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老北快六十歲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老娘,那個自從跌壞了一條腿,就開始罵天罵地的老太太,不只叫北馬氏、老北家的、北他娘,人家還有一個非常婉約的名字——馬月娘。
老北當時一下子就笑了。
老北閉上眼睛想,叫月娘的女子,當是月下仙子,衣衫飄飄,有著絕世容顏和“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的美妙歌喉。哪里是老娘現(xiàn)在這副尊容,眉塌嘴癟,天天吹胡子瞪眼,架起拐杖就像架起槍,就好像隨時隨地要把老北干掉。
老北仔細分析過,有高山凸起,必有谷底凹陷,萬物同宗,老娘的腿腳弱了,嘴巴自然就要凌厲一些,理解萬歲。
當初老娘跌壞腿,老北把老娘接到家里同住,由媳婦照看。
老太太說,樓上她不住,東西廂房她不進,她要住,就住北堂屋。老太太念叨的北堂屋,就是老北家的大客廳。老北說,娘,換間房。要不,您老住我那大臥室,聽風(fēng)望水?老太太一下子就嚷嚷開了,讓我死,讓我死!老北慌了手腳,忙說:“住,住,您老不住北堂屋,誰住?”
老北席卷了客廳的花花草草,當中支起一張床,老太太見天就坐床上。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老北的客廳就成了廟,老娘就是廟里的娘娘。老太太冷峻的眼神迎來送往,家中來人去客出出進進都要先脫帽鞠躬問老太太好,老太太安,然后才能夾起尾巴,翹起腳尖,灰溜溜穿過客廳。
老太太腿腳恢復(fù)得還不錯,才一年有余,拄了拐,能慢慢挪動,或到院子里,或到大街上站一站,看冬去春來,梧桐又開了一樹花。
這天,老北回家,老遠就看到自家門前圍了一圈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老話兒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老娘今年八十有四,正在旬頭上,難不成閻王差人來請了?
老北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老娘正好好地坐在門口。看到老北,人們紛紛告狀,老太太在訴苦,說自己沒人管沒人問,餓了大半天,水米沒進哪!
老北一腳踹開房門,迎著媳婦臉就給了一巴掌。
老北做了一桌子好飯菜,說,娘,是兒子的錯,沒好好伺候您。
老太太湯湯水水,連撒帶漏,倒也吃飽喝足,自顧?quán)茏爝粕?。老北暗里連連嘆息,原先那么利索的娘,如今竟也不利索了,這哪像吃飯呀,說得不好聽點,分明就是豬拱槽。老北扎上圍裙,打掃滿目狼藉的餐桌。
老北正干得起勁,聽到街上人聲嘈雜,間歇還有哭聲,老北忍不住出去看看稀奇。
這一看可不得了,竟然是老娘,她手里的拐棍兒幾乎就要戳破老天的臉。老太太邊哭邊罵,莊子里姓北的人家,都是畜生,從男的到女的,從老的到小的,一家子都不是人,一天到晚,水米沒給進哪!
老北說,娘,娘,您這是哪里話,咱這不是才吃過,碗都還沒洗?
老太太細細地打量一番老北,說老北跟屋里那壞女人是一伙的。
老太太坐在大街上,對著天空,罵了一晌午老北家的畜生們。
老北對媳婦說,對不起,對不起,咱娘,老糊涂了。老北拿媳婦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你打,你打回來。
以后,老北也就習(xí)慣了,莊子里的人也都習(xí)慣了。
老太太吃過喝過,咳兩聲,清清嗓,坐在床上叫陣,老北就撤到院子里。老娘嫌沒有聽眾,轉(zhuǎn)移到院子里放火,老北就去大街上站,看冬去春來,又是梧桐花開。
老娘拄起拐占領(lǐng)大街后,老北一溜小跑搬來椅子,奉上熱茶,老太太坐穩(wěn)妥,對天喊話。訓(xùn)過老天爺,罵過八輩祖宗,地上畫個圈圈,老北家的畜生們有你們好看!這個時候,老北就提個馬扎遠遠坐著,看日影漸斜,再掠過屋頂,掠過屋頂上老貓的腰,咕咚落到屋山墻那一邊去。老太太撩起衣襟擦嘴抹眼,抿一口茶,天地暗了,老貓下屋,收兵回營。
晚上,老北在小廣場跳完幾曲三步踩,回家,剛到自家門口,自家院子瞬時燈火通明。院里燈的按鈕就在老太太床邊,老北用余光瞄一下老娘,老娘正半倚床上,雙手籠在袖筒里,勾頭勾腦似打瞌睡。
老北輕手輕腳穿過客廳,老娘還健在,馬月娘還在人間,好,好。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金山》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