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久困都市里,總愿意去郊外走走,這個愿望似乎并不是文人的專利。每到春和景明或者秋高氣爽的日子,大人小孩連綿雜沓,往郊野里去,即便找到一個有一些青草綠水的地方,也會相與歡欣或者慨嘆一番。在我看來,人類是來自自然的,就算用鋼筋水泥把自己包圍起來,心底里還是懷念著自己的原鄉(xiāng)。這就是為什么,那些吟詠自然的詩句,能夠動人的緣故吧。
不想讀那些繁復(fù)或者微言大義的詩句的時候,我常常會重讀王維。因為他的詩是見性見情,愜意自然的。比如這首《白石灘》: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這是純凈到無以復(fù)加的詩句了。不過,藝術(shù)之奧妙,要數(shù)純凈最難了。什么是純凈?不多也不少—只有異常清晰地知道自己要表達的是什么,才能夠知道哪些是非說不可的,哪些是大可不必說的。所以,讀者諸君一定要問,王維在這首詩里究竟要表達的是什么呀?因為只有知道了這些,才能夠評判這些詩句是不是符合“純凈”的標(biāo)準(zhǔn)。
詩歌有時候要表達的,可能不是具體的一事一物,甚至不是具體有指向的情感,而是一種“情緒”,那種可以在任何時候撩撥起你的心弦的情緒。我們讀《白石灘》,總會被那種出奇的寧靜所感染,“浣紗明月下”,那是一種醉人的寧靜平和啊—水聲潺潺,明月在天,同時又在水里蕩漾出美麗的光暈,那個浣紗人也應(yīng)該是一襲白衣,手如柔荑吧。從“家住水東西”來看,這兩句詩并非是說作者自己—哪有自己不清楚自己究竟住在哪里的?應(yīng)該是說浣紗之人住家所在?!八畺|西”,是不確指的,所謂縹緲?biāo)崎g,“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中國詩歌字面是極簡約的,但是因為漢語的每個詞語都是有來歷的,是能夠觸發(fā)聯(lián)想的,所以意蘊就會變得豐富起來。比如“浣紗”,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動作,而是和美麗連在一起的詞語。傳說西施浣紗其里,后來“浣紗”似乎也就成了美人的專利。比如“明月”,常常是與“澄澈”的天地或者心境相關(guān)聯(lián)的。這樣一看,“浣紗明月下”的美,就不在字面上了,而在對于漢語的領(lǐng)悟與體驗里。
而“家住水東西”,則將眼前月下浣紗的美人與白石灘脫俗的環(huán)境自然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為什么一定要強調(diào)“脫俗”呢?因為作者并不特別關(guān)注浣紗女子的住處—如果寫成“家居在何處,浣紗明月下”,非但把關(guān)注點轉(zhuǎn)移到了浣紗女身上,而且也顯得輕薄許多。作者只是覺得,這樣的女子就應(yīng)該出自白石灘這樣清幽的環(huán)境里面,是不必打聽清楚究竟住在何處的,這就是“無問西東”的境界。作者在如此美景美人面前,不作他想,乃是因為被這里的景物攝住了心魄,任何世俗的念想都會玷污了這里的清幽,這就是“脫俗”之景的力量。所以,寫浣紗女的美麗,其實就是在贊美白石灘的美。
白石灘的美,在作者看來“清淺”二字足以概括了。“清淺”,是一個吹氣若蘭的詞語,它有著女性天然的溫柔,但又不解風(fēng)情,是豆蔻花開的兀自美麗。《詩經(jīng)》里說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果這個女子眼波流轉(zhuǎn)有了特定的對象與目的,就沒有美感了,那個目光流轉(zhuǎn)、笑語盈盈的人,是心無所礙、天真爛漫的,才是最動人的。所以白石灘之美,就是那種少女之美,無所掛礙,無所用心,只是這樣美麗著而已?!熬G蒲向堪把”,是言水之清也,綠蒲堪把,那個“堪”字,既是“能”,又是“愿”;所謂“能”,是因為水質(zhì)清澈,蒲葦可見,所謂“愿”,是因為綠蒲可愛,忍不住伸手把玩。而那個“向”字,使這樣的感覺具有了時間上的永恒感,仿佛這樣的清淺是亙古未變的。美麗真的有很多種,那種“綠蒲向堪把”的美,是不沾一絲塵滓的,是溫柔、憐惜、平靜寧和的。“綠蒲向堪把”讓“清淺白石灘”這樣的概括性的表達,具有了可觸可感的體驗。
王維筆下的自然,其實就是我們心底對于自然的感受與期盼,如果沒有這樣的“共識”,我們也就無法被王維的詩句所打動。或許王維的白石灘會讓我們想起自己曾經(jīng)到過的某個地方,那里的月色與風(fēng)物也曾激發(fā)起我們內(nèi)心那種特別柔然、寧靜的感覺。那種感覺沉睡在心底,當(dāng)我們讀王維的時候,被激發(fā)出來了,我們與其是在贊美王維,毋寧說是被自己感動。這就是審美的本質(zhì),于風(fēng)物之間照見自我。
我其實不太喜歡稱王維作“詩佛”,這讓王維變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其實他不過是一個內(nèi)心柔軟又感覺敏銳的文藝男而已,這樣的王維似乎更容易讓人親近些。謂予不信,不妨讀讀《白石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