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鏡合
第三個中國人
據(jù)說,我是這個鎮(zhèn)上的第三個中國人,可是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到第三個中國人。
據(jù)說是王師傅說的,王師傅在這個鎮(zhèn)上生活十年了,比這個鎮(zhèn)的年齡小十歲,算是半個本地人,說話自然是要信的。我記得第一次見到王師傅,他開心極了,從餐廳廚房跑出來,自我介紹完握著我的手說:“太好了!歡迎你!現(xiàn)在我們一共有三個中國人在這里了。叫我老王就行,小李,你姓李對吧,你是第三個來這里的中國人了?!?我剛想問那另外一個中國人叫什么,在哪兒,也可以認識一下。王師傅扭頭跑回廚房說:“哎喲,鍋里的炒面!”
王師傅是這個鎮(zhèn)上唯一一家中餐館的廚師兼服務員,因為顧客多是打包外帶,偶有堂客,他就自己帶著白色廚師帽子從廚房出來上菜。這個鎮(zhèn)在加拿大和阿拉斯加的邊境線附近,不大,屬于后淘金時代早已經(jīng)沒落的地方,但因為附近鐵礦的開發(fā),又聚集了幾萬工人和家屬。王師傅說生意還行,就是地方太偏,氣候也不好,冬天漫長,從十月開始下雪一直到來年五月,所以自己的家人都不愿意搬過來,他每年圣誕回家和家人團聚一次。
“真的,你來我好開心啊!我都已經(jīng)很久沒說中文了。面對面的這種,和家人視頻也有啊,我們用廣東話啦。你講不講廣東話?”
我說我只會普通話,不好意思。
“哈哈哈,沒關系啦,能和我說話就行!”
我問:“那另外一個中國人不說中文么?你們只說英文?”
他楞一下說:“啊,這個啊,他當然說中文了,他也是國內(nèi)過來的移民,我們都會講中文的啦。只是……”
我心里嗯?
“只是他不怎么愛說話啦。我這個人,你看得出來,愛認識朋友對不對,這里都是老外,哪有人來聊天,和他們聊不久的,你肯定也知道?!?/p>
我說:“嗯,哪天介紹我認識下他,我們?nèi)齻€一起喝一杯。”
他說:“好的?!苯o我的杯子里倒?jié)M了酒。
王師傅很熱心,剛來的時候給我介紹鎮(zhèn)里的情況,超市的物價,還開車帶我跑東跑西地辦一些居住的手續(xù)文件證卡之類的。我住的地方離餐廳有些遠,當然我也不可能每天去他的中餐館吃飯,但每周總有一次,他約我到他的餐廳,說一起喝一杯聊一聊,然后親自下廚,做兩個菜單上沒有的中國菜,自然不是李鴻章雜碎甜酸雞這些老外口味的東西。有時候周末喝多了,他說住我家吧。他就住在餐廳的二樓。
我在他家墻上看到一張他和另一個中國人的合影,我問:“這是那位中國人么?對了,他姓什么來著你還沒告訴我?!?/p>
“是他?!蓖鯉煾狄舱驹谡掌斑叄芭?,他也姓李,和你一樣,我喊他老李?!?/p>
王師傅站在照片前邊,用一個醉漢執(zhí)著卻又渙散的目光,他確實是醉了。
第二個中國人
是老李把我?guī)С鰢?,又贊助我辦理了移民,是我的大恩人,更重要的是到了國外他是我最好的,或者說唯一的朋友。在這個幾乎全是本地人的鎮(zhèn)上,有另外一個中國人相伴是幸福也幸運的事情。
我是從廣州直接到這個偏遠的小鎮(zhèn)上的,只在溫哥華轉機了一次,語言文化暫且不說,規(guī)模人口氣候的巨大差異能讓人如同上岸的一條魚,喪失所有信心。這個餐館是老李開的,之前礦場的生意好的時候,顧客很多,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想找一個廚師過來幫忙。這個鬼地方自然一般華人不愿意過來,雖然有一些其他亞洲移民,尤其是菲律賓人,培訓一下也可以做中餐,但老李還是想找個中國廚子,“工作之余還能說說話不是么?”我就是這樣來的,作為這個鎮(zhèn)上的第二個中國人。
“這下大家提起另外一個中國人,我就知道是你了?!崩侠钚Α?/p>
“這下大家提起另外一個中國人,我就知道是你了?!蔽乙残Α?/p>
剛來那幾年,可能和全球的鋼鐵產(chǎn)業(yè)的增長有關系,礦上的工人都有錢,人招得也多,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管廚房,他管前邊和經(jīng)營,我倆忙死了,掙了不少錢,家人也移民過來了,但都在多倫多,不愿意讓他們過來,他們也不愿意過來。和老李互相幫忙照應,覺得挺好。這個地方冬季漫長,一年中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呆在室內(nèi)的,路上平時連個行人都沒有,居民總是開車匆匆而過,我倆對雪上運動也沒興趣,自然不會有太多認識人的機會,工作時候服務顧客的語言基本就是和他們交流的全部了。兩個人一起工作不至于讓工作只是工作,白天一起準備菜品材料,晚上下班收拾完就坐在餐廳喝一杯,閑的時候就下棋或者想辦法在后邊的院子里種出點什么能活的帶顏色的植物。
“你要是沒來,我估計也就關門離開這里了。”老李說。
“你要是不在,我也不會來,來了也留不住?!蔽艺f。
“我在你就在?!?/p>
“你在我就在。”
第一個中國人
到這個鎮(zhèn)上之后第一次搬家,原來那個房子住了十幾年了,太老了,也該換換了。新家還不錯,很安靜,晚上睡覺一點都不吵,就是有時候睡不著。睡不著也沒什么事情可做,搬到這個鎮(zhèn)上之后似乎就一直如此,沒什么事情可做,在老王來之前。餐廳盤給了老王,新家也離得遠了些,不能天天見老王了,也不知道他一個人忙不忙,看樣子是沒問題,看路邊的每天的交通狀況,就大概知道礦場的生意如何,工人數(shù)量怎么樣,我是夠無聊的,才每天看路上的車流量?,F(xiàn)在的客流量,老王一個人應該可以應付,不需要我?guī)兔Α?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10/qkimagesxdqnxdqn201812xdqn20181234-2-l.jpg"/>
想老王,想一起工作的時候?,F(xiàn)在住的這個街區(qū),周圍全是老外(為什么我自己是外國人,卻稱他們?yōu)槔贤饽??有意思),也沒人理睬我,或者說溝通不了。這里冬天特別長,每個人都習慣呆自己家里,你也不能就去人家敲門說來我家坐會兒。周末倒是有串門兒的,但都拎著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本地人說一些他們能懂的東西,我英語再好也插不進話,還是和老王一起喝酒好,都不用怎么說話。
新家不知道是不是暖氣有問題,冷;燈也不行,暗;面積就更不說了,小。搬到這里按說是老王的主意,但也不是天天能見他,夏天來得多,我家附近草木很漂亮,他還很客氣,帶花帶酒帶肉的,我倆喝到半夜,他常常喝大了,抱住我哭哭啼啼的。冬天雪多,天氣冷,這邊一次下雪常常就是二三十厘米厚。之前我倆一起在餐廳門前鏟雪,鏟出十米寬的停車場。后來有賣鏟雪機的,再后來可以打電話預約鏟雪服務,人開著鏟車,十分鐘一個小停車場就出來了,比我倆吭哧吭哧一個上午不知道強到哪里了。但一起勞動是快樂的,我倆還是一直手動鏟雪。
現(xiàn)在老了,一個人干不動了,冬天家門口屋頂上堆著厚厚的雪層,像床棉被。老王冬天也每周來看我一次,給我鏟雪,順便把鄰居家門前的雪也鏟了,但是天冷,他呆不了多久就得走了。不像在夏天,坐我前邊,我倆一杯一杯能喝到太陽落山。
新家確實冷,我得打電話給暖氣公司,還有鏟雪的,這樣老王就來得容易一些,停留得久一些。不過聽老王說,鎮(zhèn)里又來了一個中國人,他現(xiàn)在有另外的朋友了,來得少了,也說得通。
第二個中國人
上次去拜訪老李的時候,和他提了,說鎮(zhèn)里又來了一個中國人,現(xiàn)在一共有我們?nèi)齻€中國人了。老李也很高興地說:“下次帶他一起過來見見啊。三個人好,喝醉了倆人打架有個勸架的?!蔽艺f:“沒問題,他也姓李,你可以喊他小李?!蔽覇査裁磿r候方便。老李說:“我什么時候都行啊,看你倆方便。見個面,不要搞那么正式搞那么隆重嘛,抽空過來一趟就行了?!蔽艺f:“是是?!?/p>
我倒不是有意要搞得正式,兩國元首會面一樣。是想到春天,這個地方也沒春天,到夏天,七月,雪化完了,草長青了,花開好了,我再帶著小李登門拜訪,我們?nèi)齻€可以在室外的院子里燒烤、喝酒。老李說得對,三個人好,能給另外兩個人拍合照。
第三個中國人
到這兒之后的第一個夏天來了。一個周末老王打電話興奮地說帶我去見見老李,這個鎮(zhèn)的第一個中國人!我當然很開心,雖然已經(jīng)沒了剛來時候的興奮和期盼。
我說:“我?guī)c什么東西去?”老外沒這個規(guī)矩,我們有,畢竟第一次去人家做客。
老王說:“我都準備好了。你真想的話就帶束花吧?!?/p>
我問:“他有喜歡的花么?”
老王說:“沒什么忌諱,老李是很隨意的人?!?/p>
我讓花店拼了一束花。
老王接我上車,然后一直開到了一個墓園,門口停車之后,我倆走到左后方的一處墓碑前。
老王鞠了一躬,說:“我們來看你了。”
我看見墓碑的一角有寫:另一個中國人。
我知道我確實是第三個中國人了,也見到第三個中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