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瑋
(甘肅政法學院 民商經濟法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作為英美法系最杰出的代表,美國在發(fā)端于自由主義和個人競爭主義哲學的對抗制(Adversary System)訴訟傳統(tǒng)之下,奉行較為徹底的當事人主義,具體表現(xiàn)為在民事訴訟程序的啟動、進行和終結等方面當事人享有全面的自我訴追權和控制權,法官則恪守被動中立的地位。根據(jù)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第3條之規(guī)定,民事訴訟始于原告提交訴狀之時。由此,美國一度被視為世界上民事訴訟啟動最為容易、門檻最低的國家。那么在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起訴標準之下,原告在訴狀中是否需要承擔事實主張的具體化責任?如果需要,事實主張應當具體到何種程度為止?原告起訴應采行統(tǒng)一的事實標準抑或存有例外情形?
對上述問題的回答,需以美國聯(lián)邦民事起訴事實標準之深入研究為基礎,于我國現(xiàn)階段的立案登記制改革具有重要理論借鑒意義:我國此次立案登記制改革主要從法院審判管理和當事人訴權保障的層面切入,通過制定司法政策和單行司法解釋的方式強勢推進,并未實質性觸及民事訴訟法法典意義上的起訴標準。在新近的理論研究上也多以大陸法系訴之成立與合法評價理論為主要側重,那么如何在全面綜合域外和本國經驗的基礎上揚長避短,進行立法化理論建言便成為下一階段之首要任務。作為案件登記的典型國家,美國是我國此次改革重要的甚至是直接的學習對象之一,那么對與案件登記相關的起訴標準,尤其是事實標準的全面透徹的研究便成為必要之作業(yè)。本文擬對美國聯(lián)邦民事起訴事實標準的階段發(fā)展進行梳理,通過揭示其內在運行機理為我國民事起訴標準之完善提供借鑒。
根據(jù)1789年美國國會第一次會議通過的“準照法”,最初的聯(lián)邦民事訴訟程序“普通法部分”適用聯(lián)邦法院所在州的普通法程序,“衡平法部分”則適用英國大法官法院的訴答與證據(jù)程序。[1](P27)作為殖民地時期的產物,普通法訴答(Common-Law Pleading)強調令狀化的技術和策略,[2](P38)旨在通過完成事實發(fā)現(xiàn)和單一爭點整理為后續(xù)陪審團的集中審理做好充分的準備。所謂令狀化的技術,是對英國普通法上的令狀制度(Writ)的繼承和延續(xù)。早期的令狀實際上僅為英王基于當事人的救濟申請而頒發(fā)的行政性命令,治安官以此傳喚被告至任何一個王室法院接受問詢,[3](P527)其背后是國王干預司法及與貴族對案件管轄權的爭奪。[4]隨后,令狀經過司法化的發(fā)展而逐漸定型,每一令狀均對應一個實體上的事實理由和一套訴訟形式,而由于社會生活中不斷涌現(xiàn)新的實體權利上的事實理由,于是就需要不斷頒發(fā)新的令狀與之對應,導致其數(shù)量上的膨脹。這在客觀上也刺激了實體法(尤其是侵權法和契約法)和訴訟形式的發(fā)展。[注]包括對物訴訟、對人訴訟和混合訴訟三大類型的訴訟形式,其數(shù)量最多時可達上百種。參見(英)梅特蘭:《普通法的訴訟形式》,王云霞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25頁。
在普通法訴答中,當事人在申請令狀時,首先需要在眾多的令狀類型中做出唯一選擇,并提出該令狀類型所對應的實體上之主要事實理由并予以證明,隨后被告對訴狀進行回應,相應的訴訟程序才會正式開啟。所謂實體法上的主要事實,按照通常的理解,一般指的是構成實體權利的要件事實。[5](P19)需要注意的是,不同類型令狀對應的事實及訴訟形式具有排他性而相互不能通用,[6](P22)如果當事人選擇了錯誤的令狀或者在令狀中沒有提出符合要求的實體權利事實,起訴將會被駁回,其實體上的權利也將一并喪失。同時,如果被告針對起訴提出諸如事實記載方面的形式瑕疵之妨訴抗辯成立,那么訴答程序也將以原告敗訴而終結。加之訴答程序承擔著整理單一爭點的核心功能,如果當事人事實陳述不徹底則無法實現(xiàn)此功能,此后的陪審團圍繞爭點的事實審理也將無從開展,因此客觀上就必然會對起訴的事實標準提出較高的要求。歷史的經驗也表明,普通法訴答時期的起訴事實標準在所有出現(xiàn)過的事實標準中最為嚴格。實踐中,基于上述原因,原告及其律師為避免敗訴,也極為重視在令狀中關于事實的陳述以及對相關形式問題的準確把握。而正是在這種經驗主義和技術理性的共同作用之下,以令狀制度為代表的普通法民事訴訟形成了獨特的“程序先于權利”(或“無救濟則無權利”)的原則和傳統(tǒng)。[7]然而,過于形式化的技術要求造成了司法適用的刻板和僵硬,甚至律師的主要精力集中在了技術策略和書狀的細枝末節(jié),而非案件本身的法律問題,[8](P312)由是對普通法訴答改革的呼聲日益高漲。
作為普通法訴答取代者,法典訴答(Code Pleading)緣起于19世紀法典化運動中紐約州頒行的《菲爾德法典》,其在廢棄普通法與衡平法二元區(qū)分、保留陪審團審理的基礎上,簡化了起訴的手續(xù),將之前紛繁復雜的訴訟格式代之以統(tǒng)一的起訴格式,全面體現(xiàn)出衡平的法律救濟和實體法上的主要意旨,并允許在有限的范圍內,損害賠償訴訟可以使用原衡平法上的證據(jù)開示程序(Disclosure)。[1](P24)在法典訴答下,原告的起訴必須包含“關于構成訴因事實的簡潔和準確的陳述,并且不能有不必要的重復”。[9](P416)所謂訴因(Course of Action),其形成于英國普通法早期,一般理解為構成訴訟的各種原因事實。[注]圍繞訴因的內涵,先后出現(xiàn)過兩種理論:一種是“主權利”理論,該理論認為“一個訴因與生成遭受到的傷害的性質相關,因而一個人享有一項主權利以使其不動產免受損害,享有其他權利以使其免受違約行為的損害,享有其他權利以使其名譽免受傷害,等等”;另一種是“產生法律效果的總體事實”理論。照此理論,“一個訴因并不是通過適用實體法定義,或由尋求救濟性質定義,亦非由所遭受損害的類型定義,而是完全由事件定義,這些事件引起了一項或多項要求獲得救濟的權利主張?!眳⒁?美)杰克·H·弗蘭德泰爾,瑪麗·凱·凱恩等:《民事訴訟法(第三版)》,夏登峻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8頁。這些原因事實兼具程序法和實體法的內涵:一方面這些原因事實能夠引起訴訟程序的開啟;另一方面,原因事實還體現(xiàn)出實體權利的存在,如侵權法上的人身權利。申言之,原告必須“申明能夠表明自身法律上的權利和被告過錯行為的事實。如果事實主張符合某種法定權利的范式,案件便能繼續(xù)進行?!盵10](P309)也就是說,該事實主張必須要符合實體法上關于某種法定權利的構成要件。在此背景下,事實被進一步劃分為最終事實(Ultimate Facts)、證據(jù)事實(Evidentiary Facts)和法律結論(Conclusion of Law)。按照法典訴答的前述要求,原告陳述的事實應當屬于最終事實的范疇,結合訴因理論,通常體現(xiàn)為其符合具有訴因的必要要求,如原告必須主張:自己享有的權利、被告應當承擔的對待義務及被告由于某種過錯所實施的違反特定義務的行為。證據(jù)事實相對來說提供的更多的是具體細節(jié),而法律結論則較為抽象,可能僅僅是一種評價性的陳述。在實踐中,法官區(qū)分三種事實主要依據(jù)的是所涉及的事實的詳盡程度。[10](P310)在法典訴答模式下,訴答程序的主要功能轉變?yōu)閺娭菩缘氖聦嵳故尽?/p>
法典訴答影響深遠,在美國至今仍有部分州采用該模式。然而,關于何為訴因以及事實種類的彼此界分又給司法適用帶來了新的困惑。[11](P398)較之于普通法訴答,法典訴答有效地克服了以往過于追求形式主義和技術理性所帶來的訴訟拖延和犧牲實體正義的弊端。但是,由于“訴答+庭審”的程序格局以及陪審團制的前提條件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加之普通法的思維定勢,故而可以說兩種模式的事實標準之間并無本質性的差異。
在以“簡潔”和“靈活”為主題的新一輪改革之下,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于1938年頒行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以下簡稱《規(guī)則》),進一步放寬起訴標準成為其亮點之一。根據(jù)《規(guī)則》第8條(a)款第(1)項之規(guī)定,所有的民事起訴必須達到三項基本要求:“第一,陳述擁有事務管轄權的理由;第二,陳述訴訟請求;第三,要求所尋求的救濟。”[12](P137)這一制定法的規(guī)定直到今天仍然有效。在這三項要求中,陳述訴訟請求是最為重要的,也是實踐中最容易被質疑為不充分的。該款第(2)項緊接著對陳述訴訟請求做出規(guī)定,要求原告應當“簡短和清晰地陳述訴訟請求,表明其有權獲得救濟”,之前法典起訴中“事實”和“訴因”之類的表述被徹底移除。但究竟原告應如何撰寫訴狀,《規(guī)則》并未給出明確答案,換言之,這一時期司法實務中仍然采用的是法典訴答的“事實”標準。直到1957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Conley v.Gibson案判決中對該款第(2)項做出解釋:[13]起訴狀不應當被當作刺探各方立場的“戰(zhàn)場”,所有的規(guī)則要求的是一個簡明扼要的關于訴訟請求的陳述,以能夠合理地通知被告關于原告訴訟請求的內容及依據(jù),且不需要訴狀中包含訴訟請求所建基于的具體事實細節(jié),只有在確認缺少主張的情形下才能駁回原告的起訴。[14](P139)并在1992年“Leatherman v. Tarrant Country Narcotics Intelligence and Coordination Unit”案中再次予以重申。[15](P163)2002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Swierkiewicz v. Sorema N.A.案中,表明在被《規(guī)則》第9條(b)款確認的兩種情形下,不允許實行提高的起訴標準。通過上述發(fā)展,聯(lián)邦訴答程序的主要功能轉變?yōu)閷Ρ桓嫱ㄖ讣畔?,其起訴標準亦被稱之為通知起訴。此后,判例對此項要求的不同解釋成為不同起訴標準的分水嶺。
此外,影響訴答事實標準變化的另一重要因素是《規(guī)則》正式地在訴答和庭審之間增加了發(fā)現(xiàn)程序(Discovery),該程序在審前承擔起了證據(jù)交換和爭點整理的功能。由于其對當事人有足夠的程序保障,故而使得在發(fā)現(xiàn)程序之前的訴答程序中沒有必要對當事人課以過重的事實主張具體化的責任。
1、《規(guī)則》關于起訴事實的例外規(guī)定。根據(jù)《規(guī)則》第9條(b)款、(g)款的規(guī)定,原告對所有關于欺詐、錯誤或特定損害賠償?shù)氖聦嵵鲝?,必須要詳細地陳述其構成情?jié)。在上述三個事項中,欺詐在實踐中被當事人陳述的情形較多,要求對構成欺詐的細節(jié)進行詳細陳述的主要理由在于:第一,設定此要求旨在保護其他當事人,防止欺詐行為的指控引起名譽侵害;第二,實踐經驗表明,欺詐的提出常常是出于滋擾目的或為提高獲得有利解決方案之機會;第三,因欺詐的事實類型眾多,意味著被指控實施欺詐的當事人應該被告知具體的指控,以便能夠做出回應。[16](P390)對于主張錯誤亦要求詳細陳述的緣由,其原理與欺詐的情形類似。對于特定損害賠償而言,由于其并非是一般性的事件導致的損失,換言之是對“爭議中的訴求類型來說是非同尋常的”,比如在非法拘禁的訴求中,原告要求獲得構成特殊損失的“大額的經濟賠償”。[16](P393)而對于特定案件中特定損害的事實陳述到什么程度才足夠,很難準確地描述?!兑?guī)則》對上述三項提出詳細陳述的要求,也充分體現(xiàn)了聯(lián)邦法院試圖通過對訴答文書的嚴格要求使得相當一部分案件無法通過訴答程序進入后續(xù)的審判,以達到控制訴訟流量的目的。
2、部分實體法關于起訴事實標準的例外規(guī)定。比如,美國國會于1999年7月通過了《千禧蟲法》(Y2K Act),旨在應對千禧年電腦危機,即電腦系統(tǒng)因為使用兩位十進制日期表示法,而在新舊世紀交替時(1999年12月31日)可能出現(xiàn)日期運算錯誤導致系統(tǒng)故障甚至癱瘓,影響市場交易的正常進行,從而引發(fā)大量損害賠償訴訟的問題。鑒于已有大量的律師事務所將可能出現(xiàn)的此類訴訟作為新的業(yè)務增長點,為了防止原告濫訴謀取不正當利益,合理保護計算機公司和政府的合法權益,該法案一方面鼓勵原告尋求替代性的糾紛解決機制,另一方面對原告起訴進行了嚴格的限制,訴狀中提出的事實必須包括所造成損失種類的性質、數(shù)量的具體細節(jié)以及計算損失的事實基礎。如果訴狀中提出了產品或服務的材料缺陷,則還必須包括關于材料缺陷具體表現(xiàn)的細節(jié)和支持屬于材料缺陷的結論的事實。[17](P1217)
1、“Bell Atlantic Corp v. Twombly”案確立的反壟斷領域“合理”事實標準。2007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Bell Atlantic Corp v. Twombly”反壟斷案(以下簡稱Twombly案)判決中改變了此前對《規(guī)則》第8條(a)款(2)項對通知起訴標準的解釋,[18]采用了一種全新的更為嚴格的合理事實標準,即要求原告在起訴時必須主張充分的事實以說明其所尋求的救濟之合理性。在這一復雜的反壟斷案中,法院關注的一個核心問題是“是否應當依原告的申請而啟動后續(xù)費用高昂的證據(jù)開示程序”。[19](P65)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被告的動議之下駁回了原告的起訴,理由是原告“沒有能夠提出充分的事實證明被告達成了事實上的協(xié)議以限制貿易”。[20](P65)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規(guī)則》第8條(a)款(2)項的要求做出了進一步的解釋:“原告不僅應當提供充分的事實主張,還應當通過主張事實‘表明其獲得救濟不僅僅是一種猜測而且具有推論上的合理性’,”[21](P49)由此表明,之前法院采用的“無需具體事實”的要求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但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似乎比僅僅支持起訴必須包含事實的主張的觀點走得更遠。它認為事實主張必須展現(xiàn)法律責任的合理場景,“在假設起訴中所有的主張都是真實的前提下(即使事實上是有疑問的),事實主張必須足以在猜測性的水準之上啟動權利救濟?!盵22](P127)在反壟斷案件方面,這意味著起訴必須提供“足夠的事實以提起合理的預期:在證據(jù)開示中將披露非法協(xié)議的證據(jù)”,以及“分辨那些可能足以使串謀可信的事實?!甭?lián)邦最高法院重新解讀了《規(guī)則》第8條(a)款第(2)項,不僅要求陳述訴訟請求的事實的訴答,還要求證明請求合理性的事實的訴答。該起訴標準要求訴狀闡述的事實不僅包括責任的承擔,還包括證明“權利救濟的合理性。”此外,法院還指出合理起訴要求訴狀要“表現(xiàn)出原告將會對存在合理基礎的預期‘予以證明’?!?/p>
2、Ashcroft v. Iqbal案后合理標準的普遍推行。在2009年5月18日的Ashcroft v. Iqbal案(以下簡稱Iqbal案)的判決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再次適用Twombly案確立的合理標準,并且主張《規(guī)則》第8條(a)款(2)項是一個啟動訴訟程序的獨立且重要的屏障,明確拒絕對毫無價值的訴訟進行“謹慎的案件管理”。[23]該案不僅首次對Twombly案確立的合理起訴標準進行解釋,并提出了一個判斷原告起訴是否充分的兩步分析方法,還將合理起訴標準的適用范圍從Twombly案的反壟斷訴訟擴展至一般民事訴訟。
由上可見,合理標準無疑是法院司法審查強化和原告后續(xù)訴訟責任提前的結果,“要求法院在原告起訴時必須審查其訴訟主張以確保其不是結論性的,且該主張所依賴的具體事實必須是必要和充分的?!盵23]該標準的確立凸顯了聯(lián)邦司法系統(tǒng)在訴答程序階段實施訴訟流量控制的司法能動傾向,反映出聯(lián)邦法官角色與職能的微妙變化,是美國民事司法改革對社會現(xiàn)實積極回應的產物。只是引起質疑的是其確立的方式并非通過正式的立法活動,而是由聯(lián)邦最高法院“法官造法”的方式完成,這在美國制定法日益頻繁的今天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此外,由于美國民事訴訟還涵蓋民權訴訟、行政訴訟等領域,有學者擔憂合理起訴標準的實行勢必會對這些案件的啟動帶來甚至是“無法逾越”的障礙。[24](P5)
通過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合理事實標準與通知標準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原告不僅應當提供支持訴訟主張的具體事實,還要論證訴訟主張具有合理性而不單純是一種法律或事實上的可能性。前者只考慮非結論性的事實主張,否則將遭到法院否定性評價。[25](P53)其核心是原告主張事實的充分性和救濟主張的合理性,即原告起訴時所提供的具體事實能夠充分且合理地推出其訴訟主張,在此意義上“合理性”等同于“充分性”。而判斷原告主張具體事實的充分合理性則取決于具體案件的具體要求。
在證券欺詐類的案件中,由于其往往具有原告一方人數(shù)眾多、訴訟周期長以及被申請方(往往是被告)證據(jù)開示費用高昂等問題,通常的做法是在實體法領域對原告起訴設置較高的標準予以必要的限制,如《證券交易法》第10條對起訴做出了特別規(guī)定。此外,聯(lián)邦最高法院還通過判例的方式對相關的標準做進一步的明確和細化,比如其在1988年Basic Inc. v. Levinson案中創(chuàng)設了全新的“統(tǒng)計意義”下的“重大性”標準:“一個理性投資者會認為被遺漏信息的披露將顯著改變現(xiàn)有信息的全局”,那么該信息就是重大的。[26](P21)然而,聯(lián)邦最高法院2011年在Matrixx v. Siracusano私人證券欺詐案(以下簡稱Matrixx案)中,卻推翻了上述標準,放松了對原告起訴的限制,相應地被告的證據(jù)開示義務無疑被加重了。[26]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Matrixx案出現(xiàn)在Twombly案和Iqbal案判決之后,在聯(lián)邦民事訴訟的起訴標準被普遍提高的背景下。Matrixx案對證券領域原告起訴標準的降低,顯然有唱“反調”的嫌疑。出現(xiàn)這一“插曲”表面上看似乎是聯(lián)邦法院系統(tǒng)自身也并非“鐵板一塊”,實則不然:究竟應當采用何種程度的起訴事實標準,需要結合具體的行業(yè)領域和個案情況來確定,而這與前述合理事實標準確立時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基本立場并無相左。
對抗制傳統(tǒng)是英美法系訴訟制度最為鮮明的特征。古典的對抗制崇尚國家不干涉主義和個人主義,其模仿體育競技規(guī)則來設計“零和博弈”的訴訟程序,堅信在當事人的充分和激烈對抗中才能接近案件事實的真相,在訴訟程序中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當事人對程序的自我控制、法官被動的中立地位以及律師的竭誠服務。在古典的、絕對的對抗制中,法官的作用十分有限,絕大多數(shù)情形下是針對當事人提出做出某種命令或即決判決的申請而予以回應。然而,實際的情況是,當事人在對法律知識的理解和掌握、運用訴訟的能力以及所依憑的各種資源是不相同的,律師的專業(yè)水平也往往參差不齊,加之新涌現(xiàn)出的訴訟愈來愈呈現(xiàn)出復雜化的傾向,這就需要法官在必要時主動發(fā)揮積極作用,管理型法官的出現(xiàn)便成為必然。今天,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制度中的管理型司法主要體現(xiàn)在法官在審前程序中召開庭前會議以及各種聽證促成當事人達成各種諒解實現(xiàn)訴訟分流,以及對各種濫用程序的行為施以嚴厲的制裁。盡管法官的作用已今非昔比,但可以確定的是對抗制的精髓仍然清晰可辨。
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歷經變遷,但當事人之間的對抗性制度安排從未發(fā)生過根本性變化。具體到起訴的事實標準而言,盡管在不同的訴答階段,法律對事實標準的要求寬嚴不一,但是原告始終面臨著被告針對起訴提出各種否認和抗辯的風險,如果原告出現(xiàn)事實主張上的明顯漏洞或者無法做出進一步的事實主張,則極有可能在被告的動議之下,被法官視為“缺少后續(xù)行為”或者無事實爭點而撤銷案件承擔敗訴的后果。這種激烈的對抗氛圍,使得原告及其律師為了立于有利地位,必須要竭盡所能之事。由于對起訴事實的主張和陳述具有“靶向”和首次宣示意義,那么按照最為詳盡和最為嚴格的標準為之便成為最為理性甚至是唯一的選擇。有研究表明,在Twombly案和Iqbal案判決做出后,美國聯(lián)邦法院系統(tǒng)針對起訴事實事項做出駁回起訴判決的比例并沒有發(fā)生顯著的提高,[27](P5)這似乎也能從反面證明當事人在實踐中已經習慣了按照較高的標準主張和陳述起訴事實,就好比在選拔機制下,劃定及格線僅具有形式上的參考意義,所有的考生都會竭盡全力考取更高的分數(shù)以最終勝出,而沒有人會安于成績僅僅及格,因為僅僅及格也就意味著被淘汰。
從歷史的維度來看,美國訴答程序先后承擔了以下功能:第一,為后續(xù)的裁判奠定基礎;第二,剝離事實爭點與法律問題,進行爭點整理;第三,賦予當事人運用既判力規(guī)則對再訴騷擾進行抗辯的權利;第四,將一方當事人提出的請求、答辯以及交叉請求及時通知對方及其他當事人;[28](P518)第五,控制訴訟流量。不同的訴答類型可能兼具上述功能的數(shù)種,側重亦有所不同;即使是同一功能,在不同時期的具體表現(xiàn)也不盡相同。
普通法訴答和法典訴答均處于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程序發(fā)展中的無“發(fā)現(xiàn)”程序階段,前者由于訴答形式要求的嚴苛性,爭點整理必須要做到單一化,當事人在事實主張中,必須將已經發(fā)生的糾紛事實按照對應的實體權利來進行“剪裁”,并通過“訴”和“答”的書狀反復交鋒來實現(xiàn),因此其在所有訴答形式中對起訴事實標準的要求最高;后者由于訴訟形式的要求大為降低,允許當事人同時提出數(shù)個訴訟請求進行類似于訴的合并的操作,程序的包容性得到擴充,進行事實展示的功能較之爭點整理而言更為重要,因此事實標準也相應降低。通知訴答和合理訴答則處于有“發(fā)現(xiàn)”程序階段。發(fā)現(xiàn)程序的出現(xiàn)是為了應對無發(fā)現(xiàn)程序階段當事人往往于庭審中進行證據(jù)突襲,造成嚴重訴訟拖延的問題。當事人須在發(fā)現(xiàn)程序進行證據(jù)交換,相應地,事實爭點整理的功能也就從訴答程序轉移了。與此同時,在“盡可能通過一個程序解決盡可能多的糾紛”的理念指引下,《規(guī)則》對當事人修正訴答文書持較為寬松的態(tài)度,即使當事人在起訴時存在事實主張與陳述的瑕疵,也可以通過事后的補正和修改來治愈。因此,訴答程序沒有必要對起訴的事實標準限制過多,當事人起訴的事實只需達到通知對方當事人基本信息就可視為充分了,甚至是只需要提及結論性的事實。換言之,訴答程序對當事人信息通知和告知的功能也就顯著提升了。在司法實踐中,《規(guī)則》頒行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聯(lián)邦最高法院極少針對起訴事實標準的事項做出駁回訴訟的裁判。然而由于“訴訟爆炸”的出現(xiàn),對案件的流量進行必要的控制成為當務之急,因此提高起訴事實標準以防止毫無意義和騷擾型訴訟進入后續(xù)程序便成為當前訴答程序更為重要的功能。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案件中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進入到庭審程序,而是通過審前程序中的撤銷案件、即決判決、當事人和解以及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予以分流解決,審前程序事實上已經處于了民事訴訟的核心地位。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現(xiàn)行的合理事實標準直接目標是控制訴訟流量,但其終極目標卻是通過充分的事實主張和陳述,提升當事人的訴訟預期,進而有效促進其在后續(xù)階段成立訴訟和解,[29](P10)最終實現(xiàn)訴訟的有效分流。
從普通法訴答“構成實體權利之事實”、法典訴答“構成訴因之事實”、通知訴答“簡潔表明訴訟請求依據(jù)之事實”到合理訴答“表明救濟合理之事實”,毫無疑問,當事人起訴事實標準在形式上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但是,這種變化始終沒有偏離實體法上之主要事實這一主線,各事實標準之間的區(qū)別主要在于對當事人事實主張的具體化程度要求不同。
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建立在陪審團制的基礎之上(盡管時至今日陪審團在實際的庭審案件的比重少之又少,但其仍然作為當事人的一項憲法性權利而得到保障),由于陪審團與法官在事實爭議與法律適用方面的任務分工,這就使得對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明確界分在美國較之于其他國家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這種界分并非直到陪審團庭審時才開始進行,而是從原告起訴時就需要明確其在事實陳述與主張方面承擔的相應責任。盡管美國早已有學者對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難以界分抱怨頗多,[30]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多數(shù)情形下對兩者的區(qū)分還是可行的,僅僅是在部分較為復雜的案件中才會產生難以區(qū)分的局面,否則美國可能早已從制度上徹底廢除對兩者的界分了。與此同時,由于早期判例法的傳統(tǒng),美國延續(xù)了“事實出發(fā)型”也即“你給我事實,我給你法律”的訴訟思維,法官的任務就是要從個案的事實當中發(fā)現(xiàn)和挖掘法律的要義,因此事實對于法官的意義更甚。
從一般意義上來講,“事實是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范疇。事實的客觀性是指事實的實在性,而事實的主觀性是指事實的語言性和事實的選擇性。”[31]事實的實在性表現(xiàn)為事實是世界上的一種現(xiàn)實性存在,其不是現(xiàn)象本身,而是對現(xiàn)象的描述和解釋。事實的主觀性則首先表現(xiàn)為人們對上述存在所進行的語言上的描述,這種描述應當準確、不摻雜臆斷,如此才能反映真實;其次表現(xiàn)為語言描述并不是要窮盡客觀存在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這毫無必要,更絕無可能。描述的過程是對具體細節(jié)的取舍和編排,應當能夠反映事實的全貌。關于事實的一般性原理作用在訴訟當中還需要進行相應的調適:由于法律是人的經驗的產物,其設定的框架必然具有時空效力邊界,因此當事人對事實的陳述需要根據(jù)法律的框架對原初糾紛的全過程進行必要的剪裁,挑選其中能夠反映糾紛全貌的主要要件作為陳述和主張的內容,陳述通常需要按照時間先后依次排列,各陳述之間需要體現(xiàn)出一定的邏輯關系(通常是因果關系)。在此,所謂法律的框架首先指的就是實體法的框架。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在法典訴答時期采用的最終事實、證據(jù)事實和法律結論的劃分方法,盡管在實踐中飽受爭議,但由于一直未找到適當?shù)奶娲叨赜弥两?。這種劃分方法下的起訴事實標準,對實體要件“未用其名卻行其實”。[32]究其根本原因,可能是無論采用何種訴訟思維模式都無法背離上述事實認知的一般原理之故。
在對抗制的前提下,律師提供專業(yè)的法律服務便具有了廣闊的市場。美國盡管沒有確立律師強制代理制,但是由于訴訟活動本身對法律知識和專業(yè)技能要求極高,沒有受過法律專門訓練的常人根本無法勝任,所以其訴訟活動基本上屬于“律師代理主義”,而當事人的“本人進行主義”比重并不高。而不同于英美法其他國家的律師收費制度也為律師代理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比如,美國沒有采取成本轉移規(guī)則,敗訴方無需承擔勝訴方的律師費用,這在很大程度上鼓勵當事人各自聘請律師代理訴訟活動;又如,針對經濟狀況欠佳的當事人,尤其是在侵權法領域,當事人可采用勝訴酬金制,也即訴訟請求得到法院支持后,律師將從損害賠償金中獲取一定比例的酬勞,而如若敗訴則分文不取。這種律師收費的“美國規(guī)則”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當事人的顧慮。
律師在為當事人撰寫訴答文書以與事實標準相稱,一方面彰顯了法律專業(yè)基本功和職業(yè)素養(yǎng),另一方面則凸顯訴訟策略和實戰(zhàn)經驗。換言之,正是有了律師的積極參與和竭誠服務,當事人在起訴之初事實陳述不合標準的風險大為降低,實踐也表明,由律師撰寫的起訴文書極少發(fā)生因為未達事實標準而被法院駁回的情形。就此而言,在雙方律師的充分參與和相互監(jiān)督之下,審前程序所進行的準備工作便具有了足夠的保障。然而,在律師通過專業(yè)服務收獲可觀的酬金的同時,聯(lián)邦最高法院也對其真實義務及訴訟責任做出了特別規(guī)定。根據(jù)《規(guī)則》第11條(a)款,律師在提交給聯(lián)邦法院的起訴文書上的簽名構成對以下事項的核實證明:第一,該律師已經閱讀過該文書;第二,已盡最大限度的了解文書中陳述在事實上是正確的,在法律上是有理由的,并且提交該文書并不具有諸如騷擾另一方或拖延訴訟的不適當之目的。[33](P99-100)該條(c)款規(guī)定,如果起訴狀在事實上有錯誤或法律上無理由,將會因為違背上述條款而導致法院對律師及當事人課以相應的制裁,如法院可以命令原告補償被告因回應不恰當?shù)钠鹪V狀而花費的金錢,包括律師費在內。[34](P34,P10-11)上述規(guī)定,對律師的執(zhí)業(yè)行為進行了必要的限制,以有效保證律師能夠盡職盡責善意地進行訴訟代理活動。
美國聯(lián)邦民事起訴事實標準的階段發(fā)展,以對抗制為原初的生存土壤,受訴答程序功能不斷變遷的有力驅動,始終圍繞實體法之主要事實這一主線不曾過度偏離。目前已形成了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與相關實體法相互配合,一般標準與例外標準、內部機制與外部條件并行發(fā)揮效力的有機、開放的體系。我國民事起訴事實標準的完善能夠從中獲得的經驗是:第一,事實標準的高低與具體化程度的確定,首先需要完成訴訟程序的結構性和功能性調整之任務。不同的訴訟結構與功能,將與不同的事實標準相對應。在我國民事訴訟法已確定邁向當事人主義的背景下,審前程序與庭審程序的訴訟結構劃分應當在立法上予以明確,審前程序不同階段的功能應當科學界定,避免因功能重復而導致的程序淤阻和效率低下。第二,事實標準應當與實體法上之主要事實形成密切呼應,也即當事人的語言描述中對糾紛原初過程各具體細節(jié)的選擇和剪裁,應當能夠基本反映出糾紛發(fā)生的全貌。但考慮到我國民事訴訟尤其是基層法院律師代理案件比例較低,當事人法律素養(yǎng)尚無法普遍達到運用法律專業(yè)術語進行陳述的程度,可以考慮當事人運用生活語言描述與主要事實相關的具體細節(jié)即可視為達到標準,提倡當事人運用前述標準陳述主要事實。第三,在部分專業(yè)領域,如證券欺詐、大規(guī)模侵權等領域,鑒于其利益攸關性和復雜性,可考慮結合實體法或其他單行法律,采用有別于一般案件的特別事實標準。第四,在逐步強化我國律師執(zhí)業(yè)保障的基礎上,適當增強律師真實義務和訴訟責任。在因律師起草訴狀失誤,如事實陳述錯誤而導致案件不予受理或被駁回起訴,給當事人造成經濟損失的,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法律責任。法官如果發(fā)現(xiàn)律師故意捏造事實予以陳述的,應當根據(jù)妨害民事訴訟行為的強制措施對其予以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