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宗子
我在深夜聽著你的聲音,窗外的風(fēng)雪就要停息,我在風(fēng)雪的聲音里聽到了沼澤地蘆葦?shù)纳暋?/p>
初三的夜晚,彎月如弓,防火梯銹爛的鐵條上綴滿閃耀的珍珠。你的聲音緩慢而輕,帶著南方口音的輕柔,甚至不乏怯意。那么多年過去,你已離去很久,但你的聲音留了下來。播放錄音的沙沙聲充實(shí)了本來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教室。
我忽然就坐到了你的門前,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從北方到南方,從我所有的菊花和海棠花下,到你凱爾特式的昏暗的薄暮。我是從很遠(yuǎn)的朝代來的,一個不能喝酒的人,一個笑起來無所顧忌的人,但沒有人知道我偶爾的失眠,和失眠中無窮無盡的漫游。
我總是在道路的某個點(diǎn)駐足不前,因?yàn)榍胺降木吧錆M不確定感,或是每況愈下的重復(fù),或是日益曠遠(yuǎn)。我后退,退到一定的點(diǎn)然后重新出發(fā)。一次又一次,我走回原先抵達(dá)的地方,又一次可能的終結(jié)。但我成功地把時間填滿了,而且感到了疲勞,這使我滿足,因?yàn)槠谥辽俦砻?,你是某種積極的存在。一輩子沒有見過夜鶯和云雀,也沒聽過它們的歌唱,但在記憶里,那是你的聲音。
時間不能折轉(zhuǎn),不能反復(fù),我又怎么能親近你?僅僅一本書在你手里,在我手里,就是我們所能有的全部交集。
“故鄉(xiāng)是不朽的,只因?yàn)槟阋惨恍啵幸惶?,你也會成為無數(shù)陌生人的故鄉(xiāng)?!?/p>
世界雖大,人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屬于自己的角落。 時間中的一個點(diǎn),可以逗留,可以相逢,可以回轉(zhuǎn),可以告別。
我懷念在布萊恩特公園的春風(fēng)里淺斟哥倫比亞咖啡的日子,人聲嘈雜,我覺得安詳。事情的開端都容易美好,如果起點(diǎn)太高,必然要滑落。我們不該把自己假裝得太好:試想咖啡的第一口,那種舒適的熱燙,怎么可能持久?到最后一口,不僅涼下來,而且索然無味了。
如果我們能假裝一輩子,又像隱修者在荒漠,能夠經(jīng)受得住清泉、美酒、聲色、榮譽(yù)、權(quán)勢的誘惑,并且無懼于死亡和痛苦的威脅,那么很好,你是在意氣中生活,你用虛構(gòu)把與生俱來的虛弱本質(zhì)掩蓋了,你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自己。
一個人的單純?nèi)绻豢杀苊獾卦炀土怂哪w淺,他是否應(yīng)該放棄單純而走向深刻?深刻是不是一定來自復(fù)雜,且以心性的沉落為代價?當(dāng)然還有另外的可能性,那就是,愈是單純,愈是深刻。單純包含了一個入神的飛躍。
其實(shí),單純、深刻,都很難說清楚。杜甫單純嗎?李白深刻嗎?李商隱呢?說不清楚。
平常的時刻,平常的人,相互看到在心愿營造的神話后的簡單真相,不要幻想,不去美化,在語言之后,我們有著最普遍的弱點(diǎn)和最世俗的稟性。
習(xí)慣了的事物與好壞無關(guān),一個習(xí)慣而已。
大多數(shù)早晨,當(dāng)我小口啜飲著滾燙的咖啡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是在喝咖啡,那只是上班前的例行公事,甚至連翻開的書頁亦然:一首帶注解的詩,可能是黃庭堅(jiān)的,可能是歐陽修的,可能是一個無名詩人的,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們看到的,是同一彎月亮,喜歡的是同一棵菊花,他們的情感,在何其芳身上,在艾略特身上,在你和我身上,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