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婧
“但是正當我們夢得有趣時候,命運之神如刺史的部下一樣匆匆地把我們帶上衰老同墳?zāi)怪谩!?/p>
“這的確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情。”
因為惋惜,因為人生如急景流年,因為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所以梁遇春愿意高舉盛到杯緣的春醪暢飲。
于梁遇春而言,寫文章只是表達手段之一,他最擅長的,莫過于洞悉人情世故,就像是捅破窗紙洞悉屋內(nèi)的燭火,他是如此通透,如此明理,卻也是如此知世故而不世故。
在十丈紅塵里奔走道路的人,尋尋覓覓,戚戚汲汲,仆仆風(fēng)塵中,借路上的辛苦來遮掩自己的假面孔,反倒平添了無數(shù)的愁緒。而如梁遇春般,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又能有多少?世間追名逐利的人之多,集合出的骯臟反倒襯托了“梁遇春們”的心境之純粹。
他筆觸輕盈,宛如羊毫蘸墨般靈動揮灑,總是從最細膩的人事物中琢磨出雋永的哲理來。
他可以從先生名人的講演中看到此事的風(fēng)趣之意,他可以他可以從苦戀者的鐘情想由中感受那苦苦煎熬的精神之牢獄,他可以他可以從人的生死觀中感受到庸人不足論,他可以從文學(xué)中感觸那人生。
他寫第二度的青春,寫天真與經(jīng)驗,滑稽與愁悶,無情與多情,貓狗墳,也會憶念徐志摩的吻火,失戀人的夢話,新時代的恐怖。他可以清風(fēng)朗月,也可以虛無渺茫。
梁遇春喜歡說醉中夢話。他起初便開始坦言:“生平不常喝酒,從來沒有醉過。并非自夸量大,實是因為膽小,那敢多灌黃湯?!彼毖宰约翰簧骑嬀?。于古代文人而言,飲酒乃是風(fēng)雅之事,然而民國文人,卻少提酒與醉。
究其原因,一則是古代文學(xué)記錄載體與民國不同,古代詩詞歌賦盛行,酒作為一種可品之物,文人小酌一番,醉意涌上,興致偶來,提筆開寫,贊頌其物之奇特。而近代推崇白話文、雜文、小說集,以酒為寫物對象,洋洋灑灑幾千字甚至上萬字者,幾不可能。二則,也是最要點,古代除卻動亂征伐年代,皆是天下太平,萬事祥和,百姓安居樂業(yè),文人在追求仕途之外,倒也是恬然自安,可以對酒當歌,而在民國時期呢?先有列強侵略,再有清朝絕滅,后有軍閥混戰(zhàn)……在那個動蕩的時代,中國宛如一艘巨艦,看似龐大氣魄,實則在暴雨汪洋中,搖搖欲墜。文人縱使不關(guān)心國事,逃避現(xiàn)實,也是會受環(huán)境之左右,心境壓抑也。
縱然他不善飲酒,夢卻夜夜都做如此風(fēng)趣之說辭,好像他那些精湛的文集只是他的醉中夢話一樣,真真詼諧風(fēng)趣。不過細細想來,想必在梁遇春看來確實如此,不然,他為何將自己的隨筆集取作《春醪集》呢?
但引人深思的是,梁遇春將《做文章同用力氣》放入“醉中夢話”里,應(yīng)該是別有一番深意。在這篇文章中,梁遇春贊同且引用胡適的觀點,來含蓄地批判當時有些青年喜好游戲作品,太費力氣卻又是胡筆亂寫,故意說俏皮話,拼命堆砌。那些青年人苦心構(gòu)造的文章,句句都是漂亮的,字句及其堂皇,在梁看來,“卻不是第一流的散文”,讀來生硬。我十分感慨他遣詞造句之神繪:“真的,一個作家抓著頭發(fā),皺著眉頭,費九牛二虎之力作出來的東西,有時到賣力氣不討好,反不如隨隨便便懶惰漢的文章之淡妝粗衣那么動人?!?/p>
多形象的描繪呵!寥寥幾句,便寫出了功利寫手的寫相之難看。這不禁讓我聯(lián)想起一句話,“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人太會賣力氣,就容易留下賣力氣的痕跡,而真正會賣力氣的人,做起事來是讓人看不出雕琢的。古人云:“文章千古事?!绷河龃罕阋晕恼聻橐?,一語道破這厚重的人生之真諦。
不過,他將自己所寫的這篇如此有深度的文章放在“醉中夢話”里,想必也是無奈感慨,如此肺腑之言,警醒之意,說與當時人,卻無人聽。其中之涼意,想必只有梁本人最深知。
梁遇春筆調(diào)不偏不激,沒有絲毫刻薄辛辣之覺,但他依然是敢于批判的,而且是別出心裁的批判將那些濃墨重彩的大道理吹成一縷縷輕薄的雪花,娓娓道來。
在《“還我頭來”及其他》中,他很直接地展露當時中國人渾渾噩噩的精神狀態(tài)——“閉口消遣,開口銷愁,全丟失人生的樂趣?!彼哺矣谂兄R分子虛偽性的一面——“為維持面子的緣故,漸漸造成虛偽的習(xí)慣,所以智識階級特別多偽君子,也因為他們對面子特別看重。”您看,敢這般袒露的,能有幾人?梁遇春不僅僅是風(fēng)趣的,細膩的,更是一針見血的。他這扎針手法不同于魯迅般大刀闊斧,而是將針頭小心翼翼地扎進“偽君子”的皮膚里,徐徐推進,直至最后,鮮血淋漓。
不得說,梁遇春很會用詞,非常值得欣賞的,便是這一句“命定的思想”,底層人生來命定的思想,決定了他們生來命定的人生軌跡,決定了這些人中有“反抗的精神,蔑視一切的勇氣”的何其少,只能“窮里尋歡,淚中求笑”。梁遇春寫這篇的初衷只是為了呼吁新文豪少顧些文章結(jié)構(gòu),多注意人物性格,但他卻也在文中透露出對底層人不幸的同情,對敢于寫底層人的作家的期許和對當時以華麗辭藻居之的偽君子的不屑。
他不僅很會寫文章的,也是很會做人的。梁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
侍桁曾評價,梁遇春是一個努力文藝的青年。但他卻也不僅僅是一個文藝青年。他的文章很有流水年華,春花秋謝的感想,他的文風(fēng)是清新輕妙的但你若是靜下心來,反復(fù)地品讀他的文字,卻能感受到他的緩慢衰老與早來的滄桑,卻能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的奇?zhèn)ヅc瑰麗,那個關(guān)于民國的,上帝同魔鬼共舞的時代。
梁遇春太通透了。
很能表露他凄然心情的一篇是《“失掉了悲哀”的悲哀》,這篇表現(xiàn)虛無思想的文章,讀來酣暢淋漓,讀后令人感同身受,黯然神傷,不僅心口一窒。
讀梁遇春之文集,像是你一個人在萬分寂寞之時獨守爐旁,伴著火爐中跳動的火苗,細細地品讀著一個幾千里之外的老友寄來的長信,他是如此推心置腹娓娓細談,你是如此酣暢淋漓樂于傾聽。他的文筆如此細膩婉轉(zhuǎn)而又鮮活生動,他的語言如此自然直率而又奇特尖端。
與他同一時代的民國文人,要么過分地放縱自己的感情,筆調(diào)辛辣刺激,要過過分給自己樹立權(quán)威,用過于固定的思想學(xué)究般地考察與指責(zé)。梁遇春卻敢于給自己反省的機會,在關(guān)注外物的時候卻仍能求解自己的內(nèi)心,感悟自己的思緒,使其不至于紛擾無覓而沒有歸處。
然而梁遇春的這種自我關(guān)注,卻也有弊端。侍桁對他的陰影形象描述再形象不過——
“他是完全的一個聰明的腐壞了的孩子。他有精強的才干,而他整日地消磨他的才干于奇特的思想上?!?/p>
對于他性格的另一面,我不想做太多評價?;蛟S他是自私的,在那樣一個動亂的革命時代,他關(guān)注自我和人生之謎,陷入自己給自己織就的蜘蛛網(wǎng)里,無法反彈。他像做一個生活上的哲學(xué)家,去指摘人類,指摘人生,指摘一切貪欲、希望、歡笑和惱怒,最后卻只能啃苦自己的內(nèi)心,那辛酸的內(nèi)心。
“我是個常帶笑臉的人,雖然心緒凄其的時候居多?!?/p>
然而毋容置疑的,是梁遇春的精神世界是豐滿的,這種豐滿,源于他性格的多變,源于他心思的敏感,更源于他作為一個寫作者那豐沛的感情與思想,那極精細的語言組織能力,細膩的筆觸像是川端康成,悲哀的筆調(diào)像是魯迅,偶爾表現(xiàn)的灑脫甚至不亞于莊子。人生他已經(jīng)思索過無數(shù)回,在名家的講演廳里,在上海的公園里,在他讀過的層層堆積的書籍里,在他夜夜都做的夢里,他都在思考,在參悟,然而,卻只能裝糊涂,假癡聾,說些醉中夢話。
只是為了免得“文責(zé)自負”云爾。畢竟,他太通透。
一九三二年夏,梁遇春染病猝然去世。
他已逝去。
他面前卻還有大半杯未喝進去的春醪。
參考文獻:
[1].《春醪集》《淚與笑》梁遇春北京燕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