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永珍
春之綠,夏之繁,秋之實,冬之靜。
我在素色調的臨床一線回望32年從醫(yī)之路,那些隨著時間軸一幀一幀清晰的畫面,在我的整個青春中拓印出初心不悔的底色。
奔跑的白色身影,密布的醫(yī)療器械,厚重的陳舊病歷……在我32年的從醫(yī)生涯中,有很多人和事都漸漸淡忘了,可是有兩個患者卻讓我記憶深刻,難以忘懷,以致每每在給學生上課時我總會講到他們。
有一天,一個瘦弱的老太太來到我的診室,見我有病人,對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門口。等到12點我看完所有患者站起來準備下班時,老太太進來了,問我認得她不?
怎么會不認得,這是我管了10多年的老患者家屬。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老太太便自言自語地說開了:“我是曾某某家的。老頭已經去世半年多了,老頭走得很快,沒有預兆。他臨死前給我留下話,要我有生之年一定記得陽醫(yī)生,所以我必須來看你……”
聽到這里,我的雙眼有些濕潤,一個干癟瘦弱、有些駝背的老頭浮現在腦海里。老頭是住在郊區(qū)的菜農,第一次來住院就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期,同時合并肺心病,呼吸衰竭。
當年,我了解到老頭年輕的時候為了養(yǎng)三個子女很拼,老了落下一身的病又舍不得花錢醫(yī),從來沒有接受正規(guī)治療。
最初,老頭一年或兩年來一次,后來一年也要來幾次。在與家屬的溝通中,我得知老頭每次好轉回家還要種菜賣菜維持生計,為了節(jié)省費用回家也沒有堅持治療。
我想起老頭話語不多,每次我查房的時候很難見到有家屬陪伴,有時會習慣性地給老頭倒點水、蓋蓋被子、或者是幫翻翻身,老頭會很溫和地說聲謝謝。
記得一次午餐后查房發(fā)現老頭躺在床上,沒有家屬,一問得知老太太回去賣菜了,還沒吃午飯,我馬上給老頭買了午餐。下午家屬來了,老頭把午餐的事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當場就感激不盡。然而在我看來,這只是我的分內事。
在后來的10多年里,老頭住院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住院都會找我,就像朋友一樣。當我突然聽到患者去世的消息時我有些悲傷,更沒有想到老頭臨終的遺言是讓老太太記得我。
老太太真的以后每年都會來找我,有時拿上幾個玉米,有時是一點泥巴花生或者幾個蘿卜,說是自己種的,沒有打農藥。老太太大多在門診找我,有病人就在外面等著,沒病人了就聊聊天,有時中午了也一起吃飯。
再后來,老太太年歲高了,種不了地了,也背不動了,她就經常給我打電話“我兒子種的玉米可以吃了,紅薯已經挖了,豌豆尖可以掐了”……
有一次我真的去了,我要去看看經??次业睦咸眢w如何?住得怎樣?老太太還算硬朗,子女也很孝順,與兒子一起住進了樓房,我也就放心了。
很多年前,我有一位患者,雙肺肺結核、結核性毀損肺、肺源性心臟病、心衰、呼吸衰竭、營養(yǎng)不良、極度衰竭。老太太住院的第一天是由另一位醫(yī)生接診,在第二天的晨交班會上也重點強調該患者病情危重。
可是,交班后患者的女兒找到我,要求我為她的母親治療,認真核查了醫(yī)生的診斷和治療都沒有問題,因為自己管的病人很多,中途接診還得重新了解病情,就建議家屬繼續(xù)由首次接診醫(yī)師管理,并告訴她醫(yī)師處理得很好,我可以隨時關注,但家屬反復要求,我只好答應。
當我來到老太太床旁,老太太吸著氧氣都感到呼吸急促,緊張、焦慮、恐懼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女兒急切地跟老太太說把最好的醫(yī)生請來了。老太太給了我一個非常艱苦的表情,嘴角微微抽動,似乎想說話已經無力,雙眼極力想睜開卻只看到一條縫隙,但可以看到渾濁的眼里似乎閃現出一絲微弱的光芒。我的心微微一顫,這個患者的預后恐怕不好,活下去的機會很小。
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平靜地詢問病史、查體,給病人和家屬鼓勵安慰后就離開了。幾個小時后,當我再去看老太太時,老太太感覺好了很多,我自己都感覺非常奇怪,難道真有奇跡?
患者和家屬都說“陽老師,你太厲害了,你的藥一輸上去就感覺好多了”。我懵了,沒有換藥?。孔焐现缓脟诟啦∪朔判?,會慢慢好起來的。隨后問護士才知道是我離開后不久因為前面的液體輸完了,護士給她換了一瓶。
后來,我每天常規(guī)查房2-3次,每次患者和家屬都非常愉快地匯報今天比昨天好,體征也在好轉,每天照例鼓勵患者。幾天之后,患者奇跡般地可以下床了!大概半月左右患者便出院了。
其實,在老太太的整個治療過程中我并沒有更換藥物,也沒有調整治療方案,感覺什么都沒做。但事實上,我做的,就是醫(yī)患溝通,在與患者及家屬的交流中我輕輕地握住了患者的手,就那么一握手,患者覺得好多了。
能有這樣的效果并不是什么奇跡,而是患者的信任。這種信任來源于良好的溝通和對患者的態(tài)度。奇跡來源于醫(yī)生平時的人文修為和對患者的關愛。
后來我想到,作為一名醫(yī)生,身上有生命的千斤重擔,這是一個不得不嚴肅的問題,而在這之中,我們的每一次把脈都至關重要,而更重要的是把好患者的心理脈。
轉眼,32年悄然已逝,我的整個青春留在了這片充滿生息的病房里。我還能回想起攻讀醫(yī)學時的赤子之心,回想起做醫(yī)生以來的“患者忘年交”,回想起兒子早已忘記我做飯的滋味,回想起散步路上向我打招呼的患者,也回想起醫(yī)學本身就是奉獻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