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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味

    2018-01-15 19:08武秀紅
    延安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扭秧歌姨夫撲克

    武秀紅

    1

    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姨夫忽然站起來,從許多人椅子后面一點點地挪出來。我坐在門口,就問他:你要什么?我?guī)湍隳谩Kf:我出去一下。我以為他是去廁所,他說,不是,我出去抽根煙。我說你抽吧,就在房間里吧,不用出去抽。他說,你姨媽不喜歡煙味。他說著就出去了,走得頗為蹣跚。

    姨夫那年六十八歲,比姨媽大五歲。姨夫是瓦工,十多年前,他站在高樓外的架子上抹磚的時候,突然眩暈,不敢動了。送到醫(yī)院,診斷是腦血栓,搶救過來,卻留下一些后遺癥,類似于半身不遂那種,有半邊身子不太受使,吃飯要用勺子。起初是姨媽喂他,后來他自己使勺子,不過,湯湯水水撒得前大襟都是,每逢吃飯的時候,姨媽給他戴個圍嘴兒,就是一兩歲的孩子吃飯時戴的小玩意。姨夫嘴也不太好使,往一邊歪一點,說話就囫圇半片的,冷丁一聽,不太聽得懂,姨媽就給他當翻譯,不過,聽的時間長了,也就順過架來了。

    那天是我媽過七十五大壽,我把我媽的兄弟姐妹請到飯店聚一聚,聊聊天,熱鬧熱鬧。當時氣氛挺好,每個人都暢所欲言,聊得特別盡興。尤其我姨媽,嗓門清脆,說起話來在門外都能聽得非常清楚。她穿衣戴帽很有樣,從年輕時起就一直喜歡扭秧歌,這么多年也沒斷過,身材保持得挺好,一件藍花的棉布旗袍穿在她身上,特別抬舉人。她說話還特別有感染力,所以房間里一直笑聲不斷。

    等散席的時候,我才察覺姨夫一直沒回來。我急忙到飯店外面找了一圈,沒有。又請老板到衛(wèi)生間給看過了,也沒有。姨夫這是干啥去了?一根煙抽沒影了。我心急火燎地問姨媽,姨夫可能會去哪,姨媽說,不用著急,他那么大的人還能丟了?肯定回家了。

    姨夫家離我們吃飯的飯店大約一里半地的樣子。我有點不信,姨夫栽栽楞楞的腿腳,能走那么遠嗎?這當中還要過兩個十字路口呢。姨媽說,放心吧,他走過比這還遠的路呢,沒不了。然后自己哈哈笑,說:“要真沒了還省心了呢,我可真想擺脫這個老廢物了!”

    2

    當天晚上到家之后,我們照例陪爸媽打撲克。平常我們姐妹不在家,爸媽晚上就跟姨夫姨媽打撲克,消磨時光。他們兩家前后樓,不遠暇,來去方便。那天晚上因為我們都回來了,姨媽就沒來我家,直接回家了。

    快要睡覺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姨夫在飯店抽煙抽沒了的事。我讓我媽給我姨媽打個電話,看我姨夫回家沒回家。我媽說,打啥打,要是他沒回去,你姨媽不早給咱家打電話了?我爸則說,打一個吧,表示咱們關心他。我媽說,都啥前兒了?大半夜的,要打你打,我沒那口神壘。

    我爸耳朵背了十多年,自從家里搬家不再安裝座機之后,我爸再就沒接過電話,別說往出打電話了,我爸有點生氣,覺得我媽故意難為他。“明知道我不能打電話,故意難為我。”我爸開始磨叨上了。我老妹急忙從中調解,拿起手機給姨媽打電話。

    我當時去洗手間洗漱,準備睡覺了,忽然聽到客廳里老妹詫異的聲音:“啥,還沒回去?”

    我嚇了一跳,急忙從洗手間出去,到客廳去聽我老妹的電話。

    “姨媽,打電話報警了嗎?”老妹問。

    “沒事,晚一點肯定回來?!币虌屒宕嗟穆曇粑以陔娫掃@端聽得清清楚楚。

    “姨媽,還是報警吧——”

    “沒到二十四小時,人家警察不管——”

    看來,姨媽已經(jīng)報過警了。放下電話我老妹沖我使眼色,我沒太懂。就見我爸急切切地過去問我老妹:“你姨夫到家了?”我老妹說:“到家了,你別惦記了,睡覺吧?!?/p>

    老妹又沖我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讓我跟她一塊撒謊。我不想撒謊,就急忙鉆進洗手間。

    夜里,我和老妹睡在一個房間。我們猜測著姨夫可能去的地方。他一個半語子,能去哪?姨夫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在本市,姨媽已經(jīng)打過電話問過了,姨夫沒去女兒家。姨夫的兒子在外地,姨夫還能去兒子那里嗎?我們猜測的結果是,不太可能,非??赡艿囊环N結果是,他走丟了。

    當時腦血栓搶救過來后,醫(yī)生就曾經(jīng)對姨媽說,姨夫的病將來極容易患老年癡呆。健忘癥就是老年癡呆的一種。我不敢想象姨夫丟了會怎么樣。今晚我請客,姨夫在飯局中走丟了,我覺得我有連帶責任。老妹則說:“你可拉倒吧,你請客還請出錯來了?再說姨夫要真是老年癡呆的話,今天不丟,明天也可能丟——”

    那晚,我和老妹一直睡不著,又不敢跟父母說,他們年齡大了,經(jīng)不起一點風吹草動,他們幫不上忙,跟著瞎著急,實在沒必要。我們也不敢再給姨媽打電話,姨媽一定非常期待電話響起來,而那個打電話的人只有是姨夫,才是姨媽最想接的電話。

    3

    “哎,你還記得姨媽和姨夫結婚那天的事嗎?”暗夜里,老妹突然說。

    “記得,能不記得嗎?姨夫騎著自行車走到大橋上,你跟大玲她們幾個到橋上去得瑟,姨夫一著急,就連人帶車栽進壕溝里。”我說。

    “那壕溝可深了,我當時都嚇哭了。姨夫卻從水里爬上來。我以為他要直接去姥姥家接姨媽呢,沒有,他回去了。我和大玲都嚇壞了,心想,姨夫不結婚了,不要姨媽了,沒想到姨夫又換一身衣服,騎著自行車又來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算算,你那時五六歲,得得瑟瑟,咋咋呼呼,小嘴叭叭可能說了,姨夫摔溝里了,第二次來還把你抱起來舉高!”

    “可不咋的,我現(xiàn)在都四十六了,四十年前的事了,咋一晃就過去了?姨夫和姨媽都結婚四十年了,我還記得當年姥爺不同意姨媽的婚事,說姨夫家窮,一個寡婦媽帶著幾個兒子,啥家底兒都沒有,姨夫是瓦工,工作累,掙得還少,說啥也不同意,說寧可養(yǎng)活她一輩子——姨媽就坐在房間里哭,我在窗戶下玩,都聽見了,姨媽哭完就走了。姥爺過晌睡完覺問我,你姨呢?我說不知道啊。其實我知道,她肯定找姨夫去了。晚上姨媽回來,我看到姨夫騎著自行車把姨媽送回來的,但姨夫不敢送到姥爺家門口,只送到胡同口??珊?,姨媽又不敢走夜路,姨夫就拿著手電筒在她后面照著,我就跑出去要姨媽背我,姨夫聽到院里有動靜,就嘰哩咣啷騎著自行車馬上跑了——endprint

    4

    第二天,我離開小城回到我居住的城市。晚上我給老妹打電話,她說姨夫沒回來。第三天,姨夫也沒回來。我問姨媽咋樣了,老妹說,沒事,正在咱家玩撲克呢。

    天呢,這得多大的心呢,老伴沒了,還能玩撲克?

    姨媽說:不玩咋整?我天天蹲馬路牙子上去哭,就能把他哭回來?

    我媽說:讓她來玩吧,要不然一個人在家,還不得憋屈死?

    姨媽晚上在我家玩撲克,白天就長在派出所。一件俄羅斯大披肩,裹著旗袍里瘦小的身體,蜷縮在派出所走廊的長椅上,派出所的老民警老張第一次見到我姨媽,探尋地問:“你不是廣場扭秧歌打頭的那個嗎?”我姨媽說:“啊,你咋知道?”

    老張也愛扭秧歌,每晚飯后必去小區(qū)的廣場扭一會兒,疏松一下筋骨。姨媽年輕時候就是單位秧歌隊的骨干,年年正月要代表單位到大街上各個企事業(yè)單位門前扭秧歌,慰問兄弟單位。我見過姨媽扭秧歌,她一扭起來,人就變了,跟個小妖精似的,歲數(shù)大了之后,扭起來更有味了。據(jù)說我姨夫當年就是被姨媽手帕一揚,那么一扭臉,眼神一掃,把魂兒給掃走的。

    不過,自從姨夫病了之后,姨媽就不怎么去廣場扭秧歌,改到我家玩撲克。

    老張問:“你嘎哈來了?”

    姨媽說:“我老頭子沒了,找你們幫我找人來了?!?/p>

    老張跟姨媽了解情況后,上報了局里,局里開始散發(fā)姨夫的大頭像,巡邏民警的手機里都有了姨夫的相片。老張對姨媽說:“回去吧,等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p>

    第二天,姨媽照例去派出所報到。老張說:“你咋又來了?”姨媽說:“一個人在家心慌,不如到你這噶噠來,萬一有我家老頭子的消息,我能早點知道?!?/p>

    派出所有個來報案的小年輕,叼根煙卷抽煙。老張也抽煙,但在工作時間能忍住。他指指墻上貼著的“禁止吸煙”牌子。小年輕正準備掐掉煙,姨媽忽然沖人家說:“抽吧,抽吧,我喜歡看你抽煙?!?/p>

    姨媽的話反倒把小年輕嚇一跳,急忙把煙掐掉了。

    姨媽可能很后悔這么多年反感煙味,如果自己不反感煙味,姨夫也就不會養(yǎng)成多年來在門外抽煙的習慣吧?

    派出所一個小民警結婚,送來一包包的喜糖,老張就扔給姨媽一包。姨媽沒接住,她愣神呢,望著窗外。

    秋天了,窗外老榆樹的葉子變黃,一片片地落了下來。姨媽想,老頭子咋還不回來呢?再不回來天就冷了,凍死你個沒良心的,咋就不知道我在等你,不惦記我呢?

    老張把喜糖撿起來,放到姨媽手里。姨媽不吃,擱手里攥著。老張說:“咋不吃呢,這是喜糖,沾點喜氣兒,興許你老頭子一會兒就找到了?!币虌尵桶逊块g里警察們沒來得及吃的一包包喜糖都給吃掉了。

    中午民警在外面定了盒飯,老張問姨媽:“你不餓呀,也不回家吃飯?”姨媽說:“吃喜糖了,不餓?!备籼欤虌屵€是一直坐在派出所。老張讓訂盒飯的管戶籍的民警多訂了一份,端給姨媽。姨媽拿起來就吃,也不問多少錢。

    姨媽的姑娘兒子回來陪了姨媽幾天,但他們都有工作,一個禮拜后,又剩下姨媽一個人了。

    姨媽也到復印社打印了許多尋人啟事,我媽我老妹都跟著去張貼。一般都張貼在電線桿子上。城管過來,本來要呵斥幾句,甚至要罰款的,但看是老年人尋找老年人,基本就不說話了。貼就帖吧,誰還沒個年老的時候,誰還沒個爹媽?

    姨媽去我媽家,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有點長。我媽等她玩撲克,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就給她打電話。姨媽說:“正往你家走呢,咋個走不到呢?”

    一個人的路,走得有點漫長。

    5

    十月一那天,我媽準備請我姨媽來家吃飯,樓下門鈴響,等門一開,進來兩人,姨媽的身旁是我的姨夫。

    我姨夫回來了!

    據(jù)他自己說,那天在飯店外面抽煙,抽完煙回身就開始走。好像走進一個山洞里,咋走也走不出來,黑咕隆咚的,里面好像還有水,有石頭,磕倒了,爬起來再走。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就一直走。累了就找個地方瞇一覺,醒了繼續(xù)走。后來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咚咚鏘,咚咚鏘,好像還有人在扭秧歌。姨夫就奔著那聲音走去了,他忽然想起他媳婦兒在頭排領著扭秧歌呢!越往那兒走,天好像越亮堂,后來發(fā)現(xiàn)地上有顆煙頭,姨夫急忙撿起來,好多天沒抽了,煙頭也能過過癮。抽完第一口煙,姨夫就發(fā)現(xiàn)天亮了,四外一撒摸,媽呀,自己這是在啥地方???這也不是家跟前兒的飯店呢?姨夫就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家里地址跟人家說了,出租車就把他送回家。

    據(jù)姨媽說,姨夫回來的時候渾身上下都看不出顏色了,黑不溜秋的,就一個顏色。姨媽先給姨夫撥了碗疙瘩湯,臥了兩個荷包蛋,姨夫都吃了,吃完還跟姨媽要,說在外這些天,就想你的荷包蛋了。姨媽說:哦,不想荷包蛋還不準備回來唄?不定在哪個小妖精身邊呆著了,這么埋汰才回來,還得讓我伺候你。姨夫說,你就是那個小妖精,來,扭一個,好久沒看你扭秧歌了。姨媽就一手掐著手絹,一手張開一把大扇子,在小客廳里扭起了秧歌,還笑著說:“你要再敢走丟,我就再也不給你扭秧歌了?!币谭蛘f:“沒事,丟了也能循著鼓點兒找回來!”

    姨媽放了一盤熱水,給姨夫洗澡。姨夫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姨媽說:“看他那熊樣,我忍不住掉眼淚,這些天他個死鬼都在外面咋過的?”

    姨夫回來了,天天晚上,姨媽和姨夫還來我家玩撲克。期間姨夫煙癮犯了,想去門外抽煙,姨媽就命令他:“坐下,就在這噶噠抽吧,再丟了就把我也整死了!”姨夫笑笑,不說話,但還是徑直走到門外抽煙。姨媽不放心,只好開著門,遠遠地看著他。

    姨夫回來之后,姨媽買了幾斤糖塊,還有瓜子花生,拿去感謝派出所。老張說:“感謝啥呀,我們也沒幫上忙?!币虌屨f:“我在你們這噶噠呆了那么長時間,你們沒一個人攆我的,再說,我吃了你們好多盒飯,多少錢,我算給你——”老張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人回來就好,回家去吧,這回不許再丟了!”姨媽說:“他敢再丟?再丟我擰死他!”說著,伸手在姨夫身上擰了一下。endprint

    姨夫也不躲,嘿嘿笑,老張也嘿嘿笑。

    6

    姨夫第二次走丟,是在臘八那天晚上。

    那晚他又到門外抽煙,看到外面下雪了,就走到大雪里,兩手攥一個雪團,扔著玩。姨媽擔心雪太涼,凍壞他,就進屋取手燜子。等姨媽拿著手燜子出來,門外只有大雪,姨夫不見了。

    不過,這回很快就找到了,因為他兜里揣著姨媽寫的字條,字條上寫了家庭住址,寫了姨媽的電話,還寫了幫忙送到家重金酬謝的話。臘月初九那天早晨,有人給姨媽打電話,說你是張有亮的親戚嗎?姨媽說:“我是他老伴,他在哪?”姨夫在醫(yī)院的停尸房。

    姨夫凍死了。臘八那晚特別冷,零下38度半,姨夫走丟了,找不到家,跌倒就沒爬起來。姨夫走丟的時候,連兜里揣著家庭住址也不記得掏出來看看了。

    那天晚上,姨媽披著一件火紅的大衣在馬路上走了半宿,大雪紛紛揚揚,看不到路了,她還是一直走。那件紅色的大衣是姨夫用勞保給她買的,說你穿著好看,等下雪天穿,一紅一白,肯定帶勁!姨媽就一直走,心想,該死的老頭子,我穿著紅大衣了,你就是啥也看不見,總能看見我這身紅大衣吧?她就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在通往年輕時代的夢里,四周圍都是紛紛揚揚落下來的杏花,姨夫騎著自行車,后座上帶著姨媽,從雪白的杏花雨下路過,那笑聲啊,怎么那么脆,比世界上任何聲音都好聽……

    那晚,巡邏的民警看見姨媽,把姨媽接上車,通知姨媽小區(qū)的管片民警,老張就把姨媽領回派出所。局里的巡邏車又有了新任務,尋找一個老人。

    只是,那晚的雪太大了,姨夫倒下后,就被大雪蓋住了。等民警找到時,他都凍硬了。

    7

    姨媽再也不去我家玩撲克,也不再去派出所,黑天白天在家里悶著。兒子女兒接她去住,她也不去。

    快過年了,大雪一場接一場。姨媽裹著大衣在大雪里慢慢地走。路燈將姨媽的影子拉得有些伶仃,西北風刀子一樣割得臉疼,戶外滴水成冰,冷得沁骨。姨媽卻一步步地走著,仿佛只有走到大雪里,才能跟姨夫走得近一些……

    大年三十,姨媽在樓前樓后掛了一條燈籠的長龍,她擔心姨夫的魂魄找不到家的方向。她則穿了猩紅的大衣在門前躑躅,在等待姨夫的歸來。

    那天我陪我媽去看姨媽,只見房間里所有的燈都亮著,姨媽蜷縮在椅子里,抽煙。用嘴角叼著煙卷,半瞇縫眼睛,用鼻孔輕輕吐著煙圈,很老練的樣子,——姨夫走后,她就開始抽煙了。

    姨媽抽的是長白參,很老的牌子,是姨夫一直抽的牌子。

    姨媽瘦了,手一伸出來,都是骨頭和青筋,沒有一點肉。我媽要接姨媽過去吃餃子,她說:“不去了,吃不出滋味。”我媽說:“那去玩會兒撲克?”姨媽說:“玩啥呀?我最不愛玩撲克,都是陪那個老犢子玩的,老犢子一撒手走了,我再也不用玩了。”

    我媽想辦法拖我姨媽下樓活動,晚上去廣場扭秧歌。姨媽說:“扭不動了,腰里沒勁……”

    老張看到我姨媽出現(xiàn),就拉著我姨媽到隊伍里扭秧歌。姨媽不好意思拒絕,扭秧歌的鼓點咚咚鏘,咚咚鏘,特別有節(jié)奏感,姨媽也就慢慢地活動起來。

    我媽天天晚上催著姨媽去扭秧歌。我媽不扭,七十五歲的老太太看她六十三歲的老妹子扭秧歌。她妹子扭得漸漸有秧歌的樣子了,我媽臉上的笑容也多了。

    老張總會在晚飯后給姨媽打電話,約定扭秧歌的時間,扭完秧歌還挺紳士地送姨媽回家。有一天,姨媽沒接電話,也沒去廣場扭秧歌,老張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騎著自行車去了姨媽家。姨媽病了,發(fā)燒,老張叫救護車將姨媽送到醫(yī)院。姨媽病好了之后,老張就時常去姨媽家,買藥,買水果,有時還跟姨媽去樓下的小飯館喝兩盅。

    我媽說,老張這人不錯,就是歲數(shù)小點。我爸說,他姨媽同意處對象就行,你別從中打橫。我媽說,我啥時候承認他是我妹子對象了?我爸說,你不承認人家也是對象,我瞧好了,我愿意把小姨子給老張。我媽說是我妹子還是你妹子?你有啥權利給老張?我爸跟我媽犟起來了——他也不耳背了,我媽哪句話他都聽得很清,打嘴仗打得很麻溜。因為這事我媽和我爸半個禮拜沒說話,不過,一個鍋里攪稀稠,我媽做飯,還是帶出我爸那份。早晨一鍋熬爛的稀粥,正對我爸那口爛牙。老妹說,你不和我爸不好了嗎,還給他做稀爛的粥?我媽說,老犢子要是吃硬飯硌得牙疼,還不得咱倆陪他去看病?。课也挪粣叟闼ツ?,凈事兒!

    8

    一年之后,在我媽的不同意下,老張跟我姨媽結婚了。姨媽這么對我媽說的,“姐,你也不看看你妹子都多大歲數(shù)了,你以為我還十七八,扭秧歌扭上一天都不累???扭一個小時,腳都疼?!蔽覌屵€是惋惜:“他家太窮,做警察也沒啥外撈兒,快退休了吧?退休工資多少,你問了嗎?”姨媽說:“姐你別瞎操心了,都這年代了,我還管他掙多少錢?我一個月兩三千勞保,他掙不掙錢,都夠我倆花的?!蔽覌尭粯芬饬耍氪蚵牬蚵犂蠌埖牡准?,還沒等她打聽呢,結婚證都領回來了。

    老張老伴過世十多年了,他一直沒娶,一個人過日子,派出所的值班,他差不多都包圓了。他比我姨媽小五歲。結婚那天沒舉行啥儀式,姨媽依舊一身素凈的旗袍,只是在胸口別了一枚紅玫瑰的胸針。她買了許多糖果拿到派出所,晚上兩家親戚朋友到一起吃個飯。飯吃到一半,老張點一根煙到外面去抽,姨媽立即跟了上去,就站在門口守著。老張笑笑,說:“我丟不了,我沒病?!币虌屸钼醯卣f:“我不是看你,我是看看,外面這天兒陰呼拉的,要下雨吧?”

    有天半夜,姨媽醒來發(fā)現(xiàn)老張不見了,光著腳就出來了,一直走到派出所。當晚老張值班,姨媽忘記了,做夢醒來,認為老張就睡在身邊,怎么就沒了呢?以為老張走丟了。老張要送姨媽回家,姨媽不回去。老張就把四個椅子并排放在一起,鋪上被子,讓姨媽睡在凳子上。

    后來,每逢老張值班,姨媽都睡在值班室用屏風隔出來的凳子上,她說,聞不到你身上的煙味,我害怕。

    責任編輯:惠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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