她便知道,那種情形下,她唯有將錯就錯,才有活命的機(jī)會。后來,她曾無數(shù)次想向他解釋,可每次看到他那般深情款款的模樣,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真相竟是這樣嗎?一瞬間,樞夜腦中走馬燈般閃過一些畫面。
那年上元,煙花綻放,他微微轉(zhuǎn)頭,便看見她眼中五彩斑斕的光。那時,他拼命壓抑住自己許久不曾雀躍的心,告訴自己,他愛的人是瑕兒,那個肯為他豁出命的姑娘。他絕不能辜負(fù)她。
可現(xiàn)在,真相卻遠(yuǎn)比他看到的更為可怕,更為殘酷,更為滑稽。
他低下頭,哭笑不得地瞧著眼前血肉模糊的小姑娘。然后沉默了許久,最終抬起腳,將那具早已失去了溫度的尸首踢下了山崖。
曾經(jīng),他一無所有,不懼一切。后來,他因為一個誤會,在另一個姑娘身上,投入了太多,也舍棄了太多,多到當(dāng)他知道一切真相時,已無法回頭,多到一旦回頭便是兩個人的死無葬身。
他突然想起,他將曾經(jīng)未講完的故事告訴她那日,她的反應(yīng)。
她一邊哭,又一邊咧著嘴笑,一邊笑,還一邊嗚咽道:“殺手哥哥,我懂你的,我都懂的?!?/p>
想來那時她就已經(jīng)知道他在騙她了吧。她沒有揭穿他,是因為她知道,其實他同她一樣,早已進(jìn)退維谷,無可奈何。
星子初上,寒鴉驚起。
樞夜望著自己空蕩蕩的衣袖和染滿鮮血的右手,忽而抬頭對眼前紅衣墨發(fā)姑娘慘然一笑:“玉衡,你瞧,我們都沒有退路了呢?!?/p>
后來,一向無夢的樞夜做過一個夢。
是十一歲那年的上元節(jié),他衣衫襤褸地坐在寒風(fēng)中等待。一個小乞丐姑娘抱著一壇酒從廟里溜出來。
那晚,他們都醉了。
他躺在她胸口沉沉睡去前,借著酒勁,問了一句:“瑕兒,我現(xiàn)在這么窮,你還愿意喜歡我嗎?”
于是,時隔多年,她歷經(jīng)重重磨難,終于給了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