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恒
村子后面的大路上,人很多,接連不斷,如搬食的螞蟻隊伍,都急慌慌地朝前趕。一個胖大嫂,用手拖著一個嘴唇上掛著鼻涕、往后打著墜兒、撒嬌賣癡不想走路的小男孩,嘴里罵罵叨叨:“小爹,快點走吧,再不走,好戲可就開場了!”
他們是趕著去看年戲的。
村子?xùn)|頭,有一處天然形成的高土壩子,上面早被村里的年輕人拉著石磙子碾壓了好幾遍,溜光四平,臺子的左右和后面栽好了木桿,掛好了青黑布幔子,這樣就成了一個自然形成的大舞臺。舞臺當中,放了一張八仙桌子,村子里的民兵連長鋼蛋,正指揮著大家搬運演戲所需的道具,跑前跑后地布置舞臺。在戲臺左后側(cè),坐著幾個干巴巴的鄉(xiāng)村老者,他們各自手拿二胡、梆子、鑼、笛子等樂器,顯然是伴奏者。其中有個抱著板胡的老頭,眼睛微閉,吱吱呀呀地緊著絲弦,他的外號叫大禿子,稍微有點耳聾,人雖是大老粗,但一手板胡拉得無人能比,其曲調(diào)或婉轉(zhuǎn)悠揚或激昂高亢,聽了令人銷魂。他一會兒慢慢調(diào)試,一會兒又側(cè)著耳朵傾聽。他“呀”的一聲,率先拉出一個音,后面的笛手、吹笙手等人趕緊緊隨其后,吹拉彈唱,往一起努力地定著調(diào)子,這時候,人人都脫離了剛才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精神了起來?!岸?,給我撓撓癢癢,你這孩子,不好好學(xué),將來去喝西北風(fēng)!”大禿子大聲叫喚他的弟弟──被稱作二孩的人,那是跟著他學(xué)拉板胡,好謀一口飯吃的瘦弱小子,聽到他哥哥吆喝,忙屁顛屁顛地跑上前,把手伸進大禿子后背的衣服里,一拱一拱地給他撓著脊背。
這時,一個須發(fā)潔白、面貌威嚴的老者,從布幔子后面站出來,大聲吆喝道:“諸事齊備,開戲!”原來是劇團的團長。大禿子咳嗽了一聲,手把板胡弓子,往高處猛地一挑,再往下一落,一聲勾人的音樂響起,緊接著梆子、鼓、鑼、缽各種樂器齊鳴,頓時,曲調(diào)兒如渠水般泄出,流暢、光滑、調(diào)皮,一會兒,由流暢變?yōu)槿A麗,好似從上空云彩里滑下來的綢緞,拋向舞臺下面擁擠的人群。舞臺下,先前還是人頭攢動,聲音嘈雜,聽不清人言語,及聽到舞臺上的絲弦鑼鼓聲響起,馬上就靜了下來,齊仰起頭來并定格住,從舞臺往下看,仰起的臉,瞬間就成了一片黃白。
這時,絲弦的聲音高昂起來,鑼鼓的節(jié)奏急促起來,如雨打屋檐,如群雞啄米,舞臺后面的布幔子一動,一個長須的武生,踱著方步從幔子后面出來了。他在臺上左右走了一遭,放聲大唱:“高懷德來秉性烈,隨身帶來三尺鐵。邁虎步朝廊愜,但等昏王把頭切?!甭曇魷喓?,拖著腔,轉(zhuǎn)著調(diào),聲震四野,穿云裂帛,最后的音成了鼻音,落在一個“啊”字上。雖沒有麥克風(fēng)、擴音器等現(xiàn)代化的玩意兒,但激昂的聲音,連遠處村莊不來看戲躺在被窩里撓癢癢睡覺的村民都能聽到,臺下轟然一聲,爆發(fā)出雷鳴般的一聲“好”來。武生此時正抖著手腕子,手中的竹馬鞭,有力地抽打著胯下那匹虛無的烈馬,“咴兒咴兒”──虛無的馬前跳后躍,武生也隨之前俯后仰。漸漸地,武生不再按尋常的戲路表演了,他巧妙地加入了本地的方言與村俚動作,感情表達豪放夸張、情感表露淋漓盡致,眾人的脖子伸直,眼里放光,嘴巴大張,臉上現(xiàn)出癡醉的神情。
很快,戲進行到了小半場,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點小波動。先是一個吃奶的孩子,被臺上一個穿著高靴、吹須瞪眼,扮演奸臣的大白臉嚇得哇哇大哭,邊哭邊嘶啞著喉嚨喊叫:“鬼,鬼!”倒惹得周圍的人一陣大笑,孩子娘不好意思地抱著孩子溜出人群。緊接著,村子寡婦二嫂的一聲尖叫嚇了大家一跳:“誰這么缺德,誰?”原來是有人趁擠擠挨挨,湊近她的身旁,偷偷地摸了一下她的大腿。周圍的人這次是轟然大笑了,寡婦二嫂紅著臉,非常憤怒地轉(zhuǎn)著圈,瞪著眼睛四處尋找,但周圍的人,個個擠眉弄眼詭異地笑,都顯得一臉無辜,又去哪兒找個人?
看戲的人群后面,清一色是村子里的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聚在一起,沒個正形。男的一堆,女的另一堆,男堆的人不住推推搡搡,往女的身上擁,嘴里說著些放浪撩撥的話兒。女青年裝著不理,但眼波卻時不時地往說話的人身上,掃上一掃,有的還假裝正經(jīng)地罵上兩句,不過倒引來了男青年們的笑。而且,有相好甚熟的,早在開戲不久,對上了“暗號”,一前一后,到無人的場外麥穰垛處,聊天去了,戲唱的啥內(nèi)容、好不好,一點都不知道。
戲場子四遭,有腦袋活絡(luò)的村民,做起了買賣吃食的小生意。村子里的張驢兒,用筷子穿起一串焦黃噴香的包子,伸到別人的鼻子下,大聲吆喝:“日(熱)包子,日(熱)包子,還有油掉(條),快來買!”他缺了牙的嘴,漏著風(fēng),說話口齒不清,吆喝買賣的話語,惹人發(fā)笑,還讓人當笑話傳了很久。戲場上的人們,都癡迷地抬頭看戲,沒人理他,有的甚至厭惡地用手把他的包子撥到一邊去。張驢兒覺得無趣,只好轉(zhuǎn)到另一邊,嘶啞著嗓子大聲吆喝。戲臺子上更熱鬧了,一個老者,用雙手捧起垂胸的長須,不住抖動,他腳步踉蹌,滿臉悲戚,抬起手,擦著臉上根本不存在的淚:“哭一聲我的兒你死得好慘,可憐老爹我大年初一就盼你家還。”觀眾里,有上了年紀的老嫗,用棉襖袖子拭著臉上的淚,嘴里嘖嘖有聲:“唉,我的兒來,真可憐人呀?!?/p>
舞臺上的人舒展長袖演繹現(xiàn)世人生,而戲臺子下的人們,卻沉浸在歷史的忠佞與悲歡中忘記了時間的飛逝,及等到吹起了謝幕的喇叭聲,演員全都隱于幕后、戲臺上空無一人了,才都嗡嗡地散去了回家睡覺。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