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從前我和妹妹很喜歡背詩。
因為沒有書看,最喜歡看的書是語文書。語文書里,最喜歡的又是古詩。喜歡詩,又要喜歡去背它。這喜歡里大約有一點功利的、虛榮的東西在,但不要緊。每一回開學,跟在老師后面,在小學校唯一的那間辦公室里領了我應得的書,歡喜鄭重地背在書包里回家去,到家便翻到古詩那一課來背。
這時候要嫌書上的古詩太少了,讓人想背也沒有幾首可背。等到老師上課的時候,這幾首詩我早已經會背了。卻還是很珍惜地一起念: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入風波里?!?/p>
這一頁的畫很好看,一葉扁舟在茫茫的水波上,舟上一個小人。鱸魚是個什么樣子呢?我們都不知道。連老師也不知道??倸w是很好吃的魚,我們的想象里是跟鳊魚差不多的東西吧。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夏天晚上乘涼的時候,就會想起這首詩來。我們到樓頂上睡覺,在滾熱的水泥屋頂上潑一桶冷水,把竹簟鋪在上面。這時候躺下來,眼前正是漫天的銀河,于是故意大聲念:“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有時想起來,天上到底有沒有仙人呢?忽然便有些害怕,怕仙人已經聽到了,或者洞明了此刻我心里這點小小的不敬,要來教訓我。我趕緊把被單蒙住臉來睡覺。露水一點一點涼下來了,仙人們終究不曾來過。
略微長大一些,喜歡“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仿佛有些明白流水落花的意思了似的,是女孩子的喜歡。喜歡“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愛其音節(jié)的琳瑯,很得意地把“斜”念作“霞”,并且很秘密地喜歡著那個二月花,好像里面真有一個春天似的。也喜歡“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喜歡碧綠的一樹垂柳,婆娑于書頁之上而不可得。喜歡二月春風似剪刀,而想到燕子的尾巴。燕子在堂屋里做窩,白日里大門開著,兩兩飛進飛出。倘若有了小燕子,是最好玩的時候,我們到了晚上,總要站在燕子窩下面看,想看見小燕子長得什么樣子。小燕子躲在里面,被大燕子遮得很嚴,其實什么也看不清的。
學王維詩的時候,很吃驚——“吃驚”是書面的說法,我其實乃是不懂?!翱丈讲灰娙?,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辈挥美蠋熒险n,字面的意思也明白幾分,我們年年總要上得幾回山,春天掐映山紅,打蕨蕨禾子,秋天打毛栗子,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是各自散開時常有的樣子,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傍晚太陽回轉過來,重新照到樹下的青苔上,這就是詩么?我不懂的乃是這極平常的場景,原來其中所有的是詩。
有一回不知從哪里得了一本古詩的畫冊,薄薄一本,里面有十幾首詩,每一首詩且有一幅彩色的畫。這畫畫得太好看了,我們愛不釋手,天天都要把頭并到一起看。記得有一首《風》:
“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p>
如同猜謎一樣的意趣,我們很喜歡。好像課本上的另一首“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畫》),小孩子似乎天然對謎語存有一段興味。還有一首也很喜歡: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這一首詩配的畫也很好看,滿滿兩頁的油菜花,兩只黃蝴蝶飛入菜花中,遠處一兩個垂髫的兒童。黃蝴蝶和油菜花,都是我們極熟悉極親切的東西。長大后讀《長干行》,“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也很喜歡。葉嘉瑩說“八月蝴蝶黃”有一種異文是“八月蝴蝶來”,她更喜歡“蝴蝶黃”的版本,我也是。
到了上初中的時候,因為學校離家十幾里路,沒有自行車,我們就要每天來回走去。
有一天放學的時候,照舊是我和妹妹兩個人走。從學校走到集市上,起了貪玩的心,我們就走到后街上,去新華書店玩。我們趴到柜臺上,在正中的位置一眼看見了那本新書。封面上一幅古畫,幾叢山石,幾筆秋樹。
“《唐詩三百首》!”
幾乎是同時晾訝地、小聲地喊了起來。大名鼎鼎的《唐詩三百首》啊,誰不曉得“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呢?我們對望了一眼,就知道了彼此的心:我們想買這本書。但走出新華書店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像一開始看見它那么興奮了。這本書要十幾塊錢。這對那時的我們來說,真是一筆巨款——我們無論如何也沒有這么多的余錢。那時候我們兩個人每天所有的花費是中午的午飯,加上蒸飯的飯票,每個人兩毛五分錢。家里沒有錢,我們對這一點很清楚,也沒有想過去要。走了一會,走到稻田間的土路上,妹妹說:“要不寫信給大姐去要?”
那時候大姐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不久,去了南京一家醫(yī)院實習。有時她給我們寫信,開頭和結尾總是叫我們好好學習。有一回她在信里夾了十塊錢寄過來,不用說,拆開信的時候,因為意想不到的歡喜,我們掉入了一種巨大的幸福感之中,并且從此以后盼著大姐寫來的每一封信里都夾著錢——這種事顯然不會發(fā)生。
雖然不好意思,我們并沒有猶豫太久,就給大姐寫了信,說想買一本《唐詩三百首》。半個月后,收到了大姐的回信,信封里夾了二十塊錢。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大姐那時的生活也極為清儉,這二十塊不知是她如何節(jié)省下來的。但當時我們歡喜雀躍,拿到錢的中午,就跑去新華書店,把那本《唐詩三百首》買了回來。書在班上傳了一圈,贏得了很多人的嘖嘖贊嘆。
回來第一件事自然是背詩。我們立志每天背一首,這樣用不到一年就可以把整本書都背下來了!我們一天一首的計劃沒有堅持多少天,背了十幾首,到杜甫的《佳人》,往后便克化不動了。那時我們對“詩”的理解,還停留在五絕與七絕的階段,八句的律詩已是很長,及至第一次看見十幾數十句的古風與歌行,簡直是驚呆了。這樣一嚇,對詩的興趣失去大半,就不大背了。丟了一段時間又舍不得,又撿起來重新背。這一回只挑清淺的、看起來喜歡的絕句和律詩背。記得李白的詩: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p>
愛其流麗圓轉如珠簾,美人的美又是柔弱式的美。還有“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不明白草何以是燕草,桑何以是秦桑,只是隱然覺得這里頭有一個碧綠的相思罷了。我的想象里當真有一片碧草,且是一絲一絲地長在那里。
暑假里放牛,有時我們也把這本書帶著。我們放牛都是在田埂上,隔一會退一步,看著牛不讓它吃稻棵。背詩是很合適的事,只是并不專心,默默地背一兩首,便把頭抬起來,專心看牛吃草。青色的蝗蟲和灰白的小蛾子被牛驚動了,紛紛從前面的草縫里飛出來。牛繩子不小心浸到田水里,浸得潮了,牛總是猛地回過頭去打身上的蒼蠅,有時把繩子扯到書頁上,那一頁就留下一條淡淡的臟痕來。我背白居易的《長恨歌》,背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仿佛是被那個不認識的“鼙”字嚇到,覺得十分艱難,從此便長久地停在那里了。
此后的日子仿佛電光火石,我再不曾有過像小時那樣學詩與背詩的熱情。雖然我念了古代文學專業(yè),有了學校闊氣的圖書館,想借什么書,絕大多數都可以借到。也買了很多人的詩集,一冊一冊插在架上,整齊而悅目,只是很少有翻開的時候。和妹妹也早就分開,不在一個城市,再沒有和人玩過“背詩”這個游戲了。直到研究生畢業(yè)答辯完的那天晚上,和室友與同門四人去喝酒。彼此酒量都很淺,借著一點微醺,瘋瘋癲癲地說比賽背有“花”字的詩來玩。
室友一君是個勤奮而強識的姑娘,我的對于詩的記憶早已爛成一團,嘻嘻哈哈地背了一兩句,便只靜靜坐著,看對面的她獨自抱著翠綠的酒瓶,小聲地咭咭噥噥地背著: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我仿佛有些難過,為自己早已記不住幾行詩,為即將離開的校園,而她們還將留下,繼續(xù)做古代文學的博士。忽然她又背:“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燈火昏黃的飯店里,身后擾攘不絕。一霎時我?guī)缀跏菒鬯?,愛她能背出這樣的好詩,飄忽而易逝,如四月里渺遠的鵑聲。
背詩這件小事,終究是很動人的呀。
(李金鋒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