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搖滾就是窮快活
廖偉棠
前兩個月不知道是保溫杯因?yàn)楹诒獦逢?duì)趙明義火了,還是相反,其實(shí)沒多大事,但可悲的是:一眾中青年為此感到可悲。我就想問這些哭喊著“硬漢搖滾也老了”的人,你們搖滾過嗎?你們知道搖滾是咋回事嗎?
首先大家表錯情了,黑豹本來就不是什么叛逆的硬搖滾,相對于崔健、唐朝,甚至呼吸、Beyond,黑豹都是最軟的,叫黑貓更合適。除了《無地自容》,它的大多數(shù)歌曲風(fēng)格連流行金屬都算不上,比較符合的一個定義是二十年前流行神州大地酒吧的“慢搖”。即使是有竇唯在的那個時期的黑豹,也改變不了它的中庸本質(zhì),竇唯走后,連欣賞一個獨(dú)特嗓子的機(jī)會都沒了,我們也不聽黑豹很多年。也許因?yàn)檫@樣,黑豹反而成了那些不聽搖滾的人的一個傳說。
恰好,我在看高原的攝影集《把青春唱完:中國搖滾與一個文化群體的生活影像》,書里面沒有趙明義,而理所當(dāng)然的有大量竇唯與何勇、張楚。無論書里書外,1994年的紅磡演唱會那部分都是一個高潮,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發(fā)揮到極致,在那張演出前發(fā)布會的照片中,即使是最仙兒的竇唯、最嬉皮的何勇、最睿智的張楚,都帶著一副備戰(zhàn)的緊張勁兒。甚至那些在休息間里的嬉鬧,都好像劇照一樣大有深意——這是我們回望歷史時刻的自我煽情,還是他們?yōu)槲覀兘裉旎赝念A(yù)演?
捕捉到這一絲脆弱的“事情起了變化”的空氣波動,是一個攝影師的最大幸運(yùn)。高原除了因?yàn)閭€人情誼得到“在合適時間身處合適的地點(diǎn)”——用她的話說就是“對啊,這就是我為什么牛,因?yàn)槲以凇?。這不只是幸運(yùn),也是對一個藝術(shù)家的考驗(yàn),恰恰是高原的無所用心、與被拍攝對象的不分彼此,使她能攝下這種隱約流動在黑白影像當(dāng)中的曖昧空氣,要是她力氣大一點(diǎn)小一點(diǎn),都會讓這些記錄失去了它們最美妙的特質(zhì):可愛。
活著的搖滾與成為歷史的搖滾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后者不可愛了。
竇唯脫離黑豹,成為魔巖三杰之一,是一次自我更新;后來離魔巖三杰及主流搖滾圈越來越遠(yuǎn),更是徹底的自我確認(rèn)。《把青春唱完》里面有一張我最喜歡的照片:1995年,魔巖三杰去南京五臺山體育場演出,竇唯背包先行走下飛機(jī)——這簡直是一個完美的隱喻。
高原是隔著機(jī)窗拍攝這張照片的,她沒有和他一起下飛機(jī)——這證明了她的攝影家自覺和敏感——機(jī)窗上還有雨水的痕跡,竇唯傾斜前行的身影、倒影和機(jī)場路面的線條構(gòu)成一個倒三角形,這是一個決絕的影像構(gòu)圖,隱喻著竇唯的離心力,那個時代罕見的離心力。
拍攝竇唯的照片無疑是書中最高水準(zhǔn),除了幾張在MV拍攝現(xiàn)場的充滿靈光的照片充分展示了高原的攝影實(shí)力(不只得益于對媒體充滿戒備的竇唯在她面前毫無戒心),我更喜歡高原基于女性本能,對他與友人的關(guān)系的敏感產(chǎn)生的一批有趣的作品,比如和謳歌的親密、向何勇借火等照片。這些照片讓我想起南·戈?duì)柖〉摹缎砸蕾嚁⑹虑?,而不是另一個作為搖滾大腕親友的攝影師琳達(dá)·麥卡特尼(保羅.麥卡特尼的妻子)。
歸根到底,親密、無邪是那個時代的理想青年自我定義的特質(zhì),不只在高原的照片里保存著,也在高原自己身上保存著。很多照片像是電影《頤和園》或者《頭發(fā)亂了》里的一幕,書里那些只為搖滾而存活的青春,有的清新脫俗得不可思議,比如眼鏡蛇樂隊(duì)的虞進(jìn)和肖楠,比如剛剛出道的老狼;另一種是環(huán)境都特別臟亂,人卻都特別好看,就連和音像器材擠在一輛“面的”里的面孔樂隊(duì)也像拍《哈姆雷特》劇照。
看啊,這看的就是我們的九十年代,貧窮而爆炸著,像一枚石榴。那些年,我們怎么這么容易快樂?——高原問的這一句話如此感人,卻讓我想起納博科夫《說吧,記憶》里記錄的1918年他的初戀少女塔瑪拉在信里問他的:“下雨時我們?yōu)楹胃械饺绱丝鞓??”因?yàn)槟峭瑯邮潜┯陝倓傔^去,更大的風(fēng)雨尚未轉(zhuǎn)換另一種方式來臨的時代啊。
把青春唱完,這句話其實(shí)意味著只要一天唱著、青春就跟你沒完——搖滾是什么?這些粗糲的照片起碼說明了:搖滾就是窮快活,他們和我們,都回不去了。
Profile
香港作家
現(xiàn)代派詩人
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