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上海200241)
清末至民國,川中學(xué)術(shù)有雙璧,一個是陳寅恪推崇的劉咸炘,另一則是啟發(fā)康有為的廖平。廖平學(xué)識宏深,著述頗豐。學(xué)界對其研究也取得豐碩成果,然其《尚書》學(xué)卻少有人涉足。有三個原因,其一是劉起釪先生在其《尚書學(xué)史》中認為廖平《尚書》學(xué)著作“滿紙荒謬、虛妄、怪誕,這哪里是在做學(xué)問,簡直是胡鬧”,其學(xué)乃“荒謬不足道之說”[1]436。如此,其《尚書》學(xué)不足為道。其二是治其《尚書》學(xué)有兩難,廖平學(xué)術(shù)以《春秋》學(xué)為底子,又夾雜被稱為玄虛怪誕的人天小大之學(xué)。其三是廖平主要的《尚書》學(xué)著作《書尚書弘道編》乃黃镕筆述,《書經(jīng)周禮皇帝疆域圖表》乃黃镕纂輯,《經(jīng)傳九州通解》乃黃镕撰述,這些著作是否能代表廖平的《尚書》學(xué),要受到質(zhì)疑。
對以上問題,首先,《書尚書弘道編》乃廖平撰寫,黃镕潤改之作;《書經(jīng)周禮皇帝疆域圖表》是經(jīng)廖平審定的,《經(jīng)傳九州通解》亦題“廖平學(xué)說”[2]181,所以這些完全可以代表廖平的《尚書》學(xué)觀點。其次,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xué)界對廖平學(xué)說的研究取得的成果完全可以支持我們?nèi)骈_展廖平的《尚書》學(xué)研究。如陳德述、黃開國、蔡方鹿三位先生合著《廖平學(xué)術(shù)思想研究》及黃先生的《廖平評傳》、趙沛《廖平春秋學(xué)研究》、崔海亮《廖平今古學(xué)研究》、魏彩瑩《經(jīng)典秩序的建構(gòu):廖平的世界觀與經(jīng)學(xué)之路》等,均有獨到見解,對廖平學(xué)說研究已經(jīng)打好基礎(chǔ)。最后,劉起釪先生亦承認此“荒謬不足道之說”“在歷史上卻起過不小的作用”[1]436,因此我們認為廖平《尚書》學(xué)需要深入認識。故今以《書尚書弘道編》為依據(jù),討論廖平對《尚書》文本的懷疑與整理。
1.分《書》為《尚書》《中候》,重列諸篇篇次,另立《皇道》篇
廖平承疑《書》思想之余緒,認為《尚書》篇次混亂,故依據(jù)《書緯·璇璣鈐》“孔子刪《書》,以一十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2]575之語,認為“《書》有《尚書》《中候》之名,今分為兩局”[2]15,“前十一篇法古,為《尚書》。后十八篇俟后,為《中候》,不得概以《尚書》目之”[2]59。“由《典》、《謨》至《牧誓》為古之皇《典》‘乃命羲和’五節(jié)……《典》、《謨》、《貢》、《范》本唐、虞、夏、商之書,今尚推四代,為高陽、高辛、堯、舜,為四帝、四阾。王三《誓》、伯《西伯戡黎》、《微子》。托于孔子以前之皇、帝、王、伯,由大而小,所謂《尚書》。尚者,上也。從《金縢》至末為俟后之皇、帝、王、伯,為孔子以后之皇周公七篇、成王六篇、帝《顧命》五篇、王《文侯》、《呂刑》二王曰、伯《費誓》、《泰誓》二公曰,亦由大而小,合《顧命》四岳五篇中央四方,一王之制,又為五帝推驗之例。”[2]15故分從《帝典》(《堯典》)中分出《皇道》(即“乃命羲和”五節(jié))篇,合《帝典》至《微子》成第一組,退《盤庚》于《中候》,以《大誓》(即《泰誓》,本文所引篇名及《尚書》原文皆依廖平之著述,特此說明)接《湯誓》,為《尚書》。第二組為《中候》,首為周公七篇,以《金縢》《君奭》《多方》《多士》《召誥》《立政》《毋佚》為序。繼之者為成王六篇,以《雒誥》《盤庚之誥》(《盤庚》)《大誥》《康誥》《酒誥》《梓材》為次。最后為周五篇,以《顧命》《甫刑》《文侯之命》《鮮誓》(《費誓》)《秦誓》為序。
2.斥《小序》,以各篇篇首數(shù)句為序
宋代蔡沈作《書集傳》, 攻駁《小序》,四庫館臣亦認為“《書序》非《詩序》之比”[3]94,而猶有信者,而廖平則承前人之說,全面排斥《小序》,直斥《小序》為偽,云“清閻氏《古文疏證》攻之,敗衂立見,惟《書序》憑藉《史記》負隅自固??肌妒酚洝繁炯o、世家,凡引《書序》篇名者類于上下文義不相聯(lián)屬,真贗之跡判若涇渭”[2]11。“《書》自有《序》,不必更加‘序’?!妒酚洝贰鬃有颉渡袝贰!栋嘀尽贰鬃幼霑舶倨鵀橹?,言其作意?!倨獋握f不足辨,可知書舊有序,黠者乃竊其似以售欺,今特表著之,庶偽序無途附之隙。”[2]67故廖平不以《小序》為據(jù),而于《書》中各篇分出數(shù)句為序,其具體情況如下。
《皇道》無序,不與下十篇雜廁?!兜鄣洹?《堯典》)以“曰若稽古”至“黎民于蕃時雍”為序。《帝謨》(《皋陶謨》)以“曰若稽古皋陶”至“禹拜昌言曰俞”為序?!队碡暋芬浴坝矸笸痢敝痢暗旄呱酱蟠ā睘樾?。《鴻范》(《洪范》)以“惟十有三祀”至“訪于箕子”為序。《甘誓》以“大戰(zhàn)于甘,乃召六卿”為序。《湯誓》無序?!洞笫摹芬浴皶r甲子昧爽”至“西土之人”為序?!陡咦谕铡芬浴案咦谕眨接须g雉”為序。《西伯勘黎》以“西伯既勘黎,祖伊恐,奔告王”為序?!稖摹贰段⒆印窡o序。以上《尚書》十一篇。
《金縢》以“既克商,二年,王有疾,不豫”為序。又以《金縢》為《君》《多方》《多士》《召誥》《立政》《毋佚》六篇之序。而《召誥》一篇自身因敘兩事而又自有兩序?!饿谜a》無序?!栋愀a》有三序,其一乃“般庚遷于殷”至“出矢言”,其二乃“般庚敩于民”至“悉至于庭”,其三乃“般庚作”至““般庚乃登進厥民”?!洞笳a》無序?!犊嫡a》以“惟三月”至“乃洪大誥治”為序。《酒誥》《梓材》無序。(以上為“成王六篇”。)《顧命》以“維四月”至“虎臣、百尹御事”為序。《甫刑》以“維甫命”至“以詰四方”為序?!段暮钪贰鄂r誓》《秦誓》無序。(以上“周五篇”。)以上《中候》十八篇。
3.分原文為經(jīng)、傳、說及訓(xùn)詁之詞,并以他書之文為補傳
廖平以《書》正文淆亂,故序之后,別出經(jīng)、傳、說及訓(xùn)詁之詞,并以他書之文為補傳,略舉三例?!兜鄣洹酚袀魉?。其一,以“降二女”至“于虞”為傳,認為此乃“為儒增,亦可”[2]73。其二,以“歲二月東巡狩”至“同律度”為傳,認為“《王制》為《春秋》傳,文與此同,故知此節(jié)亦為傳”。其三,以“流共公于幽州”至“四辠而天下咸服”為“四門穆穆”之傳。其四,自“月正元日”以下,廖平云“皆‘納于大麓’之傳”[2]81。有記二。其一,以“簡而無傲”為記文。其二,以“夔曰于”至“百獸率舞”為記,認為“命八官皆無后言,不應(yīng)夔獨有說,此當為記”[2]89。
《帝謨》有傳一、記一、訓(xùn)詁之詞二。以“賦納以言”至“日奏罔功”為傳,因其“首三句于《典》同文”[2]105?!叭諊漓缶础币痪渲校啊畤?、祗、敬’三字同義。先師以祗訓(xùn)嚴,后師以敬解祗,訓(xùn)詁誤入正文,書中多有此例,所以聱牙難讀?!盵2]95“惟荒度土功”一句“《列子楊朱篇》此句無‘度’字,‘土’即古‘度’字,‘土功’即周禮土圭測日”[2]107,故“度”為“土”之訓(xùn),廖平特別識之,非正文。又“夔曰‘于!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一句,“文同《帝典》”[2]109,故廖平以之為記。
《禹貢》有衍文一,乃“三百里諸侯”一句,廖平以為此句乃上文“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之解,故為衍文。而“百里采”之“‘百’上脫‘三’字,當補”[2]132?!队碡暋分蟾接小队碡暸f傳》,乃《大戴禮記》之文,此乃以他書之文為《尚書》之傳。其所補之傳,文多取于《逸周書》《大戴禮記》及《史記》。應(yīng)特別指出的就是,偽古文有《武成》一篇,廖平以為《武成》本為“伏傳”,題為《武成》,“實則《大誓》之后傳也”[2]167,故而附在經(jīng)后,以終《大誓》之義,此乃以偽古文《尚書》為傳。
諸篇之中,除序而言,經(jīng)、傳、說及訓(xùn)詞之組成并無一定之例。有僅有經(jīng)者,如《湯誓》《文侯之命》。有僅有經(jīng)、傳者,如《秦誓》(以“公曰嗟我士”至“其心休休能有容”為經(jīng),以“人之有技”至“亦曰殆哉”為傳,余者為經(jīng))。有僅有經(jīng)、訓(xùn)者,如《微子》《西伯戡黎》。有僅有經(jīng)、訓(xùn)詞而無傳、說者,如《甘誓》(以“王曰嗟”至“戮于社”為經(jīng),以“予則奴戮女”為“戮于社”止訓(xùn))。有僅有經(jīng)、傳、訓(xùn)而無說者,如《顧命》其傳有四,一是從“還出”至“王崩”,二是從“牖間南向”至“立于側(cè)階”,三是“太保受同”至“諸侯出俟”,四是“群公皆聽命”至“反喪服”。其訓(xùn)詞則有十余處,不盡舉。
4.移易原文
除去上文所述,廖平對《尚書》的整理還移動文本原文。比如廖平認為“《召誥》前后參迕”,于是“今有所移易”[2]210。首先,“厥既民殷庶,庶殷丕作”一句本在“周公乃朝用書命庶殷侯、甸、男邦伯”之后,廖平將之移在“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雒汭”之后,作為《召誥》兩序之傳,以足其文義。其次,“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至“王乃初服”本在“於戲若生子”之前,廖平又將之從前移后,作為“於戲若生子”至“今我初服”之傳。其原由不外乎“王乃初服”“今我初服”二句,從文義而言,前者有“乃”字,似為解說王“初服”之原因,“今我初服”乃似自述,故“王乃初服”不當置于“今我初服”之前,廖平遂移前置后,以之為傳。再次,“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至“越王顯”本在“祈永天命”之后,廖平認為此段乃“召公陳詞,述武王之意”,因此又將之移前,綴于“顧畏民碞”之后。
在《雒誥》之中,廖平亦移動三處。其一,將本在“亂為四輔”之后的“王曰公定……四方其世享”一節(jié)置于“惟事其爽侮”之后,作為其傳,云“舊簡‘王曰’聯(lián)文三見,今移作傳”[2]230。其二,將“王曰公功棐迪篤罔不若時”置于“篤敘乃正父罔不若”之后,以為其傳,云“舊簡在后,今移此”[2]231。其實“王曰公功棐迪篤罔不若時”原在“王曰公定”一節(jié)之前,經(jīng)移易,反居其后,所云“舊簡在后”乃不切實。其三,將“惠篤敘”至“殷乃引考”置于“王曰公功棐迪篤罔不若時”之后,作為其傳之說。因“王曰公功棐迪篤罔不若時”有“若時”,廖平以為乃“順四時之敘”,而其解“篤敘”亦為“篤求四時之敘”,故二者相合,遂以之為傳、說前后連綴。
除此之外,尚有主張改動字詞者,如《金縢》“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廖平以為“名之曰《鴟鸮》”為“《詩序》家所羼入者,與《書序》同一作偽,故改上‘誥’字作‘詩’”,因此,“(詩)應(yīng)讀作‘誥’,即《雒誥》”[2]185,如此等亦無確定依據(jù)。廖平分原文為經(jīng)、傳、說,經(jīng)、傳、說前后相屬,豈有隔越十數(shù)字而為傳、說者,故而移易之。前文所指出其文中有隔越數(shù)字為訓(xùn)解者,廖平尚未移動之,與此處相參,可見其并無一定之規(guī)。
《書緯·璇璣鈐》之語,原文作“孔子求書,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盵4]12《尚書中侯》乃讖緯之一種,本有其書,不須另從《尚書》分出。以廖平之博學(xué),不可能不知。廖平熟讀經(jīng)史,改“百二”為“一十”,顯然乃有意為之。其解“既二年”,云“二年”乃“舉零,當作十二年”[2]182,此公羊家解《春秋》之法。依此例,則“百二”即言“一十”,舉其大也。至于“十一”之數(shù),乃加《皇道》(《皇篇》)一篇,不加,即是一十。《書緯·璇璣鈐》之語本不足信,只是合其《春秋》之學(xué),故而取之。廖平以為《書》之篇次混亂,“《書》之篇次,當據(jù)《大傳》七觀為主,庶有合于經(jīng)恉?!盵2]11七觀即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誠,《洪范》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臯陶》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然其篇次與七觀并不相合。由此可見,廖平之《尚書》學(xué)在其學(xué)術(shù)體系,而不是文字訓(xùn)詁。
廖平以此新文本建立起皇、帝、王、伯為核心的大統(tǒng)小統(tǒng)理論。分出《皇道》以合于皇?!稌暋よ^鈐》云:“書者,如也。上天垂文,書如天行也?!惫柿纹秸J為“孔圣作《書》,賞罰天道,以二十八篇取象列宿經(jīng)天。顧伏生書二十九篇,班《志》亦云經(jīng)二十九卷,大小夏侯《章句》及《解故》皆各二十九卷。蓋《帝典》中寓有《皇篇》,象天之北斗居中。西漢以后以晚出之《泰誓》當之,則誤也。”[2]11在《皇道》篇解題下又重申此點,認為“法斗以為列宿之綱,《皇道》篇是也,不宜以晚出《泰誓》之傳說當之”。故其從《帝典》(《堯典》)中分出《皇道》,與《中候》部分完全打亂今文篇次的目的一樣,是要合于皇、帝、王、伯之建構(gòu)。
廖平認為“《尚書》草創(chuàng)皇、帝與帝臣之王、伯典制,就俟后言,則為《中候》”[2]14,孔子“改易古制,以成新經(jīng)”,追述《尚書》而作《中候》?!笆澜邕M化、退化,有始終二局,每局以皇帝王伯為標目”,每局“皇降帝,帝降王,王降伯、世運遞降,后不如前”[2]340,“世界進化之序由王而帝、而皇”。其《尚書》以《皇篇》為皇,天下一統(tǒng)為皇?;式y(tǒng)《帝典》《帝謨》《禹貢》《洪范》四帝,分主北、南、東、西四方,為公天下,以推舉為法,主文教。以帝統(tǒng)《甘誓》《湯誓》《大誓》三王,三王為家天下,主征戰(zhàn)。王統(tǒng)《微子》《西伯》《肜日》三公,分掌邦土、征伐、祭祀。形成“一皇如歲,四帝如四時,三王如月,三公二伯為日”[2]340的層級系統(tǒng)。
四帝地域之大小亦有規(guī)定。其云“四帝分占四維,各萬五千里,為十五服。立九州,每州五服,得五千里,故曰: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有十二師”[2]353,又云“一表方萬五千里,已得方五千里者九,四表共有三十六方五千里”[2]353。此即是說,一帝所管轄之地域為方圓一萬五千里,四帝合一,即為方圓三萬里。每帝所轄區(qū)域內(nèi)又分為九個方圓五千里的地區(qū),四帝共統(tǒng)三十六個。每九個區(qū)域中,帝自領(lǐng)一個,其余八個為八王統(tǒng)之,如此有四帝三十二王。《尚書》四帝統(tǒng)《甘誓》《湯誓》《大誓》三王,廖平言此為“見三王,隱二十九王”[2]13。一王統(tǒng)三公,則有九十六公,《尚書》王統(tǒng)《微子》《西伯》《肜日》,是“見三公,隱九十三公”[2]13。此其大小相統(tǒng)之法。廖平以《尚書》新文本所闡發(fā)之皇、帝、王、伯理論實際上是為全球一體而設(shè)的行政區(qū)域理論與政治思想,將“孔子之學(xué)”由一國而推之全球。清朝閉關(guān)鎖國,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門大開,世界交流日益頻繁,廖平此說無疑有應(yīng)對世變之用。正由此理論,才會呈現(xiàn)出我們所見到的十一篇《尚書》的新面貌。
廖平又認為《中候》部分是孔子“據(jù)周史立新經(jīng)”,“寄托周公,肇開大統(tǒng)之說”[2]181。廖平借此闡發(fā)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禪讓為大統(tǒng),世襲為小統(tǒng)的觀點。廖平云:“二禪如《典》、《謨》,故特詳武王讓(周)公,公讓成王,……實則武、周傳及,因管、蔡之變,乃改傳子法,致位成王,是為小統(tǒng)。經(jīng)由此推建大統(tǒng),美其禪讓之德,遺之后世?!盵2]181廖平認為武王讓位于周公,周公讓位于成王,是沿襲堯舜禪讓的大統(tǒng),成王之后因管、蔡之變乃變?yōu)楦缸酉鄠鞯男〗y(tǒng)。大統(tǒng)統(tǒng)小統(tǒng),因此廖平以周公七篇統(tǒng)成王六篇。周公七篇,以禪讓為中心,故以宣布禪讓之事的《召誥》為中,“《金縢》、《君奭》、《立政》、《毋佚》四篇皆‘公曰’為四輔,《多方》、《多士》各為四國,為八伯,共七篇為皇統(tǒng)”,而“周公人統(tǒng)宅中,統(tǒng)御六合”[2]206。皇統(tǒng)即天下一統(tǒng)于周公。此即上文所謂一帝統(tǒng)八王之例推。此非僅為帝王而言,而是“百世后用人行政之準的”[2]195。廖平認為當“改古易制”,以禪讓制為治國之根本,打破當時世襲小統(tǒng)的局面而行禪讓之大統(tǒng),此皆針對清末之局勢而發(fā)。此理論無疑體現(xiàn)了廖平《尚書》學(xué)的經(jīng)世情懷。
廖平對《尚書》文本的懷疑與整理諸端可見,其整理《尚書》存在嚴重問題。其一是信不可信之緯書。宋代歐陽修就極力批評注疏中所引用的緯書,并且希望盡數(shù)刪去[5],后來經(jīng)論中逐漸淡出,廖平信《書緯·璇璣鈐》,不能不說是其一失。其二是整理中不尋求文獻依據(jù)。廖平重新整理依據(jù)不外乎二,一是循上下文意而增刪,二是以自己的學(xué)說而改經(jīng)書。這兩個依據(jù)沒有文獻支撐,過于主觀。托之于訓(xùn)詁者,如以“矧曰”為“解曰”、“故”為“訓(xùn)詁”,故而以“矧曰”“故”后之文為傳者,亦失之。謂之旁注誤入者,如《顧命》“其能而”,廖平云“(而)通耐,古‘能’字,旁注誤入”[2]279。此等以下詁上,尚可說之,至如隔越數(shù)字為訓(xùn),以前為后之詁者,其謬自見。乾嘉之學(xué),最重證據(jù),每每以宋明之人尋求語氣相譏,而廖平反乾嘉之風(fēng),入宋明探尋語氣而貿(mào)然改書之流,實屬不謹。然而廖平有重新整理《尚書》文本有應(yīng)對世變的現(xiàn)實需要。呂思勉先生曾說:“(廖平)援據(jù)緯說,要把孔道的規(guī)模擴充到無限大?!盵6]457舒大剛先生亦指出,廖平“尊經(jīng)”是尊為后世制法、因時制宜、為時損益之經(jīng),實質(zhì)是欲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改革的“立足點”[7]。因此廖平才會“貿(mào)然”改《尚書》,造新說,遭到劉起釪先生的批評。
雖然廖平對《尚書》文本的整理存在問題,但我們?nèi)匀徊荒芎鲆暺鋵W(xué)術(shù)史意義。廖平吸收了前代的疑《書》成果,如全面斥責《小序》,對仍信《小序》之流給予重擊。廖平以各篇領(lǐng)起敘述之句為序,并無多少依據(jù),只以文義為之,衡之以作文之法,亦有失謹慎。故劉起釪先生斥其妄誕,然此乃排擊舊序之結(jié)果,在《尚書》學(xué)史中,亦承傳發(fā)展之一端,不可略之。又如“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一句,宋人劉敞、蘇軾的那個皆辨其不諧,王柏謂之為錯簡,廖平遂將之由經(jīng)而退為記,實從前人之說,非為自造。又如《召誥》,自劉向校書以來,已有脫簡,宋人紛紜,廖平亦是承其余緒。疑《書》而改《書》[8],非止于王柏,當至于廖平。廖平還曾刪改《周禮》,其目的“就是要整頓經(jīng)典世界的全部制度,使之具有內(nèi)在的完整性和統(tǒng)一性”[9],其改《尚書》之目的亦在重建經(jīng)學(xué),構(gòu)建新的經(jīng)學(xué)體系,此其《尚書》學(xué)史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