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信是中國古代法律權(quán)威性的根源,是法律價值的重要取向,也可以說是法律的靈魂。法如果喪失了信用,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商鞅變法時“立木為信”,以示法必行。對此,宋人王安石大加贊譽,他說“自古驅(qū)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p>
法家的誠信法律觀在實踐中的主要表現(xiàn)是信賞必罰。商鞅變法期間,力主“賞厚而信,罰重而必”,無論賞與罰所重者在于“信”。他說,“民信其賞,則事功成;信其刑,則奸無端。”韓非也認為“信賞必罰”將會帶來所期望的社會效果,他說:“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力矣?!薄百p厚,則所欲之得也疾,罰重,則所惡之禁也急?!枪视紊跽?,其賞必厚矣;其惡亂甚者,其罰必重矣。”
法家還認為要做到以信行法,務(wù)在去私。早期法家管子說:“私情行而公法毀?!编囄鲆舱f:“夫治之法,莫大于使私不行;法之功,莫大于使民不爭。今也立法而行私,與法爭,其亂也,甚于無法。”商鞅更尖銳地指出釋法行私,國家必亂。他說,“世之為治者,多釋法而任私議,此國之所以亂也。”《戰(zhàn)國策·秦策一》盛贊商鞅施行賞罰無私無畏:“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無私,罰不諱強大,賞不私親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
唐太宗時,為懲治假冒資歷的官吏,曾下敕后犯者處以死刑。不久,溫州司戶參軍柳雄詐冒資歷事發(fā),大理寺少卿戴胄“據(jù)法斷流”。“太宗曰:‘朕初下敕,不首者死,今斷從流,是示天下以不信矣?!性弧菹庐敿礆⒅?,非臣所及。既付所司,臣不敢虧法。’太宗曰:‘卿自守法,而令朕失信邪。’胄曰:‘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言者,當時喜怒之所發(fā)耳。陛下發(fā)一朝之忿而許殺之,既知不可而置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臣竊為陛下惜之’。”正是由于法是國家布大信于天下,才最終使太宗折服,并表示:“朕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朕復(fù)何憂也?!?/p>
為了懲治各種欺詐行為,唐律專設(shè)“詐偽律”。疏議曰:“詐偽詭狂,欺謂巫罔?!痹谠p偽律中,以偽造御寶、偽寫官文書、符節(jié)、詐偽制書等為重罪,犯者或斬絞或流。它如,妄認良人為奴婢部曲,犯者流三千里;詐教誘人犯法,犯者與犯法者同罰。欺詐官私財物,犯者準盜法論,罪止流三千里。在《唐律·雜律》中還規(guī)定了懲治商品交易中強買強賣,欺行霸市,哄抬物價,以假亂真等欺詐行為。唐律規(guī)定:“諸賣買不和而較固取者”;“及更出開閉,共限一價”;“若參市,而規(guī)自入者,杖八十。已得贓重者,計利,準盜論?!彼^“而較固取者”,是指“強執(zhí)其市,不許外人買”;所謂“更出開閉”,是指買賣雙方共為奸計,“自賣物者以賤為貴,買人物者以貴為賤”;所謂“參市”,是指“負販之徒共相表里,參合貴賤,惑亂外人”,還有“人有所賣買,在傍高下其價,以相惑亂”。上述四種情況,依《唐律》均處杖八十,如“已得利物,計贓重于八十者,計利,準盜論”,“其贓既準盜科,即合征還本主”。
在物價管理方面,官府也以誠信作為準則。由于物價關(guān)系到千家萬戶的生活,也是控制市場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因此,官府派出官員根據(jù)生產(chǎn)與消費的供求情況,以及產(chǎn)品的質(zhì)量,“遣評”、“公私交易”的商品價格。如應(yīng)貴而評賤,應(yīng)賤而評貴,要負法律責任?!短坡伞るs律》規(guī)定:“諸市司評物價不平者,計所貴賤,坐贓論;入已者,以盜論?!痹谝笾鞴苁袌龉賳T公平議價的同時,也賦予他們監(jiān)督商品質(zhì)量的職權(quán),凡在市場上出售不符合規(guī)格的低劣商品,依法治罪,“得利贓重者,計利,準盜論”,“市及州、縣官司知情,各與同罪,不覺者,減二等”。
在度量衡管理方面,唐時全國實行統(tǒng)一標準的度量衡制度。由尚書省戶部中金部掌全國“權(quán)衡度量之數(shù)”。私人雖允許制作度量衡器,但必須經(jīng)官府核校蓋印后方能使用。太府寺校印署及州縣地方機關(guān)負責核校工作。根據(jù)《關(guān)市令》,“斛斗秤度等,所司每年量校,印署充用”,時間定在每年八月。私制的度量衡器不合乎規(guī)格而在市場使用者,笞五十;雖合乎規(guī)格,但未經(jīng)官府加蓋印署,笞四十。如給他人造成損失,計所增減,準盜論。負責監(jiān)校度量衡器的官員,如徇私不平,治罪?!爸T校斛斗秤度不平,杖七十。監(jiān)校者不覺,減一等,知情,與同罪?!边@些規(guī)定,可以說是中國封建時代的市場管理法。法律規(guī)定上的誠信原則,是維持正常的商品交易的保障。
綜括上述,古代法律中所規(guī)定的誠信原則是敦誠守信的民族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儒家思想對于敦誠守信民族精神的形成也起了重要的作用??追蜃诱f:“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彼踔翆ⅰ靶拧笨吹弥赜谏?,所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在儒家經(jīng)典中“信”是“五常”——仁義禮智信之一,“五?!笔翘幚砀鞣N社會與人際關(guān)系的常道,是具有永恒價值的道德規(guī)范。儒家所強調(diào)的重義輕利的“義”,不外乎重誠信,遠詐偽。
與“信”密切相聯(lián)系的是“誠”,孟子將“誠”提到天道的高度,他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天道與人道的溝通就在于“存乎誠”。經(jīng)過儒家思想的長時間熏陶,起到了化民成俗的作用,敦誠守信已經(jīng)成為主宰人們思想行為的信條。從社會普遍的意識來看,重誠信者為君子,欺詐者為小人,小人為民眾所不齒。這種輿論的譴責常常重于法律的制裁,人們敬重的是道德境界的高尚,不是不義而富且貴的市井之徒。這種誠實守信的民族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法律當中,也體現(xiàn)在小說戲曲等各種意識形式當中,流傳的“藍橋會”的故事就是一個例證。
張晉藩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律史學(xué)研究院名譽院長、終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