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楠
【摘 要】 文章解讀了莫言《蛙》中的主人公萬心的信仰與人格。認為萬心即 “姑姑”這一人物及善良的人們,在文革時期飽受苦難,在計劃生育時期飽受爭議,卻千難萬險不彎腰,小說彰顯了她們強悍的精神、堅定的信念和操守,鞭笞了歷史潮流裹挾的形形色色的投機者與社會渣滓。
【關(guān)鍵詞】 莫言;《蛙》;計劃生育;市場經(jīng)濟;罪感意識
用人體器官來起名,是山東高密之民風,在莫言筆下則別有意旨。就五官生長位置高低而言,識字較多的陳額為最上,陳耳與陳眉,又較之陳鼻心性上更高,事實上,她們以出淤泥而不染的操守也證實了這一點,雖然結(jié)局凄慘令人扼腕。書中為數(shù)不多的自始至終的“壞種”,肖上唇與肖下唇,包括一貫走歪門邪道,鉆社會空子的袁腮,便是等而下之了,雖然肖下唇后來位及高官,風度斯文,然其本質(zhì)并不能為所謂教養(yǎng)遮掩改變,可以想見是影射一干野心旺盛,靠小人之計鉆營而上者。
王肝患了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病,是想象大于感情的稟賦使然,“真火少,虛光多”,但也算比凡夫俗子略高一籌。端看那一場驚心動魄、斗智斗勇的生育追剿與反圍捕,便知王膽這個袖珍姑娘的驚人韌性與勇氣,不可與其身量等量齊觀。兩個知識分子,躲入個人堂吉訶德式幻想,獨善其身的李手,以及本文的敘述者萬足。
唯有人體中最重要的器官,心,屬于姑姑這個人物,這當然說明萬心是本書的靈魂,更關(guān)鍵的,她有心嗎?她一手接生,一手墮胎,一手是芬芳的血,一手是腥臭的血。表面看來,姑姑早年的感情婚姻受挫,極大地傷害與壓抑了其女性本能,使得她成為了一個“紅色木頭”,一條“黨指向哪里,就咬向哪里的狗”。(莫言,137)可毋庸置疑的是,姑姑是個強人。
姑姑的強,不僅在于開展計劃生育工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殺伐決斷,無論多么復雜艱苦的情況,都能將局面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姑姑的強,在文革批斗中也表露無遺,她“象一匹擺動鬃毛的烈馬”,(莫言,75)甩掉死死揪住自己頭發(fā)的紅衛(wèi)兵,使得自己頭發(fā)連頭皮都被扯下,血流滿面而身體挺立不彎。她是個實打?qū)嵉挠补穷^,決不承認莫須有的罪名,她也曾以死捍衛(wèi)過自己并未通敵的清譽。
在社會涌動不已的大潮中,有的人逆之而動卻并非出于“自覺”,如那一支超生大軍,有些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有的人隨波逐流卻也安穩(wěn),如萬足等。王小倜是唯一一個因接收敵臺而看到了時局虛妄的人,或被謂之為清醒的,超越了時代的人,然而在高密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中,他的名字卻成為禁忌,代表著最不能為鄉(xiāng)土社會所接受的叛徒,充其量,他也只是個頭大于心的人。姑姑雖談不上駕馭時勢,卻成為政策實施積極有力的踐行者與支撐者,自是與前者都有所不同。然而,她是為著什么呢?
蝌蚪,也就是萬足,不止一次地坦承自己作為小老百姓,趨名逐利、攀龍附鳳的心理,當然這其中也不乏一份知識分子敢于剖白自己的勇氣??墒牵霉檬菫橹裁茨??她拒絕了楊林去省城工作的建議,這個近在咫尺的捷徑,難道她會是那種為著小我的貪欲而不擇手段之人嗎?她是那種利用時勢而為一己牟利,不惜喪盡天良之人嗎?她是那種文革中盛產(chǎn)的所謂英雄流氓嗎?姑姑終老也不過是個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罷了。她有過為了自己謀一分私利嗎?
姑姑嘗言,“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產(chǎn)黨員,“文化大革命”時受了那么多罪都沒有動搖,何況現(xiàn)在!計劃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是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偏啦。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莫言,126)
她是真的相信計劃生育是一項利國利民的好事。她的本性中,有著中國傳統(tǒng)性格中的一種核心美德,那就是忠。
當日提起“忠”,這個不合時宜的詞,看起來是那么老舊與愚昧,顯得一點也不高端和理性。然而,“死忠”,“死忠”,忠,是一個很徹底的秉性。就連西方的米蘭·昆德拉也曾在嘗言,“忠誠是第一美德,他使我們的生命完整統(tǒng)一。若沒有忠誠,人生就會分散成千萬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印跡。”(米蘭·昆德拉,109-110)
王仁美和小獅子,萬足的前后兩任妻子,在生孩子的問題上,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先斬后奏的方法來對付丈夫,是因她們憑著女性本能的機敏,料到他最終會順手推舟地讓步,窺到了知識分子的軟弱性與不徹底性。他們好也好不起來,壞也壞不下去,概因他們自身的依附性,骨子里還是舍不下名利二字。
縱觀中國文人基因,要么含垢忍辱著史留說,要么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替人作嫁衣裳,要么同類相輕相殘,要么詐癲佯狂,要么隱逸山水,要么為五斗米而折腰,最有膽氣而無憾的,莫過于慨然赴死而千秋言立。
回到“忠”字上來,姑姑所忠的又是什么呢?是一個誕生于血雨腥風中,危機意識重重,背負著沉重歷史包袱,走過血淚交替之路的新建政黨政權(quán),在步步坎坷,四面逼仄中,不敢不以強自立,不得不自命為強,可又不是真的強。
這種宏大敘事中的“強”與個人基因中“強”的呼應(yīng),就是姑姑的命。
姑姑在王仁美父母家前,曾有一段精彩的演說,“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計劃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惡人,總是要有人做惡人。我知道你們咒我死后下地獄!共產(chǎn)黨人不信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即便是真有地獄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莫言,133-134)
這話當然不是姑姑的原創(chuàng),而是產(chǎn)生自比姑姑更強大的人格,但姑姑這樣的人,才真真實實地觸摸到其根底,汲取其能量??恐T如此類強大的意志,一個政黨才得以發(fā)展壯大直至建國。
當時的姑姑不知道,她的人生為這種忠心耿耿所付出的慘重代價,她日后所承受的極大心理壓力,她供奉著借郝大手之手塑造的兩千八百個泥娃娃,祈禱他們能到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她說,人民群眾是需要一點神話的。
這就是天理人心的回歸,是任何政黨意志、社會形態(tài)都無法泯滅,無法阻擋的,它使得姑姑的內(nèi)在復蘇,卻被深重的黑暗所吞沒,那就是清醒過來的罪惡感。
其實姑姑本來就不是一個混沌的人。姑姑說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然而在 “公德”與“私德”方面,姑姑更是參透了動機論的本質(zhì)。王肝出于對小獅子的癡迷,出賣了朋友,出賣了妹妹,大大支持了姑姑的工作,可姑姑心里一面明鏡也似,愈益鄙夷其為人,對于世事人情,姑姑是無比的通透老辣。同樣地,姑姑對基因就是命的詮釋,幾乎談不上什么科學性,卻飽浸了其一生的痛苦經(jīng)驗。
縱覽小說全篇,父親、母親等人物樸質(zhì)而睿智,說的話都句句筋道,后半部的負面形象,包括張拳的后代,黑衣人等,總的說來要甚于前半部。如果說從前人人都像活在牢籠中,或脖子上栓了根繩子,而如今不再被國家政治意志所裹挾,那么,人們是獲得了自由嗎?怎么反而是一幅群魔亂舞之象呢?乃至于萬足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人,為什么會這么可怕?
小說的題眼,蛙,意寓的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偉大的生殖力,也就是民族旺盛的生命力。而牛蛙丑惡的形象,顯然不在此例,那是邪惡的生命力,它有反噬的力量,就像將眼中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希特勒引向密室自焚那樣,現(xiàn)行奸商欺市,貪官忘義,戕害的是后代,是環(huán)境,是整個民族的未來,如不反躬自省,懸崖勒馬,終將導致自我毀滅。
人,剛剛脫離了政治的無情擺弄,又落入了市場經(jīng)濟的魔爪,每個人心中的惡性如呼之欲出的獸,嗅到金錢氣味,便一躍而出,個人之惡放大為社會之惡,而社會之惡又反過來強化著個人之惡。
從整個人類的維度上說來,起初人認為萬物同屬自然的一分子,而后圍聚在獨一神的麾下,再為君權(quán)所玩弄,又為意識形態(tài)所操縱,如今則無可救藥地成為工業(yè)鏈條商品經(jīng)濟的螺絲釘,為其使用、咀嚼、吞噬和拋棄,精神上再無歸依。
也就是說,人從未獲得自由,似乎也無法忍受絕對自由。啟蒙時期人類思想大爆炸,奠定了平等及一系列現(xiàn)代社會模式的邏輯起點??刹痪镁吐淙氪蠊I(yè)文明對人性無情侵蝕和占有的旋渦之中,至今無法自拔。
在1976年法蘭西學院的系列講座中,??聟^(qū)分了統(tǒng)治者對死亡的權(quán)力和對生命的權(quán)力。他認為君主制國家的君王只擁有對死亡的權(quán)力,即將人處死的權(quán)力,但不具有對“生命”的控制力,而現(xiàn)代國家的統(tǒng)治者則不僅擁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還能通過對“出生率和死亡率、再生產(chǎn)比率、人口的繁殖”等過程的控制,實現(xiàn)對“生命”的掌控。因此現(xiàn)代統(tǒng)治者通過“懲罰技術(shù)”(對死亡的權(quán)力)和“調(diào)節(jié)技術(shù)”(對生命的權(quán)力)的雙重掌控,實現(xiàn)對“從有機體到生物學,從肉體到人口的全部占有”。(趙牧,39-46)這種統(tǒng)治者對生命的權(quán)力,被??旅麨椤吧巍?,而李松睿認為《蛙》中所處理的計劃生育政策,也恰好反映了“政治”對于生命的掌控,并認為這是現(xiàn)代性邏輯在中國展開的必然結(jié)果。(李松睿,11)
還有那些被社會碾碎的人,那些不堪命運欺凌而匿身瘋癲人格中的人,苦與罪仍在延續(xù),人的出路在何方?
如果靈魂一定要有家園,信仰大地母親或超驗神明,比起被金錢和欲望所占有,大抵是好多了。
小說采用的是與日本友人書信體,在民族積怨的宏大敘事與世交友誼的個人敘事的兩相映襯下,展示的是一種開放性的對話結(jié)構(gòu),與誰對話?與其他民族對話,與西方對話。萬足的對借腹生子的讓步,據(jù)他所言,是靈魂的一次洗禮,有著完全不同以往的性質(zhì)。那是出于對至高無上的生命價值的推崇與熱愛,中國傳統(tǒng)是重氣節(jié)高于生命,這個仿佛是西方舶來品,不過既然能舶來,自然有它的道理,大概是看透了所謂義理的虛妄。
“生命成為人類不可或缺的邏輯原點,從這個原點出發(fā),人的一切行為和追求才獲得價值和意義;失去這個原點,一切枉然。從而,生命自身就是目的,本身不可被當成工具使用,不可被毀損不可被以各種名義剝奪。生命不應(yīng)被置于價值評判之中,相反,其應(yīng)該成為一切價值和行為的出發(fā)點。”(李榮博,19-24)
至于信仰值不值得用生命來捍衛(wèi),則屬于另外一個問題了。
另一個是罪感,據(jù)稱這些包括題材,都是向西方諂媚的噱頭,于是博得諾貝爾獎的青睞,其實也不盡然吧。他人有罪,我亦有罪,也是當下全世界都在探討的問題,比如生死朗讀,個人之罪是否可以被包攝于集體之罪中而被豁免,而集體之罪是否發(fā)酵于個人之罪等等,最著名的莫過于基督教的原罪。
可是,“忠”與“信”,莫非只有一紙之隔?只不過,一個忠的是神造之人,一個信的是人造之神。
姑姑,她有心,有心的人才可能“忠”與“信”,她前半生“忠”,后半生“信”。這個自始至終的強人,真正的強人,絕不會被輕易利誘腐蝕,絕不會屈膝折腰,不怕去做,做了就像好漢一樣去承擔,決不憚于忍受自己的罪孽,“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quán)力去死,她必須活著,經(jīng)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松地去死?!保裕?46)
于是,芬芳的血是否能夠洗凈腥臭的血?
【參考文獻】
[1] 莫言.蛙[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37,75,126,133-134,346.
[2] 米蘭· 昆德拉.許鈞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109-110.
[3] 趙牧.在文本的沖突中——讀莫言的《蛙》及其他[J].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13.2.39-46.
[4] 李松睿.“生命政治”與歷史書寫——論莫言的《蛙》[J].東吳學術(shù),2011.11.
[5] 李榮博. 論莫言《蛙》的生命哲學與生命自覺[J].小說評論,2012.6.19-24.
【作者簡介】
白 楠(1977—)女,回族,寧夏人,教育管理學碩士,寧夏大學阿拉伯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研究方向:阿拉伯文學和阿拉伯語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