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輸給了自己

海中魚

1.我被噎住了

我是去酒店見客戶時碰到她的。當時我悠閑地坐在大堂休息區(qū)翻看報紙，她出現在余光里時我還以為看錯了人，可確實是她，李夢婭。但她不是大堂經理，她的穿戴告訴我，她是服務員。她抬頭看到我，愣了一下，旋即倒退兩步，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很顯然，她認出了我。我們整整十年沒見面了，可是有緣之人總是會再見的對不對？因為還有未了之緣。我恨恨地想。

35歲的女人遠看還行，不過經不起細究，男人卻如此耐老。我臉上本能地浮起一絲冷笑，很沒風度地擋住她的去路，“不想聊聊嗎？”我渾身上下一定寫滿了幸災樂禍，她咬咬嘴唇：“對不起，我在工作?！薄昂冒?，那就等你不工作的時候。”我從包里取出名片遞給她，大概是多余的——這些年我固執(zhí)地不換手機號，就是為了她，只是不知她刪了沒有。

我以為那張名片會讓她主動打電話給我，然而半個月過去，不聞半點動靜。倒是我著急上火，一個沒忍住打了電話過去。的確，對她改行做服務員我特好奇，此刻她應該坐在有空調的辦公室里當她的會計呀，或者已經升了主管。

李夢婭如約前來。這次她化了淡妝，粉底不多不少，口紅顏色純正。她是個美人，美卻不自知的女人是最美的，說的就是李夢婭這種人，只是一切都過去了。

她給我的第一個驚訝是她開門見山，看了看茶館外面我的車子，說：“真是好車。像你這種年輕又有錢的男人一定有不少情人吧？”如此大膽直接，不像她的風格。十年未見，開場竟是如此香艷的話題，反倒顯得我像個小白，我被噎住了。接下來的事更出乎我意料，她向我借錢，說她想盤下一家服裝店，問我能幫下忙嗎？她會還我，可以打借條。我說：“你怎么確定我一定會借？對了，你有沒有聽過那句話，若想失去朋友就跟他借錢！”

2.我徹底意興闌珊

我很不客氣，她臉一紅。她居然會臉紅！“你可以拒絕的?！薄翱晌覟槭裁匆芙^？我又不是借不起！”說這話時我再次忍不住冷笑了。事實上自從那天在酒店見到她，我就常忍不住冷笑，上天有眼終于機會降臨，我終于可以瞧不起你了。不是清高嗎？不是笑話我窮嗎？不是笑話我為五斗米折腰嗎？！

面對我的冷笑，她卻堅持著，頭都沒低一下。我點燃一支煙，“好吧，你要多少？”“20萬，20萬可以嗎？”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個女人竟不要臉到如此程度了嗎？忽然，腦子里閃過一個好玩的念頭來，于是我說：“那什么，我看你有些累了，不如去對面酒店開間房休息一下？”傻瓜也能明白其中涵義吧，她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大嘴巴？至少轉身離開？可這兩樣她都沒做，而是站起來說了一聲“好”。

我先開好房間，她識趣地在外面逗留了一會，我把房號發(fā)她手機上，很快她出現了。把一個已婚中年女人抱上床并非難事，本來我也是這么想的，可關鍵時候我忽然沒了興趣。我從包里取出一張銀行卡，告訴她這里面不止20萬。她看看我，沒想到我這么痛快，說：“要不打個借條吧？”我說：“打什么呀，你能跑哪去?。俊蔽衣槟镜乜此叩介T口，她停?。骸罢垎柮艽a是——”

我徹底意興闌珊！她前腳走，我后腳就退了房。世上只有喜歡錢的女人，愛情只是個笑話，而這個笑話也早就死了。

我們曾是戀人。夢婭是個簡單快樂的人，她會把不起眼的菜做得超好吃，但我卻不能給她一個明亮寬敞的廚房。作為一個小卒子，我只有拼命地工作才能回報她的愛。結果卻是架越吵越多。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跟領導吵架——領導扣了我的當月獎金，我找他理論，結果最后動起手來，我把領導打進醫(yī)院。夢婭趕到醫(yī)院看到也掛彩的我，一言不發(fā)轉身就走。

3.她對我充滿感激

記得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她擁著一屋子的黑，坐在沙發(fā)上，我開燈，我們四目相對，我卻無法捕捉到她的眼神。她就像一個死人一樣。說實話我很心痛，是我讓她的眼神失去了華彩，我希望她跟我吵，就像以前一樣，吵完了她會撲到我身上來，我們總能讓一切歸于一個擁抱。然而，那次她不再跟我吵，她說分手吧。我跳起來：“我只是想拿到獎金后給你買下那條你喜歡的裙子！”她瞥我一眼，沉默，因為不屑。

反正我這么理解的，很快她搬出去，后來聽說她找了個公務員。

她走后，我深感自己走到絕路，要么死，要么賭。于是我辭職，貸款跟朋友合伙開了外賣公司，只做小龍蝦，生意火爆得讓人手足無措，后來成立餐飲公司，越干越大，我一躍變成“成功男人”。

可是因為她的離去，哪怕自己再有錢，我都沒有真正開心過，總覺得別人欠我的，我只是拿回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就是對妻子鄭麗，我也是心有不甘。我們是在一次品酒會上認識的，她漂亮時尚，家境尚可，小家碧玉。她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后跑來加我微信的，我撇撇嘴，女人喜歡年輕又有錢的男人，這沒錯，可我就是不爽。

我知道我的心理已經不正常了，這一切都是拜李夢婭所賜！不過到底還是結了婚，有了女兒。

轉眼三個月過去，李夢婭杳無音訊。我猜想過各種原因，但都沒有深究，我下意識地在等待一個結果。

終于，她約我見面。我來了興致，心說好戲馬上要上演了嗎？收拾妥當前去赴約。沒想到她當頭給了我一棒，她依然開門見山，她把銀行卡往桌上一放，說：“他不在了，錢花了一半，這些先給你，剩下的我慢慢還?！?/p>

事情再清楚不過——她說去盤下什么服裝店根本就是個幌子，是“公務員”不幸身患癌癥，她因為照顧他丟了工作，服務員這活兒是朋友幫找的，因為時間彈性大，仍然是為了照顧那個人。見到我時，她正一籌莫展四處借錢。對我，她也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沒想到我真的借了，她對我充滿感激。

4.愛情沒有背叛我

“對我充滿感激？我就這么稀罕你的感激？你那么愛他？不顧一切也要救他？如果那天我要上床，你也會同意是不是？”我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因為激動差點帶翻了椅子。我承認我嫉妒了。

“你知道嗎？其實我要的很少，我不需要昂貴的裙子，我只要一個心心相印的男人。我離開你不是因為你窮，而是你不懂我，我希望你開開心心的，你卻整天把自己裝在套子里，那時候你就是個抑郁癥病人，不但你抑郁，你還讓我跟著你抑郁！其實他掙錢也不多，可跟他在一起我很快樂，他有著豐盈的內心世界，這才是最吸引我的，這讓我覺得生活是靈動的、是美好的?！?

壓在心頭十年的秘密就這么被幾句話揭開了，我想說什么，卻無力反駁。我想起一件事，以前夢婭工作不忙時總想跟我在網上說幾句話，可我虛榮，就是再閑也會說“我在忙”！似乎力度不夠，再加一句：我要生存，我要吃飯！好像這樣就能證明什么。沒錯，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沒有瘋掉算是幸運的。

那天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的眼睛一下子潮了，心里沉睡的某種東西一下子竄出來。原來愛情并沒有背叛我，我也不是輸給窮困，只是自己不會愛罷了。

我開始下意識地關注她的一切，她發(fā)的每一條朋友圈我都不放過，全方位解讀。只是她不再見我，只是每月往我卡上打錢。

再見她時是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她也認識那朋友，不過我沒想到她會參加，她說過“公務員”生病后，她便遠離了朋友圈，看來這是重生的節(jié)奏啊。那天一身酷黑小禮服的她很特別，相較那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她是那么與眾不同，讓人眼前一亮。遠遠看著隨意說笑的她，我竟怦怦心跳。

大家都知道我們以前那一段，所以面對我們雙雙出席都很驚訝，一副拭目以待的樣子。我懶得管這些，此刻我的心里眼里只有她，我過去跟她搭訕，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沒有孩子，至于原因，我沒有追問。我只是夸她漂亮，又成熟又嫵媚。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她告訴我她又做會計了，錢會慢慢還。我笑說：“還不了也不要緊，拿喜兒抵就行了?！?/p>

5.她并不接招

她一愣，竟然笑了。這是重逢以來我第一次見她笑，真是好珍貴啊。我打趣道：“要不現在就開間房去樂呵樂呵？”我其實就是開開玩笑，看著她開心嘛，嘴就管不住了。她沉下臉來。我知道說錯了話，左顧右盼跟別人說話去了。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也不失為一種美好?？墒俏覅s在她沉下臉來那一刻重新愛上了她。愛上一個人就像老房子著了火，尤其舊情，一旦復燃簡直勢不可當。我像個初戀少年一樣在她單位對面的樹下等她，信息寫得像詩一樣，打電話時聲音柔情似水，她自然明白我的心意，然而她并不接招，把我硬生生晾在那里。

我再沒想她會用那么決絕的方式與我劃清界線——她在朋友圈曬了一張“牽手”圖，我一看就瘋了，她有了男人？也太快了吧？不顧外面正下著雨，開上車就去找她了。我要告訴她，我要為她離婚，我要把失去的撿回來！

行至半路，手機響，我慌忙去接，手一滑，手機掉腳下了，我彎腰去拿，結果車子撞到護欄上，車子受損嚴重，我也受了傷。我下車像個傻瓜一樣站在瓢潑大雨里，任雨水將我澆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天爺在警告我什么。

那晚我到底沒有去成，看著那張牽手圖，我哭了。

半月后，夢婭突然離開，去了北京。她在朋友圈是這樣寫的：我們都要好好的，上天自有安排。之后，把我拉黑。然后換了電話號碼，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不久后的一天，妻子鄭麗忽然對我說，夢婭的離開可能跟她有關，“我早就知道你們的事，不是你保密工作不合格，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夢中常叫她的名字。你那次車禍之后，我找了她，我說你再不離開他，下次他可能就不只是撞車了，你們沒緣分，何必強求？沒想到她會答應離開，她說這里也沒有什么留戀的了，我們都不如她。”

我無言以對，鄭麗抱住我，說她愛我，不能失去我。

那天我在微信里寫道：人生就是一場等待的告別，在這場告別里，你溫暖過誰？又傷害過誰？誰離開后仍讓你念念不忘？想了想又刪了。

（責編/王 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