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烏托邦與“吾道其西”：王韜悖論式的文化心理圖式

楊湯琛

摘 要：王韜的《漫游隨錄》作為事后追憶之游記文本，基于王韜本人際遇的變遷以及書寫之際的啟蒙策略，于文中全面呈現(xiàn)了一個烏托邦式的西方想象體，與此同時，在展開西方烏托邦想象之際，“吾道其西”的中華文化想象也平行展開，他者想象與自我想象之間的牽扯及其悖論性共存，說明近代思想的發(fā)生、近代新人的誕生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簡單替代，而是于新舊雜陳的思想交鋒間搖曳而出。

關(guān)鍵詞：王韜；漫游隨錄；想象；悖論式；文化心理圖式

中圖分類號：I0207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7）6-0046-07

王韜的《漫游隨錄》以溢美的筆調(diào)構(gòu)建了一個烏托邦式的西方世界，對于這一書寫向度，不少論者將之視為記游實錄下的思想嬗變之反映，即王韜一路游歷的所見所感促使這名傳統(tǒng)士人發(fā)生了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精神轉(zhuǎn)化，然而，這一線性的追索卻忽略了該游記作為事后追憶之文本的事實；作為交織了過去經(jīng)驗與當(dāng)下思考的追憶性的游記書寫，顯然不同于逐日而錄的游記，它不再提供書寫者游歷期間思想變遷的有效線索，而成為糅雜了過去與現(xiàn)在、游歷經(jīng)驗與當(dāng)下訴求的敘事編織，書寫者從此在的基點出發(fā)回首曾經(jīng)的游歷歷程，往往夾雜了當(dāng)下的抉擇、訴求，必然形成相應(yīng)的態(tài)度傾斜與事實遮蔽，因此，就這個層面而言，其游記中有關(guān)西方烏托邦的想象，并不指向線性的思想改造的結(jié)果，而事實上蘊涵了更為豐富的作為口岸知識人的王韜的心靈秘密，譬如際遇變化所投射的想象光影、基于改良訴求的當(dāng)下策略等等。饒有意味的是，王韜于追憶之文間極力渲染、美化西方他者的同時，還處處強調(diào)“我”的儒者身份，極力將自我塑形為一名肩負“吾道西行”之重任的中華儒士，這一與西學(xué)宣揚背道而馳的自我想象性書寫，在不自覺地制造文本悖謬的同時，也為我們有力地展露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游離的口岸知識人其復(fù)雜而頑固的文化心理圖式。因此，本文在展示游記所呈現(xiàn)的西方與自我的雙重想象同時，更試圖破解這悖論式想象背后的秘密，尋求理解王韜一類晚清頗具先鋒性的口岸知識人的精神圖式。

一

王韜于1867年作汗漫之游“西極乎阿蘭”，但逾二十年后，才于1887至1889年間在《點石齋畫報》連載他的配圖游記《漫游隨錄圖記》，關(guān)于這番作游記的緣故，王韜曾作如是言：

“誠以佳景當(dāng)前而易忽，事后回思，如追亡逋；非有詩詞以記之，圖詠以傳之，直付之飄風(fēng)塵跡，夢幻泡影而已，不大可惜哉！此余《漫游隨錄》之所由作也?！雹?/p>

與出使官僚于序言強調(diào)其探利弊的現(xiàn)實訴求有別，王韜的書寫目的似乎是為了“抵抗”遺忘，抵抗他所畏懼的“直付之飄風(fēng)塵跡，夢幻泡影而已”。王韜開篇便通過自序表達了對時間一去不顧的這種古老的恐懼，時隔二十余年后他再回過頭來重拾筆墨，將漫游“詠以傳之”，似乎是為了回顧往事、抵御時光的侵襲，王韜的這番個人追憶自然與出使大臣們被預(yù)先布置、有所要求的行旅日記迥然不同，它輕靈、自由，具有自發(fā)性，可視為是個體心靈對以往歲月帶有體溫的一次觸摸，類似才人墨客面向舊時光的又一次招魂。

王韜頗具個人回憶性質(zhì)的書寫，因卸去了官方要求、即時性的游歷報告等多重束縛，而在行文上顯得格外輕松搖曳，與同期呆板、緊張、嚴(yán)肅的出使游記不同，追憶之作《漫游隨錄》為我們構(gòu)筑了一個雜樹生花、鶯飛燕舞的美好西方，游記中的“我”自在徜徉于西方的名勝古跡之間“余自夏間游覽各處，蘇境諸名勝閱歷殆遍”②，并且“與女士排日游玩”③，還幸逢了才子佳人所津津樂道的艷遇：

“愛梨妍質(zhì)羞花，圓姿替月，固世間慧心妙女子也?！嘤兴晕茨苓_意者，愛梨則代為言之，無不適如余意之所欲出。蓋女士于此別有會心，能以目聽，以眉語，而不徒在口舌間也。”④

在王韜的上述描述中，愛梨不僅對王韜崇敬有加，而且兩人有如古代的金童玉女，心有靈犀，深情婉曲。如果了解當(dāng)時西方女子的社交行為，我們無疑會對王韜的自作多情啞然失笑。但無論如何，王韜站在時間的“此在”以松弛而優(yōu)美的筆觸處處在提醒我們，那是一次愉悅而怡然西方之旅，他不禁于游記行文中直抒胸臆“余處境雖厄，而游覽之奇，山水之勝、詩文之娛、朋友之緣亦足以自豪，幾忘其身之在海外也?！雹?/p>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美好的西方之游距離作者寫作已逾二十年，王韜不僅以溢美的筆調(diào)為我們追憶了一個如夢似幻、堪稱完美的旅行故事，而且西方在王韜的生花妙筆下一如理想世界的烏托邦，他如此描述法國的首都巴黎：“其人物之殷闐，宮室之壯麗，居處之繁華，園林之美勝，甲于一時，殆無與儷。居民百余萬，防守陸兵三十萬，按街巡視，鵠儀嚴(yán)肅，寂靜無嘩；此外亦設(shè)巡丁，密同梭織，立道左，無不威嚴(yán)。寓舍閎敞，悉六七層，畫棟雕瓦，金壁輝耀…………”⑥巴黎的人物、宮室、園林、城市風(fēng)貌無不井然有序、金碧輝煌，它們在王韜大賦式的鋪排渲染與窮形盡相的描摹下成為一幅完美的都市范本。法國如此，英國也毫不遜色；王韜作《風(fēng)俗類志》一節(jié)，所描述的英倫儼然是風(fēng)俗淳厚的世外桃源：

“英國風(fēng)俗淳厚，物產(chǎn)蕃庶。豪富之家，費廣用奢；而貪寒之戶，勤工力作。日競新奇巧異之藝，地少慵怠游惰之民。尤可羨者，人知遜讓，心多愨誠。國中士庶往來，常少斗爭欺侮之事。異域客民族居其地者，從無受欺被詐，恒見親愛，絕少猜嫌?！雹?/p>

上述描述中，王韜不吝用“尤可”、“從無”、“絕少”等絕對化的形容詞來贊頌西方文明，他所描述的西方世界，不僅物產(chǎn)豐盛，而且風(fēng)俗純樸，百姓各安其所，呈現(xiàn)的是一派堪比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的盛世風(fēng)景；甚至，連涉筆一向被視為苦地的監(jiān)獄，王韜也揮動如椽大筆將其描述為“完美監(jiān)獄”，其“居舍既潔凈，食物亦精美。獄囚獲住此中，真福地哉?！雹嚓P(guān)押人犯的監(jiān)獄居然成為福地，王韜可謂愛屋及烏，完全沉浸于對西方的美好幻覺之中了。為此，王韜還對記憶中的西方世界作了一番全面總結(jié)，那就是“蓋其國以禮義為教，而不專恃甲兵；以仁信為基，而不先尚詐力；以教化德澤為本，而不徒講富強。歐洲諸邦皆能如是，固足以持久而不敝也?！雹嵛鞣匠蔀橐粋€物質(zhì)、文明皆備的理想世界，禮儀、仁信、教化均面面俱到，它以完美范本的樣式懸掛于中國的對面，成為一幀被書寫者所愛慕與向往的風(fēng)景，一個洋溢著善與真的烏托邦王國。

王韜的這種烏托邦式的西方追憶是否還原了真實，自然值得懷疑，然而，更值得追問的是，王韜為什么要在幾十年后對西方進行這番溢美式的建構(gòu)？其中有什么因緣與意圖？或許，我們應(yīng)該關(guān)注這兩個方面，一則涉及王韜當(dāng)年游歷期間的身份變遷與自我意識，另一則涉及二十年后王韜的當(dāng)下思想與書寫意圖。

二

就王韜個人際遇而言，西方游歷所賦予他的身份感與尊崇，可謂天上人間，自東往西的空間變遷，不僅是王韜地理空間的遷徙，更在客觀上為王韜帶來了文化身份的增殖，西方這一異質(zhì)空間重新賦予了王韜曾經(jīng)渴望的地位與名聲，給予了他在國內(nèi)無法企及的尊重與地位。

盡管已暌隔二十年，王韜仍以不乏激動的筆墨回憶了他剛至法國時所遭遇的“明星”生涯，法國侍女見王韜仿若見大人物“見余自中華至，咸來問詢。因余衣服麗都，嘖嘖稱羨，幾欲解而觀之?！雹庥斡[博物館，王韜又遭女郎熱情贈畫，王韜受寵若驚，感慨“殊可感也?！弊鳛橹型廖娜?，王韜還受到法國女學(xué)生的熱忱款待“女弟子長者凡二十余人，年皆十六七，無不明慧秀整，秋菊春蘭，各極其妙。各乞余寫詩一篇，珍為珙璧。群為余彈琴唱歌，各極其樂?！泵琅畤@乞詩，并彈琴唱歌作樂，這等風(fēng)流香艷事在傳統(tǒng)文人看來都是值得稱羨的，更何況在遠隔重洋的異地。儼然，西方世界里的王韜是個大人物，他的行蹤被刊登于日報，他的相片被作為禮物珍藏，所到之處，西人還張燈結(jié)彩、大宴賓朋，隆重地歡迎他的到來，一如他在自序所憶：

“余出行衢市，巡丁見有童子喧笑者必驅(qū)之去，詢以途徑，必導(dǎo)余至其所而后已。里老見余，必摘冠道旁，以致敬問。何以然？曰：愿效法孔子也。好事者詢余所臨，先一日刊諸日報，照像者愿勿取值。相識者迎余至家，盛設(shè)宴會，招集賓朋，懸旗于屋頂，示有遠客至，以為榮，且志喜也?！眥11}

王韜于回憶中呈現(xiàn)的自我遭遇淋漓盡致地凸顯了一名在西方備受尊崇的大人物形象，他被西方女子圍繞、被西人追逐、受到了熱情款待。我們可以認為這其中有著中西文明隔絕的因素，中國士人的涉足對于西人而言有著物以稀為貴的奇觀效應(yīng)，這類情形，猶如魯迅曾總結(jié)他在日本的僻地仙臺留學(xué)而遭逢“物以稀為貴”的待遇一樣，王韜自己也承認之所以在西方受到如此寵愛，有著“余之至泰西也，不啻為先路之導(dǎo)，捷足之登，無論學(xué)士大夫無有至者”{12}的原因，王韜所追憶的優(yōu)游之旅發(fā)生于1867年，正值首位出使大臣斌椿奉命遠游的第二年，彼時，除了因生計越洋從事苦力的華工之外，以個體身份側(cè)身海外的儒家文士可謂寥寥無幾，而王韜，則可謂西方世界難得一見的儒家文士，正是因“先路之導(dǎo)，捷足之登”的因緣際會，王韜作為一介書生，卻在西方受到了不下于出使大臣的隆重歡迎。

然而，就國內(nèi)的身份而言，王韜并非斌椿類清朝使臣，也非名人豪客，出游之前，王韜只是一個在國內(nèi)慘遭科舉淘汰、傭書異人的邊緣知識分子。王韜出生于沿海江蘇一帶，其父以設(shè)館授徒為生，王韜從小就在父親的訓(xùn)練下接受儒家的正統(tǒng)教育，沿襲傳統(tǒng)讀書人的生活模式，希望通過科舉來光耀門楣，但王韜科舉場上屢試不爽，受創(chuàng)深重，只能望而興嘆“桐葉已落，槐花正黃，見人家泥金遍貼，功名之念，未嘗不稍動于中，酒酣耳熱，時復(fù)焉自訕，同學(xué)少年，亦多不賤，彼此相形，益覺淚下，羈縻于此，勢非得已！”{13}對于傳統(tǒng)士人而言，只有經(jīng)由科舉一途進入官場才有可能成為社會主流、享受世人尊重與世間榮華，所有孜孜苦讀的念書人無不夢想通過科舉躍入龍門實現(xiàn)其人生價值，科舉的失敗，不僅是考試的失利，更代表通往上流階層的大門從此緊閉；1849年，21歲的王韜迫于生計，走上了一條與傳統(tǒng)文士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來到條約口岸的上海，受聘于墨海書館，協(xié)助傳教士麥都思翻譯西籍，成為學(xué)者所言的“口岸知識人”。作為一個被正統(tǒng)科舉體制擯棄于外的破敗文人，走異路的王韜內(nèi)心常顫動著不安和痛楚，在給朋友的信中，他曾這樣追悔道：“韜逐臭海濱，傭書覓食，計非得已，然舍此無可適者”{14}可見，作為最早一批受聘于洋人而謀生的口岸知識人，王韜對于自身頗具異端意味的翻譯身份是難以認同的。1862年，王韜冒險秘密上書太平天國的將領(lǐng)，為反清出謀劃策，不料被清軍繳獲，遭到了清王朝的通緝，對這一舉措柯文認為：“王韜有強烈的從政愿望，但他的朋友們卻仕途得意，這對于自視甚高的王韜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叛軍中功成名就的誘惑對他來說肯定十分強烈?！眥15}可見，王韜有關(guān)“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儒家理想一直在啃噬著他，以致他妄想從太平軍的青睞中得到一官半職。上書敗露使得王韜于走投無路下遠遁香港，開始了長達20余年的海外流亡生涯。1867年，側(cè)身香港躲避追捕之災(zāi)的王韜應(yīng)漢學(xué)家理雅各之邀，前往歐洲協(xié)助翻譯，于是便有了這次讓他“幾忘其身之在海外”的美好行旅，因此，王韜此次的域外之游當(dāng)屬于他逃亡之旅的一部分。

對上述背景有一個分析之后，我們不難確定，王韜在出游前是一介落榜書生，一名雇傭于西人書館以譯書賴以生存的邊緣文人，是一個有著中國傳統(tǒng)儒學(xué)背景并接觸了西學(xué)的口岸知識人，并且他有著強烈的建立功名、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欲望，但是，這些欲望均告失敗?？梢哉f，出洋前的王韜僅僅只是中國偌多傳統(tǒng)讀書人中微不足言的一名落魄士子，并被擯棄于主流之外，然而，本來倉皇而逃的失敗士人卻在異域他鄉(xiāng)被奉為上賓，這種戲劇性的身份反轉(zhuǎn)不難讓王韜對西方產(chǎn)生一番知遇之情。我們因此不難揣測，現(xiàn)實境遇變遷下的身份反轉(zhuǎn)，是王韜溢美式的西方書寫中一劑有力的強心針。王韜對于西方，莫不有著士與知己的意味，在他看來西方對他更有著“知遇之恩”“余窮于世，而獨得此于異域之人、數(shù)萬里外之文士，抑何幸歟？”{16}因此，從這個意義而言，王韜的西方烏托邦想象自然暗含了個體如何脫離原來的社會網(wǎng)絡(luò)、實現(xiàn)了個人際遇的反轉(zhuǎn)后對于當(dāng)下現(xiàn)實的一種無原則的認同過程。溢美的西方配合被西方所重新賦予的自我，它們相得益彰地從時光深處涌現(xiàn)，成為讓王韜為之吟詠沉迷的逝去佳景。

三

自東向西的空間遷移，王韜的文化身份與社會地位都與國內(nèi)不可同日而語，西方賦予了王韜新的社會地位，也給予他新的身份意識，那么，王韜是否僅僅將此次追憶當(dāng)成一場自我境遇的渲染、重申呢？細察行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王韜對西方的溢美與推崇，除了有因際遇之變而生發(fā)的知遇之心在起作用外，其中堅定而飽滿的啟蒙精神更值得重視，西方，不僅是被置放了美好回憶與感激之情的感性空間，同時，它也是一個被理性啟蒙所宣揚的模范世界，王韜的有策略的敘述編織，讓西方游歷更類似一份宣傳的印證，一種新觀念、新思想的佐證，書寫者敏銳的探究、有理有據(jù)的啟蒙態(tài)度一直貫穿于游記全文。

與隨游而錄、在新舊價值觀中不斷牽扯搖擺的日記體游記不同，王韜的上述記游文字書于游歷之后，彼時彼刻諸多的心靈矛盾、精神裂縫與種種不安都被回憶給光滑覆蓋了，游歷的所見所聞成為一種可靠的理性思路下的論述材料，這自然與當(dāng)前的王韜作為一名有著穩(wěn)定的變革意識的回憶者身份是分不開的，此時，這個游歷的回顧者已經(jīng)成為《循環(huán)日報》的主編，從一名傭書異人的落魄書生蛻變?yōu)橐幻麚P變革與西學(xué)啟蒙的先鋒知識人了。

在此，我們顯然有必要注意王韜于《點石齋畫報》登錄此文時的現(xiàn)實境遇。1887的王韜已然不同于1867年在國內(nèi)默默無聞、為稻粱謀的王韜，他西游歸來后于1874年2月在香港創(chuàng)辦世界上第一家成功的華資中文日報——《循環(huán)日報》，由此王韜被尊為中國第一報人，王韜自任主筆十年之久，連續(xù)發(fā)表了《變法》（上中下篇）、《變法自強》（上中下篇）、《答強弱論》、《洋務(wù)》（上下篇）等大量政論，他以變革、啟蒙為己任，其宣傳內(nèi)容涉及“取士”、“練兵”、“學(xué)?！?、“律例”諸方面，向世人大力鼓吹變法、倡導(dǎo)西學(xué)；1886年，滬上中西董事公舉王韜主持上海格致書院，格致書院是近代中國第一所專為宣傳和普及西方科學(xué)技術(shù)而設(shè)的新式書院，王韜上任后，大力推進他的維新思想，規(guī)定就讀學(xué)子不僅要學(xué)習(xí)西方自然科學(xué)和技術(shù)，也要了解西方社會思想學(xué)說“講求西學(xué)，揣摩時局”{17}，格致書院在王韜主持下一時成為國內(nèi)弘揚西學(xué)的重鎮(zhèn)；此時的王韜也早已搖身變成為上海灘的文化名人與文化維新的知名人士，這便是書寫追憶性游記時的“此在”的王韜，一名有著激烈的維新意識的上海名士。就書寫的此時這個層面而言，我們可以看出，王韜于游記中對西方溢美式的構(gòu)建自然與他此時的維新變革思想不謀而合，追憶下的西方游歷事件為他宣傳鼓吹改良思想進一步提供了貌似實錄的證據(jù)，烏托邦式的西方建構(gòu)有效配合了其推進變革的現(xiàn)實策略。

這就不難理解，王韜為何于《漫游隨錄》中能以從容、甚至相當(dāng)先鋒的姿態(tài)來講述西方的器物文化與制度文明了，他以不乏夸張的筆調(diào)贊美火車的快捷方便一如“迅鳥飛投林，狂飆之過隙”{18}，以浪漫的筆致描寫凌越了時空隔閡的西洋電信“以電氣秘機傳達言語，有所欲言，則電氣運線，如雷電之迅，頃刻千里；有如覿面晤對，呼應(yīng)問答。其法精微，有難析述”{19}，除了上述感性的夸大，他還專辟了《制造精奇》一節(jié)，從制度、學(xué)問以及發(fā)展歷程等對西方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作了理性的歸納，追溯西洋器物發(fā)達背后的支配性力量，《制造精奇》開篇，他大膽指出英國之所以能制造出“窮其精微”的器物，是因為有國家的一臂之力“此固見其用心之精，亦由國家有以鼓舞而裁成，而官隱為之助也，”其論調(diào)對西方體制的贊許不言而喻，并將矛頭隱約指向了清王朝的官僚制度；隨之，王韜談到了英國的專利制度，他指出專利的實施使得民眾勇于創(chuàng)新、易于得利，基于法理之上的制度保護使得朝廷也莫可奈何“人有一得之技，雖朝廷不能以勢相抑，故人勇于從事也。”這種種頗具針對性的論述，莫不有著針砭清帝國時弊的變革意圖。

而《漫游隨錄》所呈現(xiàn)的變革激情與維新意識，均是在二十年后當(dāng)王韜化身為一名相對成熟的改良知識分子后才得以呈現(xiàn)的，因此，與其說它是漫游期間的精神實錄，不如說它是當(dāng)下王韜作為改良知識人的價值判斷。因而，談?wù)摗堵坞S錄》，我們不僅要談到1867年遁走海外的王韜，也同時要關(guān)注1887年這位因激進的變革思想而蜚聲海內(nèi)外的王韜。

四

那么，于1887的時間點上回顧二十年前那段西游歷程的王韜，是否已經(jīng)成功蛻變?yōu)橐幻滦椭R分子呢？是否如五四知識人那樣已經(jīng)有效祛除了傳統(tǒng)的陰影？細案《漫游隨錄》，我們發(fā)現(xiàn)，在似乎無條件地服膺于西方的同時，中華文明的魅力于王韜行文中從未失色，甚至，游記中的王韜正被塑形為一名堪為中華儒生典范的完美的“儒者”；將自我塑造為完美的“儒士”，王韜無疑于追憶中對自我進行了重塑與美化，文中所展現(xiàn)的這名眾星拱月的儒生形象，固然有著為王韜為自我樹碑立傳的隱識，但與此同時，這種大加渲染的“儒生”形象的自我塑造，顯然有著王韜于變革維新的自我辨識之外對自我身份進行的另一番強調(diào)與辨別。

王韜作《漫游隨錄》，字里行間念念不忘西方諸位人士對其“儒者”身份的尊崇，作為一介書生行走異域，王韜卻經(jīng)常性地遭遇各方人士恭請其吟詩、題字，將他待若上賓，如文中所載，英人畫室司理者“出素冊求余書數(shù)行其上，奉為墨寶?！眥20}英國考官因為王韜的儒者身份而延請他參觀牧師考場，并將其行蹤載入本地報紙“知余為中國儒者，延往觀試。翌日即以其事刊入報章，呼余為學(xué)士，一時傳遍都下?！眥21}當(dāng)然，從后殖民主義理論的視域出發(fā)，我們可以認為，王韜之所以被圍觀、被引為上賓，大部分源于他背后的中華文明與東方情調(diào)能夠滿足西方“他者”的窺視欲和好奇心，如上已述，彼時的西方世界還極少有中國傳統(tǒng)儒者涉足，而王韜捷足先登，并且與西方慣見的華工形象迥然有別，他能吟詩作賦、會中國書法，可謂完美地契合了西方人士的中國想象，因此，曾受過科考訓(xùn)練、有秀才資格的王韜才會被西方一廂情愿地認為是“中國儒者”之代表，被指認為承載了東方文明與孔子之道的繼承者；這類指認顯然有著西方的符號化想象，當(dāng)這么一個生動鮮活的東方文明符號呈現(xiàn)于面前，他們往往會以搜奇的狂熱對之圍觀與探究，其中的熱情顯然并非完全出自對中華文明以及王韜本人的仰慕，更大一部分，乃是王韜被視為一個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東方文化”的符號，足以滿足西方的好奇心與想象力。

有趣的是，王韜也一直樂此不疲，以積極的方式參與到他者對“中華儒者”的塑形之中，他極力將自我描述為一名博學(xué)多才、學(xué)問精深、出口成章的東方儒生，并且在與西人的實際交往中，不斷強調(diào)其作為“儒生”的東方身份；他初見西方美女愛梨，便為之吟哦“香山《琵琶行》一篇，抑揚宛轉(zhuǎn)，曲盡其妙，愛梨為之嘆賞弗置，而更使予逐字度之?！眥22}參加司篾氏的宴會，“乃為曼聲吟吳梅村《永和宮詞》，聽者俱擊節(jié)?！眥23}出席貧家女子午餐，他又搖頭晃腦為吟《貧女》一詩。王韜儼然成為西人圍觀下的一個努力配合他者眼球的表演者，一個沾沾自喜地在他者面前展示絕活的藝人，他吟詠西人并不通曉的古詩詞，在一片因不懂而嘖嘖稱贊的氛圍下強化了自我的儒者形象，在這里，王韜曾經(jīng)傭書異人而積累的西學(xué)知識消失不見了，他成為一名完美的儒者，一名能滿足西方想象的東方文化的代言人。

那么，王韜這類努力契合西方想象而凸顯東方文化身份的“儒生”塑造，是否意味著王韜已然成為投合他者想象的被動體？是否意味著后殖民語境下王韜的自我東方化？顯然，與之相反，王韜在自我塑造的同時反而凸顯了他對于西方的強大的操控力量，有力呈現(xiàn)了一名東方儒生宣揚本土文明的主動性與積極性。儒生的身份，從來是王韜心甘情愿并樂于擁有的，早在上海傭書異人時，他就為自己那種遠離正統(tǒng)士人的邊緣化身份痛苦過，如今，身處異地，西方的想象重新賦予了他這一身份，并且將他本人放大為儒學(xué)名流，這一新的身份賦予無疑暗合王韜一直以來的“士人理想”，雖然這一理想的實現(xiàn)并沒有帶來仕途的輝煌，卻讓他感受到類似于仕途的尊榮與地位，因而，王韜對于自我儒生的努力塑形不過是他順勢利用了他者想象來釋放了自己的欲望，東方儒生形象的締造可謂王韜的自我欲望與他者想象的一拍即合；因此，從根本上，王韜是作為主體的儒者而出現(xiàn)的，在西人面前的吟詩表演，固然對于西人而言類似于異國情調(diào)，對于王韜而言，卻正是他宣揚中土文化的一個重要手段，在西人將奇觀的眼神凝視于他時，他反而以中華文明之美投射其上，西方對他儒者身份的外在賦予為他在西方進行一場東道西行的文化普及帶來了實際的力量。換而言之，王韜的出現(xiàn)有力地滿足了西方有關(guān)東方文化的幻覺，從而成為西人心目中舉足輕重的文化名流，與此同時，王韜又充分利用了這種幻覺，在幻覺的光環(huán)中實現(xiàn)了其“吾道西行”的文化夢想，譬如在一場隆重的文化表演中，王韜更在意的是他對孔孟之道的宣傳效果：

“理君邀余詣會堂，宣講孔孟之道凡兩夕，來聽者男女畢集。將畢，諸女士欲聽中國詩文，余為之吟白傅《琵琶行》并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音調(diào)抑揚宛轉(zhuǎn)，高抗激昂，聽著無不擊節(jié)嘆賞，謂幾如金石和聲風(fēng)云變色。此一役也，蘇京士女無不知有孔孟之道者。黃霽亭太史于余將作歐洲之游，特書：吾道其西“四字為贈，雖不敢當(dāng)，抑庶幾焉。”{24}

在這里，王韜又炫耀了一番他的吟詩表演，音調(diào)抑揚頓挫、富于感情，對西人具有足夠的吸引力，然而這番賣力表演的最終目的在于為孔孟之道的宣揚作渲染與鋪墊，因為經(jīng)此番宣傳，王韜自信英國士女將“無不知有孔孟之道”。

結(jié)語

儒者身份的自我強調(diào)、吾道其西的傳道意識與西方烏托邦的溢美講述在1887年王韜的回憶中以悖論的方式同時展開，這不禁會讓我們感到解讀的困難，傳統(tǒng)與變革為何如此奇特地統(tǒng)一于王韜的游記書寫之中？這個曾在《循環(huán)日報》上大力鼓噪西學(xué)、呼喚變革的新興知識人，為何要在《漫游隨錄》中將自我精心打造為一名肩負傳統(tǒng)文化傳播的恂恂儒者？對于這類看似悖謬的統(tǒng)一，墨子刻曾一言道破之，他指出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之所以接受西洋方式，并非因其乃是與儒家傳統(tǒng)矛盾的東西才接受。他們之所以熱心的采行西洋方式，主要乃因他們將西洋方式視作在達到傳統(tǒng)目標(biāo)而久受挫折的奮斗中，能夠預(yù)示一種突破的新手段。”{25}引而言之，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王韜對西方的美好想象始終于中國儒家文化“道”的結(jié)構(gòu)下安然運行，或者說，西方烏托邦的建構(gòu)不過是王韜為了達到傳統(tǒng)的自強目標(biāo)而采取的一種旨在突破的手段罷了，這種貌似激烈的變革思想其實質(zhì)趨向于竹內(nèi)好所言的東洋之“抵抗”，西洋文明的被接納、被贊頌始終服從于東方視野，并作用于東方之頑強的內(nèi)在抵抗，因為抵抗的東方從未喪失其主體性，只有從這個視野出發(fā)，我們才能明晰地理解，王韜于言辭激烈的《變法》中為何要賦予儒學(xué)以樂觀的未來“夫孔之道，人道也，人類不盡，其道不變。三綱五綸，生人之初已具，能盡乎人之分所當(dāng)為，乃可無憾。圣賢之學(xué)，需自此基。”{26}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細案這番抵抗背后所強調(diào)的與中國實際境遇相左的盲目自信，我們又不難望見其中游蕩著魯迅所言的“心造的幻影”，面臨西方文明的強勢緊逼，王韜選擇另造一面“道”的心墻，用以抵御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實際潰敗，沉迷于自造的真實之謊言，這一理路與晚清甚囂塵上的“西學(xué)中源”說有著類似的心理結(jié)構(gòu)?？傊?，王韜身上奇特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悖論性運行及其相互協(xié)商，說明新思想的發(fā)生、新人的誕生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簡單替代，而是從來于新舊雜陳、相互抵抗、相互浸潤中搖曳而出。

① 王韜：《漫游隨錄》，岳麓書社2008年新版，第41頁。

②③④⑤{20}{21}{22}{23}{24} 王韜：《漫游隨錄》，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140頁；第140頁；第137頁；第137頁；第139頁；第125頁；第136頁；第138頁；第146頁。

⑥⑦⑧⑩{11}{12}{16}{18}{19} 王韜：《漫游隨錄》，岳麓書社1985版，第82頁；第107頁；第149頁；第82頁；第43頁；第43頁；第79頁；第43頁；第108頁。

⑨ 王韜：《弢園文錄外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27頁。

{13} 王韜：《寄周丈侶梅》，《弢園尺牘》卷二（光緒癸巳夏五月，甫里王氏藏本），第6頁。

{14} 王韜：《弢園尺牘》卷4，中華書局1959年版。

{15} [美]柯文：《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頁。

{17} 《格致書院課藝》；《壬辰年王韜序》，上海書局石印本，第1頁。

{25} 墨子刻、馬若孟《漢學(xué)的陰影：美國現(xiàn)代中國研究近況》，轉(zhuǎn)引自黃克武：《墨子刻先生學(xué)述》，《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6期。

{26} 王韜：《變法.上》，《弢園文錄外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責(zé)任編輯：黃潔玲）

Western Utopia and His Remark About‘My Way Westward： Wang Taos

Paradoxical Cultural Mental Map， All Based on His Informal Essays

Yang Tangchen

Abstract： His Informal Essays， a post-travel text， written from memory， is based on changes that happened in Wang Taopersonal experience and the enlightenment strategies at the time of writing in that a utopia of imaginary West is fully revealed in the text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 imagination of a Chinese culture with‘my way westwardis also unfolded in parallel in which the imagination of an Other and that of a self co-exist， in an entangled and paradoxical manner， driving home the point that the occurrence of modern thought and the birth of the new people in modern times have never been a simple either-or replacement， instead an emergence out of the clash between thoughts， old and new.

Keywords： Wang Tao， Informal Essays， imagination， paradoxical， a cultural mental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