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都市情感作家,專為本刊撰寫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好人家”這個充滿上海趣味的褒義描述,在當(dāng)下年輕一代中已經(jīng)不多見了。這三個字一定是要用上海話來讀的,如此才能體味出其中蘊(yùn)含的低調(diào)和自矜。
所謂“好人家”,在滬語語境里指生活程度中等、安定、知書達(dá)理的規(guī)矩人家,大多踏實本分,正統(tǒng)中庸。好人家的女兒,有著溫婉的秉性、良好的教養(yǎng)和實惠卻不乏感性的生活情趣。
她們的上一代,可能是真正的淑媛,到了她們這代,由于時代的變故、現(xiàn)世的急迫,器局不得不縮小一圈。她們因為在物質(zhì)上見過些世面,也吃過些苦頭,在精神上則能夠?qū)﹂啔v有所提煉,并可落實到生活的柴米油鹽中。她們情緒雖有起落,火氣是不太有了,更善于與自己講和、與生活斡旋。
她們雖為職業(yè)女性,但更偏于傳統(tǒng)、溫儒和家居,擅長用生活的瓶中水,勾兌出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有所互動的酒,卻觸手可得、毫無懸念。她們追求的感覺比較貼肉,樂天知命且隨遇而安,相信傳奇只是傳奇。
她們最大的特色是圓融。因為沒有大富貴,所以不驕,也沒有貧寒,所以不哀。溫柔而不妥協(xié),在安靜中不慌不忙的堅強(qiáng)。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jì),騰挪于職場、家庭的復(fù)雜人際關(guān)系中游刃有余,且不忘享受人生樂趣,比如庖廚、旅行、時尚與閱讀。
以她們的年齡和所經(jīng)歷的時代,日子絕對算不上完美,卻始終盡力而為,甚至對于看似悲劇的人生大局也能從容以待,既不厭倦也不憤懣。她們看多炎涼,知道社會上的路不好走,所以要自我松綁和找樂。與熟女相比,她們多了秀雅甜蜜,少了桀驁逼人。與她們相比,熟女多了清華靈媚,少了絮絮煩瑣。
她們通常對生活有一個比較具體可行的前瞻,因此有能力以穩(wěn)定的心境應(yīng)萬變的世態(tài)。如果家庭收入是三塊大洋的話,她是這樣規(guī)劃的:一塊大洋作為家用,一塊大洋去儲蓄以備急用,還有一塊大洋用來交際應(yīng)酬、娛樂休閑。她們在相夫教子之余一直很努力地保持身為女人的平衡狀態(tài),總是不自覺地把時間分成三份:一份給自然,一份給內(nèi)心,一份和人相處。做母親的她們,是母親中的尖子,做婆婆的她們,也不排除屬于隱性難搞型。
好人家的女兒懂得沉入到生活里去。她們不太會光顧“百樂門”光滑如鏡的彈簧舞池,與頭發(fā)光可鑒人、舞技精湛、自稱“老師”的舞男跳舞,但有時會去酒吧聽田果安的老爵士。她們是不跳廣場舞的,不會十日八國游,也不會穿廉價不合體的旗袍亂竄、抖開花絲巾迎風(fēng)拍照,雖然后者有著生機(jī)勃勃的熱力,卻也能顯出市井悍婦的底板。好人家的女兒知道,分寸的缺乏是油膩的開始。
她們的頭發(fā)做得很精致,面色清爽,修過眉毛但絕不紋眉和眼線,更不會打玻尿酸。她們涂淡彩口紅,穿著真絲襯衫配風(fēng)衣逛馬路,一片梧桐葉落在身上時,也有剎那間的詩意。她們的胃和膽囊是全球化的,既能裝大餅油條,又能裝芝士紅酒,可以生煎饅頭配咖啡,拿破侖蛋糕配咖喱牛肉粉絲湯也可。她們在吃上歷來不拘一格且孜孜以求,善于在精微中顯出格局和變化來。
一入廚房,她們再自謙,也總會有幾個拿手家常菜,五香素雞、響油鱔絲、黃魚鲞紅燒肉、老鴨扁尖湯、薺菜大餛飩……也會做幾樣別物什,松茸天婦羅、醉蟹、干巴菌火腿炒飯、海鹽奶蓋烏龍茶……她們熟練使用各種生活類 APP,有熟悉的海外代購和冷鏈海鮮直郵。她們玩烘焙,玩手作,吃日本料理,去有風(fēng)景或花園的地方吃一提鳥籠子下午茶,佛系起來會去寺廟幾日禪修(但均會發(fā)朋友圈)。她們有要好的閨蜜和小有感覺的藍(lán)顏知己說體己話、做有情事。歷盡世事的她們內(nèi)心很是超脫,人生似甜實苦,好友間彼此具備一顆有共情力的心,再大氣點,懂點,這就夠了,不會難為自己去抓取那些抓不到的東西和不世出的人,也不會滿腦子標(biāo)準(zhǔn)答案。她們喜歡有腔調(diào)的人像和靜物攝影,偏愛花園洋房、外灘和陸家嘴,雖然多數(shù)是擺拍。她們講禮數(shù)、懂世故、不招搖,卻也希望讓人們知道:自己是很行的。她們需要掌聲。
一代一代的好人家的女兒,就這樣在精致和豪爽、感性與理智、自在和紛亂之間,靈活擺渡,伸展自如,直至遲暮。在《京華煙云》中,林語堂說得透徹:“從姚思安處,木蘭學(xué)到的是生命的大道,而莫愁掌握的是世俗的智慧。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過來,那其實應(yīng)該是一個女子的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