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代,從位于紹興古鎮(zhèn)柯橋的融光橋下乘烏篷埠船,隨母親去外婆家,常經(jīng)過 (āng sāng)湖的避塘,斗門人華頭腦父子開的那趟埠船,在湖上遇到順風時,會張起風篷(帆),乘風破浪,船速很快。也能見到遠處有人在避塘上背纖,催船前進。聽華頭腦說過,如遇到橫邊風與巨浪刮來,便可在避塘邊或進橋稍加停靠避險。記憶中的湖,原先湖面十分廣闊,方圓20里,碧波萬頃,令當年的我有如同大海行舟之感。20世紀“文化大革命”時期,在“左”的思潮下,此湖改名為紅湖,其所在的公社也改名為紅湖公社,并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圍湖造田運動,填湖后建起“大寨田”6000余畝。當時,除了向湖要田奪糧外,在所謂“扭轉(zhuǎn)北煤南運”的口號下,還曾向湖中奪煤,在此湖的底下大挖“泥炭”。
避塘,其實就是建在河流與湖泊中央,用于行舟避風祛險與背纖的石塘,既是古時一種交通與避險設(shè)施,亦是防止巨浪沖擊湖田,導(dǎo)致沿岸水土流失的一種水利設(shè)施。世代生于斯長于斯的百姓,對這千年古水道中的奇葩,早已不陌生,而且在古代的山陰、會稽兩縣境內(nèi),也并非只有湖所獨有,大銅盤湖、大灘、豬頭江等較寬的河湖,在不同時期都曾建過避塘。
從功能看,當年境內(nèi)的最長的避塘,恐怕應(yīng)首推古纖道。古纖道始建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時期,緊挨山陰古故水道而筑的山陰古陸道。唐元和十年(815年),浙東觀察使孟簡,在大規(guī)模疏浚由西晉會稽內(nèi)史賀循開鑿的西興運河(浙東運河山陰段)時,修建起運塘道。明朝弘治(1488—1505年)中,山陰知縣李良重建時,改用堅硬平實的大青石材來鋪砌纖道。自此,“自虹橋達錢清,綿亙五十余里,塘以永固,田不為患”。清代后,民間歷年對各段纖道又多有修繕。雖然古纖道無避塘之名,卻完全具有避塘功能之實。
而湖避塘 ,則是當年山陰縣境內(nèi),在實名冠之的一些避塘中,作用顯著、影響范圍最大的一座水上工程。湖避塘,位于紹興市鏡湖新區(qū)靈芝鎮(zhèn)的湖上。傍湖20余村,原先人稱有方圓20里。經(jīng)過圍湖造田,湖的面積已不復(fù)當年,但仍為目前紹興平原最大淡水湖。避塘橫穿此湖,風起時,避塘的一側(cè)湖面有浪,另一側(cè)無浪,船可從避塘橋進入避風。據(jù)避塘上捐資碑載:清代嘉慶、咸豐、同治和宣統(tǒng)年間均曾修繕。原先避塘長約6里?,F(xiàn)遺存下的避塘,自北湖梢至南首中濟橋,約3里。塘上現(xiàn)存石拱橋3座,石路亭1座,基本保持明清時的原貌。
據(jù)宋《嘉泰會稽志》載,湖系“鏡湖之別派”,即鏡湖的分支。湖因古代湖中盛產(chǎn)一種黃色無鱗的魚而得名。湖避塘的建造經(jīng)過,清嘉慶年間的《山陰縣志》有詳細記載:“湖周圍四十里,傍湖居者二十余村。湖西尤子午之沖,舟楫往來,遇風輒遭覆溺。明天啟中,有石工覆舟遇救得免,遂為僧,發(fā)愿誓筑石塘,十余年不成,抑郁以死。會稽張賢臣聞而憫之,于崇禎十五年建塘六里,為橋者三,名曰天濟,蓋罄資產(chǎn)為之,五年而工始竣。塘內(nèi)舟行既可避風濤之險,兼以捍衛(wèi)沿湖田囿。邑人感其德,為立祠塘南,歲祀之?!?/p>
值得一提的是,張賢臣并非山陰人,而是會稽縣人氏。他也并不是當?shù)毓倮?,他只是一普通鄉(xiāng)紳,手中并無任何行政權(quán)力與資源,唯有將曾經(jīng)游歷京城多年,所攢下的數(shù)千金,傾舉家之財,積德行善,回饋桑梓。除了建造山陰縣的湖避塘,他還捐修了山陰縣的七眼橋石塘,會稽縣的大禹陵御道,等等。因此在百姓心中,甚至將他與治水功臣馬臻與湯紹恩相提并論,受到鄉(xiāng)人的立祠祭祀。
對此,清康熙的《會稽縣志》還有如下載述:“張賢臣,號思溪, 其先余貴人,后徙居東府坊。少孤而貧,事母篤孝,年三十始娶??陀尉┷?,逐什一,致千金。慨然曰:吾其歸矣,歸而以經(jīng)書教其孫。性喜施舍,汲汲賑濟為事。修禹陵御道者二,修婁公七眼橋之塘者三,凡橋梁道路之闕礙行役者,悉筑砌之。山陰西北有湖曰, 直闊十里許,舟過遇大風輒覆,賢臣筑石塘其中。石費工工費六千兩有奇,七閱歲而落成。舟行登塘舉纖,舟無覆者。享年八十有四。諸村人思之,祠祀于后社村水神廟之右,歲時致祭。民頌其績,比之馬湯二公。”比較以上清代山會兩縣先后刊印的縣志,除了修建歷時上略有所出入(分別為7年與5年),基本史實應(yīng)該無誤。據(jù)塘上捐資碑載,清代嘉慶、咸豐、同治和宣統(tǒng)年間均曾修繕。
記得幼年時,從紹城轉(zhuǎn)乘埠船去斗門做客,舟經(jīng)昌安門外,還有一個叫“大銅盤”的湖(又名:泗匯頭),湖面廣闊,也許這是從三江進城的入風口,一俟大風,湖上便波浪大作。但船行此湖中,亦有避塘拱衛(wèi)。對此,清嘉慶《山陰縣志》亦有記載:“銅盤湖塘在昌安門外五里,此湖風濤最險,乾隆三十八年,邑人童岳薦倡筑石塘,仿湖之制,工未竟卒。”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雖然童公“出師未捷身先死”,但那些尚未竣工,但突兀在大銅盤湖中的避塘石,仍然對后人行舟,提供了避險的人工屏障。
以上三種具有避風祛險功能,并屹立于古水道河湖中的石塘,造型上各有不同。
作為官塘的古纖道,除了一部分河面較狹的地段,塘是緊挨運河邊的田地與住宅道路而建外,凡河面寬闊者,塘大多建于河中間。其中,有的基礎(chǔ)是用石條實砌的,有的是橋形的,塘下能通水流?;蛟S是河面沒大湖那般寬,官塘建造形狀比較直,也比較講究。由于是漕運“國道”,塘的周圍砌石十分整齊劃一。中間有橋,可連通于鑒湖等大小湖泊河汊。
而湖避塘,其形狀,側(cè)面遠看與官塘無異,均高出水面近1米,有橋與涼亭,亦能行人與背纖等。但你走近細看,卻與官塘明顯不同。避塘的建造,略微呈S形;它的基石,是規(guī)格大體相等的條石,橫在河面上,層層實疊起來,最后在上面覆以石板。避塘兩邊的石條,雖有些參差不齊,比較粗放,卻十分穩(wěn)固。它的石條疊砌形狀與特征,應(yīng)該與抗擊湖面上風急浪大密切相關(guān)。在缺少現(xiàn)代化施工設(shè)備的情況下,現(xiàn)今的人們,實在難以想象,當年古人如何在煙波浩渺的大湖中央施工,并建成這恢宏的“水上長城”。
至于大銅盤湖的避塘,則相對比較簡陋。從原先露出水面的部分建筑看,它是用石條,像搭積木一樣構(gòu)建的。上面既無行道,亦不能背纖。這恐怕與建造者的思路、經(jīng)濟實力等有關(guān),亦與建造最后未完工,主事者就去世分不開。盡管用眼下的話來說,它屬于“半拉子工程”,但在爾后的200余年中,也實實在在地惠及了眾多后人。
今年是張賢臣建成湖避塘375周年。迎著陽春三月的暖風,我驅(qū)車沿著周長9公里多的環(huán)湖路繞行一圈。在湖口村下車后,從西向東,又在避塘步行了整整1個來回。這已是我近3年中,第6次到此游覽懷古。湖邊金黃色的油菜花,在陽光下爭奇斗艷;白鷺與小鳥展翅,在湖中自由翱翔。因為不是假日,避塘上只遇到6位游客和一位在小船上撈蝦的老者。走進避塘尾處的一家農(nóng)莊,里面有兩個當?shù)剞r(nóng)民在施工。我遞上一根煙,聽一位60多歲的老者告訴我說:“由于當年的圍湖,多了幾千畝土地,但湖現(xiàn)在只剩下了原先十股里頭的六股(即五分之三)?!备鶕?jù)我徒步實測,原先長約6里的避塘,被毀壞的比例,與此也大體相當。圍湖造田,破壞生態(tài)平衡與避塘古跡的種種蠢舉,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漫步避塘,還有一個意外的小收獲。多少年來,我們的各類史料上一直稱它為避塘。但在塘上石砌涼亭的兩塊字跡難辨的碑文中,其中一塊碑文題目5個石刻楷書陰文,仍依稀可辨:“募修備塘碑”。原來,避塘還有一個別名叫“備塘”,這倒是首次知曉。但再細想一下,作為避塘另一個稱呼,即準備、防備(水害)的石塘,與避塘含義亦是大體相通的。
行走在飽經(jīng)滄桑的湖避塘上,我深深地感受到先賢那種舍己為人、積德行善、造福桑梓的寬廣情懷,與民間工匠那種鬼斧神工的創(chuàng)造力。作為后人,應(yīng)當感恩,并代代為之傳承。明朝崇禎十五年(1642年)建造的湖避塘遺存部分,在1989年12月被浙江省政府公布為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3年3月5日,在張賢臣建造避塘370多年后,又被國務(wù)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我想,作為后人,應(yīng)永遠汲取當年那種圍湖毀塘造田的教訓,并世世代代地珍惜與愛護好這一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