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勾勒下的心意
——沈尹默《三弦》賞析

翟 悅

（云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4）

詩歌《三弦》發(fā)表于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二號上。而此時的中國詩歌正處于一個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的特殊時期，胡適、劉半農、沈尹默等人所創(chuàng)作的白話新詩肩負著與傳統(tǒng)詩歌決裂，尋找同新時代新氣息相契合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的任務，而《三弦》的發(fā)表無疑是倍受關注的。一方面，胡適在《談新詩》中評價這首詩與舊體詩詞有外在音節(jié)運用上的聯(lián)系，以及詩中雙聲疊韻使用的巧妙之處[1]；另一方面，茅盾在1937年對《三弦》也作出了中肯的評價，他認為“詩歌完全是散文的寫式，然而讀了只覺得是詩，比我們常見的分行寫成長短一樣的幾行而且句末一字押韻的詩是更‘詩些’的”[2]。再加上后來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中對《三弦》的垂愛，皆能看出這首詩必定有它不平凡之處?！度摇酚扇齻€段落組成，這種散文式的詩歌結構與詩的題目呈現(xiàn)出一種相互呼應的形式?！跋摇钡幕窘忉屖菢菲魃习l(fā)聲的線，也是樂器三弦的通稱，三段話和三弦，似乎每段話都在向人們彈述著些什么，每段話都有個小小的故事停留在三弦的琴聲里，等著讀者來慢慢品味。

一、細賞“三弦”情與景

詩開篇寫道：“中午的時候，火一樣的太陽，沒法去遮攔，讓他直曬著長街上?！蔽覀儼l(fā)現(xiàn)作者是在以一種平鋪直敘的方式展現(xiàn)了一個明晰的場景，詩文中并沒有出現(xiàn)第一敘述人稱“我”，但“我”卻依舊在這個故事里，“我”看見了所有正在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的一切。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并沒有多少繁復雕琢的語詞，用通俗易懂的白話就向讀者介紹了時間“中午”、地點“長街”、環(huán)境“烈日下”。緊接著詩人又說道：“靜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風來，吹動路旁楊樹?！边@句詩承著上面的長街，很容易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烈日當頭，整條街被烈日灼傷湮沒在無聲當中，只有徐徐微風吹來，才喚醒了路旁楊樹，而葉子的摩挲聲反倒使得長街更靜了?！度摇分械牡谝幌宜坪蹙驮谶@樣一種被詩人渲染的極靜氛圍中結束了。

詩的第二段：“誰家破大門里，半兜子綠茸茸細草，都浮若閃閃的金光?！痹姽P一轉，故事似乎又掀起了新的篇章。這次地點是在一個破門前，但好像依舊被炎炎翌日追逐著似的，門前的細草上也映出了太陽的光芒。由此可以大膽揣測，或許這里曾經下過一場大雨，或許一直是梅雨季節(jié)，水珠依舊附在草地上，還未蒸發(fā)殆盡，所以才能折射出陽光?！鞍攵底泳G茸茸細草”的刻畫與“破大門”的“破”字又再一次遙相呼應。僅一個“破”字就已經將第二段的氛圍定格在不富裕、簡陋、平凡百姓家等一系列可以令人聯(lián)想到的相似環(huán)境里。同時，半兜子的茸茸細草一方面表現(xiàn)出這戶尋常百姓家日子過得隨意不經心，沒有時間打理草地也沒有精力關心他家的門。而原因就在于生活的困窘使得他們只能求得溫飽哪里又有功夫去裝點清理房子呢？另一方面，詩人在形容細草時特地選取了詞組“綠茸茸”，簡單的“綠”字與下句“都浮若閃閃的金光”中的“金”字又再次契合，使得上半節(jié)詩句呈現(xiàn)出強烈畫面感，“綠茸茸”草地和金閃閃日光給人和美安寧的獨特感受。第二段的下半節(jié)：“旁邊有一段低低土墻，擋住了個彈三弦的人，卻不能隔斷那三弦鼓蕩的聲浪。”不僅引出了新的場景“土墻”，而且還描繪出一個不知性別、年齡的邊緣人，他正自顧自地彈著三弦，那聲樂穿透土墻飄了出去，飄到了遠方。仔細揣摩第二段，再次發(fā)現(xiàn)它的上下兩節(jié)其實是緊密相連、相互照拂的，使得第二段整體流露出一種苦中作樂、悠然自得的生命意蘊。相比第一段來看，還是能夠感受到那種氛圍——靜。雖然第二段中出現(xiàn)了動態(tài)的人物和聲響，但它同第一段中那楊樹在孤寂長街中揮動著葉子一樣，只能更進一步襯托出整個畫面的靜謐，可見《三弦》的第二弦也是在看著充滿動態(tài)的故事場景中悄悄地靜了下去。

到了第三段：“門外坐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年人，雙手抱著頭，他不聲不響?！弊鳛槿姷淖詈笠欢?，干脆利落的幾句話瞬間就勾勒出簡單的人物形象，寥寥數(shù)字反而讓整個場景跳動起來。因為周圍環(huán)境景色已經被詩人淡化用來突出老人的形象，最值得關注也讓場景充滿動態(tài)的就是老人雙手抱頭不說話的行為。此時無聲勝有聲，老人的舉動使讀者產生了遐想，他的不聲不響不過是對外的表現(xiàn)，雙手抱頭怕是遇見了什么煩心事又或在思考些什么，他的內心世界此時此刻一定是不平靜的。從獨立的段落來看，《三弦》的第三弦似乎是紛然躍動的，與前兩段詩人竭力去描繪的那種“靜”呈現(xiàn)出鮮明對比。這些只是從詩歌字面含義進行的揣測，是詩人用白話口語方式向讀者展現(xiàn)出的淺層意義。但是，《三弦》這首詩作為初期白話詩作的代表作品以及沈尹默對“五四”運動做出的貢獻，不得不使人們重新審視這部佳作，以進一步追溯作者創(chuàng)作的目的。

二、多義詩境樂與哀

就全詩來看，詩歌第一段是寫景，但細細品味又會發(fā)現(xiàn)其中是景中有情的。炎炎夏日，除了悶熱窒息就是孤寂，這無疑就是在渲染一種情緒。詩的第二段同樣展現(xiàn)出情景交融的意境。“破”大門、低土墻，里面坐著的人彈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此時的心情又是怎樣的呢？他是為自己的現(xiàn)狀感到惋惜還是以一種隱士的姿態(tài)看遍了這繁世后而感到虛蕪落寞呢？詩的第三段則是對墻外老人的描寫，正如之前所述的那樣，老人的一舉一動構成了一副意象鮮明的畫面，暗示了復雜的感情色彩。沈尹默并沒有淺顯白描這一幅幅圖景，也沒有直抒胸臆表達他的情感，而是在用景物構建畫面的同時，創(chuàng)造出一種暗示性很強的意境。詩人的創(chuàng)作看上去是在寫一件件故事，一個個人們熟知的意象，可實質上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并不是這意象的表面，而是以這些意象烘托出更深層的情緒，賦予意象以更廣闊的內涵。因此，無論是“太陽”“楊樹”“破大門”等，都是在為整篇詩作烘托出一種氛圍，能夠讓讀者靠近和感受到這種氛圍，從而去理解作者想要抒發(fā)的思緒。對于詩歌《三弦》想要闡述的想法，并不能得出標準的答案，讀者游離在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富有彈性和表現(xiàn)力的框架內，這首詩如果結合當時創(chuàng)作新詩的背景來看，或許可以把它當作是詩人發(fā)自內心的人道主義情懷，特別是第三段對于老人生活處境的刻畫，衣衫襤褸、溫飽不知、滿腹愁緒，令人望生同情。但如果從文本出發(fā)的話，可能會得出新的看法，《三弦》大概又是作者對人生命運的沉思，生活總是無奈的，人們的命運也都輕如浮萍。面對困境，或許可以苦中作樂，依然能夠瀟瀟灑灑；或許悲從心來，無能為力，只能俯首嘆息。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作品都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

在這種朦朧和多義的詩境中，讀者可以感受到沈尹默獨特的創(chuàng)作意識。詩人把朦朧視為一種審美標準，雖然用平鋪直敘的白描手法刻畫出人物場景，但與此同時卻能憑借所刻畫的事物一點一點暗示出潛在的情緒和心靈動態(tài)，讓讀者在“靜”中尋動，在朦朧中尋求清晰，給人以豐富的聯(lián)想空間，從而依靠想象去感知作者要傳達的情義。就像孫玉石曾說過的那樣，沈尹默作品體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寄托詩”所具有的象征性特質，“用物象隱藏和寄托自己寓于時代性的思緒和情懷，于模糊朦朧中暗示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義’”[3]，而這一切恰好和西方象征主義所倡導暗示的審美原則以及中國傳統(tǒng)詩歌所追求的含蓄的美學范疇有相通之處?？梢?，沈尹默創(chuàng)作既能從新中讀出舊來，也能從舊中讀出新來，賦予了中國新詩多樣性。在超越傳統(tǒng)詩歌抒寫形式時，又添入了一種現(xiàn)代詩歌藝術的創(chuàng)作手法，即在朦朧多義的意境中暗示出某種心態(tài)和情懷。

三、亙古詩心與白話

而詩人之所以如此創(chuàng)作的原因，想必與詩人的心意相關。一方面詩人想要打破傳統(tǒng)詩歌的抒情模式，使古典文學和新文學能夠達到一種對接；另一方面也和他個人的生活經歷有關。沈尹默在“五四”運動前期曾于北大任職，在社會變革席卷中國大地時，人們借用“文學革命”的手段來否定舊文學，提倡新文學，以此開啟民智，啟蒙民眾。沈尹默也積極地響應并參與文學革命中，不僅參加了《新青年》編輯部的工作，也在后期“女師大風潮”中表現(xiàn)出正義的愛國知識分子情懷，他堅定地支持學生們宣傳新思想新文化的活動，與學生們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反抗那些迫害學生們的黑暗勢力。與此同時，沈尹默始終走在時代前列，用開放的眼光參與北大的改革和建設，積極地投入新文化運動中[4]。因此，沈尹默或許是想以新詩創(chuàng)作實踐的方式，在開辟中國新詩發(fā)展新道路的同時啟迪民眾，在民族文化沉淀已久的傳統(tǒng)意象上添加新的創(chuàng)作模式，既不會造成過多的陌生感，也能夠引起人們對于“現(xiàn)代性”的注意，從而推動新詩文化的發(fā)展，這或許就是詩人用簡單明了的白話文創(chuàng)作出意境深遠的詩歌真正用意。

[1]朱偉華.中國新詩創(chuàng)始期的舊中之新與新中之舊沈尹默——《月夜》《三弦》的重新解讀[J].貴州社會科學，2002 （1）：53-56.

[2]杜方智.聽，那聲音撥動著的《三弦》讀沈尹默的《三弦》[J].名作欣賞，1984（4）：44-46.

[3]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周龍?zhí)?“五四”運動前后的沈尹默[J].安康學院學報，2008（2）：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