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宜春
我又想起了這個老頭兒。剎那間,心底涌上難言的親切與想念。
想起他是因為我正閑翻席慕容的文字。無意中看到一篇寫她小時候看水仙、買水仙的文章。思緒一下子宕開,想起我的數(shù)年養(yǎng)水仙的往事。
最初,買水仙時不會挑選。問賣花的人,人家往往會說:我的水仙個個都好。所以,就由著自己的想法和茫然的眼光只挑選外型好看的。結(jié)果,買回家養(yǎng)了好一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抽出的花箭極少。那時,離春節(jié)已經(jīng)很近了。
當老頭兒發(fā)現(xiàn)我買的水仙少有花箭的時候,就跑來告訴我,如何挑選的訣竅。然后,老頭兒端詳著我買的那個墨綠的花盆,語氣干脆地說:“這個盆太小了,這顏色配水仙也不明亮?!?/p>
改天,老頭兒再來時,手中便多了一只黑色油亮的磁花盆,比我原先的那只大,且敦實。細瞧,那油亮的黑,配上水仙蔥綠的葉,牙白的花,金黃的盞,果然是相得益彰。
老頭兒年輕時走南闖北,見識頗豐。從小,我在老頭兒的膝下長大。得空時,老頭兒便給我講述從前的事。透過那些塵封的往事,原來,這個老頭兒——我的外公,竟然是那么一個充滿神奇色彩的人。于是,更加深了對這個老頭兒的敬仰。
老頭兒興致勃勃地下樓。那時,他還不用拐杖,腰桿筆直,只用一只手扶著樓梯的扶手帶把勁。我想攙下他。老頭兒另一只手一揮:不用!語氣果絕。
老頭兒和我一起來到路西的小王花草店。面前一溜排的水仙球,老頭兒先是站定,一個掃描。然后,拿起他相中的一個,仔細地觀看水仙的球莖部位。老頭兒笑笑說:“丫頭,水仙的花箭多不多,就看這個部位。你看,球莖要大,最好還要橢圓形的,看起來要飽滿圓潤。你用手捏一下,彈性厚實的比較好,這樣的球莖有營養(yǎng),孕育的花蕾也好看。當然,還要注意球莖外殼的顏色,一般說來,深褐色的球莖是好的?!崩项^兒慢條斯理地講述,儼然一個養(yǎng)水仙的資深行家。
果然,十幾天后,老頭兒幫我挑選的水仙球莖破皮,數(shù)枝花箭蓬勃而出。正如老頭兒所言,這種形狀的球莖就是花箭多。老頭兒看著眼前的花團錦簇,一臉篤定的笑。這個老頭兒太可愛了!
現(xiàn)在,我轉(zhuǎn)眼就能看到那只黑色的磁盆,仿佛就看到了老頭兒那威嚴中透出的親切。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家的許多人都是畏懼這個老頭兒的。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我的母親就曾說過,她小時候特別害怕這老頭兒的一瞪眼。特別是他發(fā)火的時候,真是鬼見如飛!
可是,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仿佛從未見過這老頭兒瞪過眼?;蛟S是老頭兒在我面前不瞪眼而已。因為家里人都說,這老頭兒偏心眼,和我有緣。也許是吧!
現(xiàn)在,我又想起了這個老頭兒。想起他的一顰一笑,想起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和我開過的玩笑。那時,老頭兒已不能起床。胡子長得蠻長,全不似往日形象。我給老頭兒刮胡子。打好肥皂后,我說我要刮了啊。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我有點手怯。老頭兒對我笑笑,說:“都老頭子了,還刮什么胡子?”我強作笑容:“越是老頭子,越要弄好!”
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但老頭兒已經(jīng)離開了我十年。我知道我還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街上走著的時候,在燈下看書的時候,在惘然出神的時候。想起他的時候便覺芳香滿徑。
我穿過滿地的油菜花去看他。老頭兒墓碑上的文字,在光陰的剝蝕下,淡褪了早先的色澤。我坐在老頭兒的墓前,慢慢地,一筆一畫,將那些素樸而可親的文字,描成金黃色。早春的陽光,在新砌的墓碑上,發(fā)出溫暖慈愛的光芒。
往事如昨,春草靜默。年年歲歲花相似。我的親人,在我心里,你從未離開!然后,我對老頭兒笑笑,現(xiàn)在好看多啦!愿你和外婆在另一個世界活得好好的!
陽光溫柔,當年的龍柏早成參天大樹。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兩只喜鵲,停在樹梢,發(fā)出歡快的鳴叫。淡淡的油菜花香裊繞。稍遠處,臨水的岸邊,數(shù)株桃花開得正艷。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一顆心,竟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記憶中的夏天
記憶中的夏天似乎沒有現(xiàn)在這樣熱。記憶中的夏天,走在街上,哪兒都能覓到一片綠蔭,尤其是那條古老的七里長街。長長的街兩側(cè),長滿了好看的法國梧桐。許是年深月久了,那些梧桐一棵棵的冠蓋相連,有如兩個長臂的巨人,只是那樣輕輕地伸出手,一條街便蔭庇在盛夏的葳蕤里。
夏天的傍晚,洗澡前,在院子里先潑上幾桶水。水是井里剛提上來的,沁心的涼。那水在地面上溜溜的,很快,嗤嗤地被吸干,然后,擱上竹床。小院在夏季總長著多年不變的絲瓜,油油的綠葉,黃花搖曳。果實東一根西一根,茂盛地垂掛著,沉甸甸的喜人。
少年時關(guān)于“豐收”一詞的理解大概由此而來。夜晚降臨,螢火高高低低地游移,星星透過瓜果的縫隙快樂地閃著眼。一些美好的傳說便在那樣的時刻從外婆的嘴里滑落,在幼小的心田發(fā)芽成一棵浪漫的樹。
很多個夜晚,我們在瓜葉的清香里沉入深深的夢鄉(xiāng)。再睜開眼,多半發(fā)現(xiàn)已在家中的堂屋里,房間里熱得不能睡。那時,沒有電風(fēng)扇。
記憶中,那時的蚊子特別多。即便用了蚊帳,晚上睡下時,蚊帳里也還是嗡嗡的。母親便端了煤油燈,在帳子里,一處處地照。煤油燈所到之處,那蚊子受了高溫的熏烤,一下子“哄”的一聲掉到燈罩子里,立時斃命。
妹妹小我兩歲。每天,我?guī)退赐暝瑁缓笙匆路C妹谜驹谖业纳砗髱臀疑壬茸?。妹妹小小的雙手緊攥,一下又一下地揮動那柄大大的蒲扇。那蒲扇其實是精致的,每一把都經(jīng)太婆用布條縫了邊,看著極舒服,摸在手上,光滑不刺手?,F(xiàn)在,家中還留有兩把那時的蒲扇,睹物思人,總能極輕易地想起我那可親可敬的太婆。
童年的夏天似乎少有西瓜,也不見現(xiàn)在眾多的冷飲吃食。最常見的奢侈品是棒冰——赤豆的,或是綠豆的,三四分錢一支。往往是中午,那賣棒冰的人,推著輛自行車穿行于小巷間。自行車的后座綁著個大木箱,賣棒冰的人用一方木塊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木箱,發(fā)出“撲撲撲”的聲響。于是,我們便睜開了佯裝的睡眼,從床上悄悄起身,去儲蓄罐里倒出幾分錢。那人揭開木箱,再掀開一層棉被,有裊裊的白色水汽在日光下升起,很冰涼的感覺。被子底下才是誘人可愛的棒冰。
那赤豆或者綠豆的棒冰好吃得不得了。一支棒冰,有一半堆著豆子。熬煮得恰到好處的豆子,涼絲絲,甜津津的,我是最喜歡吃那一層豆子的了。多年之后,記憶中還留存著赤豆棒冰的香甜。有一年夏天,逛超市,偶然看到一款綠豆沙的冷飲,歡天喜地地買回。剝開熟悉的包裝紙,卻不見一粒粒糯糯的綠豆,只是一層綠茵茵的色澤,外加一股綠豆味。一顆歡悅的心,瞬間惘然得厲害。
原來,許多美好只與那時的記憶相關(guān)聯(lián)。時過境遷,物非人非,早已不復(fù)當年。赤豆棒冰如此,人生的許多事情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大學(xué)時,有一段時期住宿條件極差,十幾個人一間宿舍,好像還沒有電風(fēng)扇。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格外的熱,小床的邊沿蒸得不能靠身。記得當時有一門《心理學(xué)》課程,本來安排是開卷考試的,結(jié)果臨到考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突然通知改為閉卷考試。所以,大家都拼命地背書。幾個要好的姐妹約了到教室旁邊的水池邊,那兒相對還比較涼爽,每天都要背到十一、二點多鐘才回宿舍。那是記憶中最熱的一個夏季,也是人生最難忘的一個夏季。
臨了,離開學(xué)校,收拾宿舍,摘下蚊帳清洗。偌大的蚊帳泡在木盆里,成為龐然大物,一雙手幾乎轉(zhuǎn)不動身。下鋪的陳姐見狀,不由分說地就卷起褲腳:我?guī)湍阆窗?。跳進去,雙腳不停地在木盆里踩啊踩的,很快幫我洗好了蚊帳。陳姐來自鄉(xiāng)村,樸實憨厚,總是很熱心地幫助他人。只是,畢業(yè)后,再也沒有見過她。
有一年,去鹽城考試。在一家旅館登記住宿時,看著柜臺上埋頭寫字的一個人像極陳姐。遂欣喜地一拍人家的肩膀,大叫一聲。哪知人家猛然一回頭,我愕然,忙不迭地打招呼。世間竟有如此相像的背影!
同窗數(shù)載,但茫茫人海,一旦分別,便如那過江之鯽,各自東西,很多時候便再無交集。
夏季是個生長的季節(jié)。植物們蓬勃而上,一些歲月中的美好,亦在夏日悠長的午后,穿過遙遙的光陰,逶迤而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