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法無界

張碩

硯者，研也。昔者用硯以研墨、儲墨以為書者用也。迨至今日，硯去其用而變?yōu)樗囆g品。然硯者，文房之器，文人之器，非土豪之炫器，亦非美人之飾器，更非其它藝術品之可類也。硯之為藝術品其核重在文。斯文者，文房、文人、文明、文化、文言之謂也。文房者，文房之器也，此硯之性其所屬焉。文人者，文人之用，文人之賞，文人之玩，文人之藏也，非市俗之以好為好焉。文明者，以文明理，以文明雅，以文明象，以文明質，文質而彬彬者也。文化者，文而化之也。文言者，為文者言，言而有文也。是故今日之硯，藝術品之硯，以文為魂，以文為性，以文為命，無文則無性命矣。硯述文者必以材、以形、以藝、以畫、以書、以意。材者，硯材也。形者，因材賦形也。藝者，雕之技也。畫者，硯之象也。書者，書之藝與銘之書也。詩者，銘文也，賦畫意以詩情也，亦即作品之精神意境也。六者備則上品成，且文之所重者詩書畫也。上品其精，唯詩、書、畫其兼也。

夫藝術品之所立于世者，源于生活，美化生活，高于生活，指導生活。古人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初，物使之然也，感于物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記》，此言音樂之產生也。又曰：“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性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故謂之音，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其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其政通矣”?！稑酚洝?，此言音樂與生活之關系也。是故藝術者，人心感于物而后動，動之發(fā)于肢體則為行。行者或為樂、或為詩、或為書、或為舞、或為畫、或為象，是為藝術也。感于物，動于心，誠于中，發(fā)于外。藝術者，罔非人心之所表著。夫以大而言之，可以正人心，輔政治，匡刑法倫理之所不逮焉。人心正則世風強，世風強則悖道詐偽，淫佚腐敗之事不為，刑法少用，兵革不試，天下大治。以小而言之，則陶冶性情，高尚其志，文化環(huán)境，豐富生活。藝術者，或具象，或抽象。抽象者如音樂，如書法，如詩歌；具象者或繪畫、或舞蹈、或雕刻。抽象以符號，音節(jié)，點劃，辭句為言、以言狀物，以言述己之情也。具象者，以象為言，由象狀物，由象述己之情也。

硯者，象之藝術也。所象者何，曰宇宙萬有。物各有象，象之所存者，神氣也，神態(tài)自然，氣韻生動，則引以同情，發(fā)以快感，美斯生焉。高山流水，絕岸危峰，地之象也；斗轉星移，日明月暗，天之象也；項王扛鼎，黛玉葬花，人之象也；雨過云收，煙斂霧凝氣之象也；鷹出長空，魚翔淺底，物之象也。以語言表之則為詩，為賦，以音樂表之則為歌為樂，為形彩表之則為繪畫，以點畫表之，則為書法，以形象表之則為雕塑，舞蹈雕刻，而兼以詩、書、畫、形象表之者，硯也。

然則歙硯藝術為象也，其難。難于至簡。歙硯之象，線條而已，以刀雕于石，以雕成其線。然則歙石之文彩燦爛，不能以雕傷其紋，壞其理，敗其彩。歙石之片狀結構，不以能以深雕，鏤空雕，立體雕壞其質。刀雕之線條，不若書法之線條，濃淡虛實，承轉起合，縱橫揮灑，指揮如意。更不及繪畫之潑墨成趣，重彩工筆，留白調勻，捭闔有度，篇章布局，隨意所適。亦不若詩賦之自由奔放，訴以言語，抒以意境，引人入勝，激發(fā)共鳴。是曰，歙硯藝術其至難矣。然則，歙硯之造象，視之能見其形，撫之能感其觸。狀之非物之象，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據(jù)之而娛以情，詠以物，雅以興，抒以懷，百玩而不厭，百品而常新。大而盈尺，小而及掌，稀于物而無物之用，貴比玉而無玉之質，象如畫而簡于畫，韻如詩而非詩之律，是歙硯藝術之貴也。

硯象如詩，神之至也。歙硯之象形，緣于物而勝于物。賦無神之物以神，注無氣之物以氣，鑄無韻之物以韻，動非動之物以動，發(fā)片片頑石以生機，著不文之物以文彩。所賴者，詩也，詩之造化也。詩之靈境。詩之雋永，或清新、或豪放、或婉約、或空靈、或奇麗、或質樸、或簡約、或纏綿、或如大江東去，驚濤拍岸，或如春風明月，柳綠花紅。歙硯借詩之手法、意境以造形象，故能傳神于象，此其一也。再者，硯象既成，必以其名，其為藝品，必以其銘。以詩為名，以詩為銘，詩與象合，詩與象融，詩象合一，則硯得神、則硯得韻，則硯得意，硯詩一體，文人之所陶醉，硯品之上乘。

硯象如畫。歙硯以刀雕線，以線述象，以形述象，因形成象。不以墨跡色彩，而借紋理斑斕。金暈之爛漫，金星之閃爍，水波之瀲艷，峨眉之淡掃，狀如畫而非畫，美如畫卻天成。寄瑕傳神，以疵寫意，巧手啟沉疴，神思出奇工。所借者，畫也。運繪畫之技法，或寫意，或線描，或工筆，或淡彩，其象成則如畫勝畫，硯畫以工美，以神動，以境奇，以意遠，是為上品之硯者，必如畫也，雅之至也。

硯與書同源。書之初者，以刀為書于金石竹木，是謂之契也。甲骨文，古籀文，石鼓文，及遍布大江南北，歷朝歷代之摩崖石刻無不以刀雕于石也。硯者，亦以刀雕于石也。歙硯雖云具象之藝術，乃以刀著象于石也。故治硯者，首工刀。為書之刀法，為硯之刀法，其理一也。故曰，硯書同源。書者記事述言，曉其義，辨其形，審其音，是其用也。硯之名，硯之銘必以書，此為硯之睛也，硯與銘之融合，畫與書之一體，是為相得益彰，點睛而傳神也。是故治硯者，必善書，書之法與硯之工其貫通，神至書得，不可失也。

夫書畫以點畫筆墨寫象，以象傳神、詩文以文辭章句寫象，以象傳神，硯以刀雕線條寫象，以象傳神。佛曰“象非象，法非法”。象以神具，法以象存，真法無界。而況歙硯為藝，融詩、書、畫于一體乎！是故治硯者，必工其刀、習于書、通于畫、明于詩，始克有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