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鹽味》的鄉(xiāng)土歷史書寫

劉 青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9）

陜西文學一直被認為是一處“文學重鎮(zhèn)”，凝聚著幾代作家的心血。當下，新一代的陜籍作家，繼續(xù)以飽滿的創(chuàng)作熱情，在繼承陜西文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努力打造自己的獨特個性。在陜西當代作家中，李春平稱得上是高產(chǎn)作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一是對上海的書寫，如《上海是個灘》 《玻璃是透明的》等作品，以一個外鄉(xiāng)人的視角描摹上海的變化，試圖在這種變化中折射出外鄉(xiāng)人的生存困境和真實的人性；二是對官場的書寫，如《步步高》 《領導生活》等作品，塑造了眾多的領導形象，旨在揭示官場生存法則中人的困惑和掙扎；三是關于陜南鄉(xiāng)土歷史的書寫，是作家文壇打拼多年后的一種自覺回歸，重在描繪故鄉(xiāng)小城的風土人情，中篇小說《郎在對門唱山歌》及長篇小說《鹽道》[1]等都是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

小說《鹽味》作為《鹽道》的姊妹篇，延續(xù)了其敘事模式，是作者對鎮(zhèn)坪鹽道歷史文化的繼續(xù)挖掘，也是自己精神尋根歷程中完成的又一部長篇佳作。小說以鹽區(qū)、鹽事為描寫對象，主要反映在運鹽過程中，“鹽背子”這一特殊的勞作群體在這條古鹽道上演繹出的苦樂悲歡。從這個角度來看，“鹽背子”既是一個生存群體，也是傳導地域文化精神的重要載體。

李春平的家鄉(xiāng)在陜西安康的紫陽縣，這個地方靠近四川萬源市和陜西鎮(zhèn)巴縣。作為土生土長的安康人，李春平從小就在大山深處的古鹽道上成長，受到鹽道文化浸染，因而在其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一種濃濃的“鹽味”。

一、歷史的文化尋根

回到家鄉(xiāng)高校任教后，李春平不再執(zhí)著于對喧囂都市和復雜官場的觀照，而是帶著深情和悲憫審視秦巴、擁抱故鄉(xiāng)。他帶著返鄉(xiāng)赤子的自覺和焦灼，在斑斕而混沌的秦巴歷史畫卷中苦苦地尋覓，渴望發(fā)現(xiàn)秦巴歷史進程中最為雄壯和動人的文化符號，并以此作為打開秦巴生民精神記憶的鑰匙，進而通過在記憶長河中的浸泡催生出文學言說的靈感與激情。李春平最終找到了這個符號，那就是攸關秦巴民生的鎮(zhèn)坪鹽道及曾經(jīng)行進、掙扎于這條鹽道上的鹽背子們的愛恨苦樂、命運變奏。他在對歷史文化的挖掘中窺見先輩們的苦難歲月和家國情懷，找尋皈依鄉(xiāng)土的精神家園。巧合的是，在他的首部鄉(xiāng)土歷史文化題材長篇小說《鹽道》出版之后大約一年多的時候，李春平偶然得知自己的爺爺從前就常年到四川巫溪去背鹽，自己就是“鹽背子”的后代，這樣的家族根脈，更加堅定了李春平在鹽道文化的書寫中繼續(xù)自己的尋根之旅決心。

（一）地理實證與歷史找尋

文學與地理一向有著緊密聯(lián)系。小說《鹽味》主動連接當?shù)氐娜宋暮偷乩恚綄で匕痛笊缴钐幍氖澜?。為了寫作小說，李春平曾在2016年親自去鎮(zhèn)坪走叮當溝段古鹽道，對古鹽道進行地理實證，踏在“一腳踏三省”的雞心嶺，眺望山間的懸崖峭壁。為了填充自己對那段歷史的感知空白，他大量查閱當?shù)佧}業(yè)發(fā)展史和兩縣地方志，李春平以其嚴謹?shù)膶嵶C態(tài)度對那片土地和那段歷史重新做了認真考察。

歷史是很多作家鐘愛的創(chuàng)作題材，向歷史要小說似乎成了中國作家的寫作傳統(tǒng)。李春平在小說的后記中寫道：“我并不知道我寫的是不是歷史小說，我只知道我寫的就是民國背鹽人的那段歷史，那些即將被時代所忘記的普通人?！盵2]358筆者認為，李春平的寫作是對這段充滿傳奇色彩的鹽道歷史的一種探尋和追問。正是由于這種歷史探尋，才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文化重述中具有的虛構色彩。在李春平看來，巴山需要一部描寫巴山人精神的書，需要去喚醒這段塵封的歷史，因為鹽道不只是一個傳說，更是一部記錄著巴山兒女生存境遇播遷的活的歷史。在文學世界中還原出這段歷史鏡像，是自己回報桑梓的最佳方式。

“鹽背子”這一群體是巴山鄉(xiāng)土歷史演變的重要見證者，李春平對于“鹽背子”的描寫和塑造，可以看作是當代人對鄉(xiāng)土文化的一種回望、一種禮敬，也可以說是一場鄉(xiāng)土歷史的文化尋根。古鹽道是一代代巴山人頑強生存的寫照，因此，“鹽背子”的身份就變得十分重要?！胞}背子”是巴山文化的重要標識，而作家在小說中著力塑造的“鹽背子”形象，價值大約就在于此。小說探尋的不僅僅是鎮(zhèn)坪那段民國歷史本身，更是那個時期“鹽背子”身上積淀的地域文化精神。照亮這種精神，使其重新釋放出活力，是作者在這場文化尋根之旅中艱難跋涉的動力所在。從這個層面上看，李春平成功了。通過從《鹽道》向《鹽味》的接力敘事，李春平最終不僅生動地還原出能展示出秦巴地域文化精髓和秦巴生民精神筋骨的鹽道歲月，也繪制完成了一幅十九世紀后半葉至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秦巴歷史風俗畫卷。兩部小說“還原了鎮(zhèn)坪古鹽道上跋涉者的風采，寫出了傳統(tǒng)美德的光亮，達到了一定的審美高度”，是“具有純正精神指向和歷史文化內蘊的佳作”[3]。

（二）傳統(tǒng)文化與鹽道精神

作者一方面從古代儒家經(jīng)典中汲取養(yǎng)分，一方面繼承陜西文學中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形成了自己對于傳統(tǒng)價值觀、道德觀的認同，并將其投射于小說中的人物身上。鎮(zhèn)坪坐落在秦巴大山深處，小說不僅描繪了其惡劣的地理環(huán)境，也展現(xiàn)出當?shù)厝藗冊诳嚯y中形成的獨特的鹽道精神。從鎮(zhèn)坪出發(fā)到巫溪背鹽，不僅山路險峻，稍有不慎就會摔下山崖，而且路途兇險，很有可能會遇到山間土匪，但他們在面對各種生存威脅時，始終秉持仁義的精神。

小說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是“鹽背子”林萬春，他有六個兄弟，人多家窮，于是早早地成為了一名“鹽背子”。林萬春是一個具有儒家人格的堂正男兒形象，他身為鹽背子，慈善為本，隱忍負重，毫無怨言；他勤勞、正直、講義氣。背鹽途中，在幺店子里挺身而出為老板說公道話，不怕管閑事，總是能設身處地為別人考慮。正是他的善良正直為自己以后接管幺店子種下了善因。當朋友張迎風失蹤后，為了讓其魂歸故土，不顧路途艱險背回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甚至自責地想要以命償命，之后打心底把張迎風的家人當成自己的家人，任勞任怨地照顧其全家。在他身上體現(xiàn)出的不僅是基于私人之交的小義，還有一種為民的大義。用原來打算開客棧的錢資助政府開辦女子學堂，以自己的善舉為民眾辦好事。作者筆下的林萬春是典型的傳統(tǒng)人格的代表，具有傳統(tǒng)文化中高揚的價值觀念。

小說中的張迎風同樣是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代表。他從小讀過私塾，是同齡人中為數(shù)不多的能識字之人，長大成親后就在家耕作，可謂自覺踐行了傳統(tǒng)文化中“耕讀傳家”的生存理念。在第一次出門背鹽時，他對一切都充滿了新鮮和好奇，看到新事物總想一探究竟，對能說書知曉梁山好漢的三品碗刮目相看，明顯與路上的“白丁”表現(xiàn)不同。小說的后半部分也讓他走上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入仕的道路——因自己的特殊經(jīng)歷被招募到警察局剿匪隊任隊長，從此開始了與土匪之間的斗智斗勇，不僅維護鎮(zhèn)上治安和百姓生命安全，也體現(xiàn)出了懲惡揚善的精神追求。

《鹽味》塑造的人物譜系中還有鹽道上的商人形象。幺店子鄂老板對待鹽背子非常寬厚，遇到無人認領的尸體，幫助入土為安，體現(xiàn)出俠義精神。最后將店交付給幫助過他的林萬春，也彰顯出知恩圖報的品格。另一位鹽店老板陳洪鼎尊重窮苦人，常常仗義相助卻從不索取報酬，甚至將祖業(yè)捐獻出來給女子學堂當教室。他們和傳統(tǒng)小說中奸詐、一心謀取私利的商人形象完全相反，這些具有美好品格的人物凸顯了巴山人的淳樸和善良，閃耀著至真至誠的人性光芒。

歷史最生動的不是時間，而是人。他們是一群平凡的普通人，作者卻依托渺小的他們譜寫出一曲激昂的仁義之歌。作者不僅描繪出了當年“鹽背子”的生存場景，也體現(xiàn)了他們不凡的精神骨力，他們口中的仁義道德不是虛假的，而是深植在骨子中的生存信念。仁義為本、堅韌不拔的鹽道精神普遍存在于巴山人身上，這種精神代代傳承，生生不息，支撐巴山人在苦難中頑強生存。作者借寫鹽道和“鹽背子”，挖掘并闡釋了鹽道精神的內在價值，弘揚了向善向美的鄉(xiāng)土文化精髓。

二、對鄉(xiāng)土的浪漫想象

（一） 民間神秘色彩

小說開篇就以一則有關鹽的民間故事作為引子切入，從歷史上的黃帝和蚩尤為爭奪鹽池的戰(zhàn)爭講起，到先民宿沙氏的煮海為鹽，給小說蒙上了一層神話傳說的神秘色彩。巫山巫溪中升騰起來的神秘巫氣彌散在空氣中，籠罩在這片土地上。神秘色彩一直是當代陜西文學的一個特點，如賈平凹的小說中常提到鬼神和巫楚文化、紅柯的小說中常出現(xiàn)的傳奇故事和某種宗教意識等。這些對于李春平來說，其實就是一種對文化之根的自覺追尋。從小在秦楚交界的環(huán)境中成長，這種神秘色彩耳濡目染早已生長為一種文化基因，而小說的書寫則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生命體驗的呈現(xiàn)。這些神秘色彩作為當?shù)孛耖g文化的因子，一定意義上使小說具有了地域文化內涵。

在小說《鹽道》中對于巫文化中的法事“跳端公”有詳細描寫，而在《鹽味》中，這種神秘的巫氣已經(jīng)內化為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文化符號，是小說文本世界中的一種地理文化背景。只有在第六章寫到林萬春正式成為張家人時才稍有提及，請到了鎮(zhèn)坪鐘寶鎮(zhèn)最有名的端公崔小嶺，擇了黃道吉日，帶了新棉被的“嫁妝”，完成了從老家到新家的空間過渡。作者在《鹽味》中更多的是將神秘和浪漫色彩涂抹在巴山人平凡的生活中，畢竟文化的根須需要與當?shù)氐娜粘Ｉ罱豢?。在此基礎上，作者抓住了巴山的民俗來書寫。鹽道沿途寫著“鹽味”兩字的幺店子，一排排依山而建高低錯落的吊腳樓，睡覺時腳朝圓心的磨盤床，燈火通明的七里半街，川流不息的寧廠古鎮(zhèn)等。特別是對寧廠古鎮(zhèn)中煮鹽流程的詳細描寫：在這座不夜城里，街上行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一列列鹽鍋緊密安置，煮鹽的勞動就在此刻人聲鼎沸中緊鑼密鼓地進行著。這種場面不僅引起了初次出門的張迎風的好奇，也讓讀者覺得新穎有趣。在作者筆下，無論是巴山中被神秘籠罩的一草一木，還是鹽道中的山水人文景觀，都被賦予特殊的自然靈性和文化意蘊，使得小說中處處蓄積著濃郁的地域色彩和鄉(xiāng)土氣息。

這種地域文化和民間色彩的描寫當然不乏作者自己主觀情感支配下的想象，這個詩意盎然的邊陲小鎮(zhèn)，充盈著神秘的魅力。故鄉(xiāng)的成長經(jīng)歷，使作者內心埋下了根深蒂固的地理基因，進而使得作者筆下的小說世界極具民俗色彩。貫穿小說的地域風俗描寫，使巴山鄉(xiāng)野世界中的自然美、風俗美、人性美在作者想象力的推動下得到了具象呈現(xiàn)。小說扎根于民間文化，對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文化進行展示，將千百年間沉淀下來的民俗凝固在字里行間，并憑借浪漫想象將其巧妙地熔鑄于鄉(xiāng)土空間，標志著“李春平完成了對秦巴山水、人情、風習的忠實記錄和審美巡視”[4]。希望“鹽背子”們身上投射出的原始蓬勃的生命力量和崇高人格在古老鹽道上代代相傳，是作者深沉而美麗的夢想。

（二）詩性語言

李春平是寫小說的好手，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會講故事，還體現(xiàn)在他對語言的把控上。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而小說最能展示語言藝術的美麗?！尔}味》的語言具有詩性之美，這得益于作者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和高超的寫作技巧，也得益于他眷戀鄉(xiāng)土的深厚感情。作者無論是寫人寫物，還是繪景抒情，都清新靈動，富有詩意。

小說開頭在對大巴山的介紹中寫道：“籠統(tǒng)看去，是漫無邊際的綠色，是空曠悠遠的蒼茫，這些綠色和蒼茫厚重而纏綿，舒展而蓬松，他們遮蔽了崇山峻嶺的陡峭與堅硬，隱匿了壁立萬仞的傲慢與孤獨，淡化了高聳入云的驚悚和險惡。綠蔭覆蓋下的層巒疊嶂，以嚴肅的表情，舒緩的姿態(tài)，漫不經(jīng)心地顯現(xiàn)出它的脈絡與線條。”[2]2作者在這里遮蔽了大巴山險惡的地形地貌，以繁茂的草木凸顯其勃勃生機，暗示讀者，在大巴山生活的人和即將發(fā)生的事都是鮮活生動、有滋有味的。在描寫奶奶和向日葵時，作者用“清新”“鮮嫩”和“輕盈”形容山頭照射下來的陽光，用“不媚不俗”“不卑不亢”表現(xiàn)向日葵的挺拔身軀和舒展姿態(tài)。既能襯托出奶奶此時的愉悅與滿足，也描寫出這片追逐陽光的向日葵給奶奶的風燭殘年營造出的美麗夢幻，從而完成了對作者所摯愛的這片鄉(xiāng)土的浪漫渲染。

第十三章對當?shù)厍楦琛妒啤返拿鑼?，不僅增添了小說的民俗色彩，也與作者詩一般的語言形成了一種對應關系。悠揚的調子、綿麗的詞句不僅拉長了空間，也讓讀者在閱讀中強烈感受到作者的深情訴說和語言文字背后籠罩的柔情，將欲表達的抽象事物具象化了，展示了大巴山的柔美與挺拔，以及巴山人詩意的平凡生活與奇譎的精神骨格。

三、結語

小說《鹽味》藝術地還原出巴山地區(qū)那段關于鹽的歷史，詩意地講述了發(fā)生在古鹽道上的傳奇故事。從《鹽道》到《鹽味》，改變的是故事發(fā)生的時空場域，不變的是傳頌鹽道精神的目的。大道至簡，味在鹽中，這段有著鹽味的歷史注定要被時代銘記。圍繞鹽道歷史，李春平雖然沒有寫成史詩性的鴻篇巨著，但小說中留下的對鹽味歷史的思索，展現(xiàn)出一種新的精神高度。從《鹽道》到《鹽味》，標志著李春平的文學人生重新找到了根，也重新扎下了根。雖然作家在后記中談到創(chuàng)作動機時承認有一些現(xiàn)實的功利想法，但并不影響小說的文學性和藝術性。更需要指出的是，從《鹽道》到《鹽味》，體現(xiàn)出了李春平對“我們的民族歷史傾注的熱情與深刻思考”[5]。我們可以看到，在陜西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影響和塑造下，諸如李春平這樣的作家不缺乏浪漫的想象和詩意的情懷，更不缺乏探尋地域歷史根脈、守護人性光輝的使命和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