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孝炳/寧波海事法院
船舶在船廠時發(fā)生人身損害,賠償責任如何確定?
羅孝炳/寧波海事法院
通過三則案例,說明在船舶改裝、修理期間發(fā)生人身損害賠償責任的認定。
海上人身損害責任糾紛是海事法院專門管轄的傳統(tǒng)海事糾紛之一。一般認為,船舶營運期間船員因作業(yè)不慎發(fā)生意外傷亡,是引發(fā)海上人身損害責任糾紛的主要原因。受此觀念影響,對于船舶非營運期間發(fā)生的人員傷亡,理論界與實務企業(yè)尚未予以足夠關注。從筆者收集的案例來看,在船舶改裝、修理等非營運期間,停泊在船廠的船舶上發(fā)生人身損害事故的事例日益常見。船廠、船東需要承擔什么樣的賠償責任?可從如下三則案例得到一些啟發(fā)。
2016年8月,船東申鷺公司和陳某因需要對全船進行油漆聯(lián)系船廠,船廠指派姜某、李某作業(yè)。作業(yè)時,因受到打油漆的小船和本船擠壓,李某受傷,經治療和鑒定,構成人體損傷九級殘疾。李某訴至海事法院,要求船東、姜某以及船廠共同賠償損失30余萬,并確認船舶優(yōu)先權。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李某受雇于船廠,但在為船東工作時受傷,依照我國《勞動合同法》第92條的規(guī)定,用工單位對于被派遣勞動者造成損害的,勞務派遣單位與用工單位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故船東仍應承擔實際用工者的責任。姜某僅是工作中的“小組長”,依法不承擔責任。因李某的人身傷亡并非船舶營運引起,對原告主張的船舶優(yōu)先權不予支持。最終,扣除船東已支付的34914元后,判決船廠賠償李某損失129047元,船東對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李某不服提起上訴,二審階段各方當事人達成調解協(xié)議,由船廠賠償李某損失87047元,船東賠償李某損失42000元。
案例啟示:對比一、二審的處理結果,李某可得賠償金額沒有變化,但二審通過調解協(xié)議明確了船廠的主要責任和船東的次要責任。從受傷原因來看,李某受兩船擠壓,其中本船未動,小船在轉彎時擠壓到李某,是事故主要原因。由于缺乏共同故意或過失,故應當對侵權人的責任進行區(qū)分。一審判決認定船廠與船東承擔連帶責任的依據(jù)是《勞動合同法》第92條。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在油漆作業(yè)時,是否有必要將李某與船廠的關系認定為以勞務派遣和船舶??繛橹饕獌热莸男薮贤??從判決認定的事實來看,姜某、李某等人在碼頭從事油漆作業(yè)系船廠指使,船廠亦從船東處收受報酬并分發(fā)姜某等人,船廠與姜某等就涉案作業(yè)應當存在雇傭關系。船廠如果想要規(guī)避雇主責任,同時又要保證其對船舶修理有關作業(yè)活動的管理,可以嘗試開展居間服務,僅收取一定的居間費用,而不是賺取噴漆作業(yè)的差價。具體而言,船廠可以作為居間人組織,由姜某作為噴漆作業(yè)人員代表與船東簽訂承攬合同,明確雙方的合同權利義務,至于船廠因為船舶靠泊、補給以及提供作業(yè)設備需要收取的費用,應當由船廠與接受服務方單獨簽訂相關協(xié)議。本案船廠應當承擔主要責任的原因還在于肇事的打油漆的小船屬于船廠所有或管理,駕駛小船的人也是船廠雇傭,因此駕駛人員的過失也要視為船廠的過失。這就要求船廠對工程船、輔助船進行嚴格的安全管理。
2015年7月,徐某與盛安公司簽訂冷作施工協(xié)議及安全管理責任協(xié)議各一份。8月,徐某收到工程承包預付款10萬元整。孫某系焊接與熱切割機工,被徐某以每日300元酬勞叫上船做焊割。8月8日,孫某在做焊接時被鐵板軋傷造成多處骨折,經治療和鑒定,構成人體損傷九級殘疾。孫某訴至海事法院,認為盛安公司作為船舶所有人及雇主,徐某作為管理人或承包人,應當承擔共同賠償責任。徐某答辯稱,其與孫某均受雇于盛安公司,亦非管理人或承包人。孫某延誤治療導致病情加重。盛安公司辯稱,其與孫某不存在雇傭關系,孫某系由徐某雇傭。針對徐某的答辯意見,孫某解釋稱系家庭困難需要籌集治療資金而造成治療存在延誤。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徐某與盛安公司簽訂的協(xié)議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251條關于“承攬合同是承攬人按照定作人的要求完成工作,交付工作成果,定作人給付報酬的合同。承攬包括加工、定作、修理、復制、測試、檢驗等工作”的規(guī)定,故盛安公司與徐某構成承攬合同關系,盛安公司為定作人,徐某為承攬人。孫某系由徐某叫去工作,孫某自認工作受其指派,聽從其指示,向其領取報酬,故孫某與徐某之間系雇傭關系。10萬元款項為焊接工作結束時盛安公司向徐某支付的費用,并非預付款項,且徐某一方面辯稱該10萬元為工程款,一方面又在庭審中稱并非工程款,其陳述前后矛盾,故不能據(jù)此認定雙方為承包合同關系。徐某作為雇主未盡到安全管護責任,應對孫某的人身損害承擔賠償責任。對于徐某要求盛安公司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抗辯,根據(jù)盛安公司與徐商定所簽協(xié)議,其承攬合同標的是對船舶底板等進行焊接作業(yè),孫某、徐某均持有焊接與熱切割特種作業(yè)操作證書,具有從事該焊接工作的資質,徐某并未提供證據(jù)證明該焊接工作需要其他特別資質要求及安全生產條件,故本案所涉事故責任不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司法解釋》第11條第2款的規(guī)定。最終,認定盛安公司無需就徐某的雇主責任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徐某不服一審宣判提起上訴,認為徐某與盛安公司之間是發(fā)包與承包的法律關系,而非加工承攬關系,根據(jù)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關于確立勞動關系有關事項的通知,建筑施工、礦山企業(yè)等用人單位將工程或業(yè)務或經營權發(fā)包給不具備用工資格的組織或自然人,對該組織或自然人招用的勞動者由具備用工主體發(fā)包方承擔用工主體責任。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經審理,駁回了徐某的上訴。
案例啟示: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孫某起訴的對象——徐某和盛安公司的法律關系,究竟是加工承攬還是承包,如果系加工承攬,則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司法解釋》第10條,盛安公司僅對定作、指示或者選人的過失承擔賠償責任。如果系承包,則需要對徐某沒有相應資質或者安全生產條件承擔連帶責任。從案件事實來看,一、二審均認為徐某、孫某都有作業(yè)資質,但未涉及到安全生產條件。雖然本案沒有認定船廠承擔責任,但是可以從中感受到船廠承擔責任的風險:第一,冷作施工協(xié)議的法律性質存在爭議。從協(xié)議內容和付款情況來看,徐某和盛安公司的工程承包關系也有一定事實支撐,例如盛安公司每天兩次驗收焊接質量,體現(xiàn)了施工過程中對質量的嚴格監(jiān)督,而且協(xié)議約定由徐某進行施工,但又在安全生產協(xié)議中約定徐某對作業(yè)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負責,默許孫某這一非合同當事人參與施工,這些特點有別于一般的加工承攬以完工后驗收、定作人選定特定承攬人的做法。第二,如果作為雇主的徐某逃避法院訴訟活動,或者明顯缺乏賠償能力,那么船東被法院認定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的風險將明顯增大。本案孫某敗訴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雇主認識錯誤,把徐某和船東都作為雇主告了,法院也按照雇主責任的法律規(guī)定進行判決。由于船東不是雇主,所以不承擔責任。但是,從訴訟方式的角度來看,孫某可以不起訴雇主徐某承擔雇主責任,而是起訴徐某和船東承擔侵權責任。從鋼板軋傷這一意外事故的原因來看,徐某作為現(xiàn)場管理者、盛安公司作為船舶所有人,雙方都很難證明沒有管理過失。再進一步說,事故發(fā)生在船廠,船廠也可能要承擔管理不到位的責任。根據(jù)已經發(fā)生的案例,法院如果發(fā)現(xiàn)受害人起訴雇主可能最終無法拿到賠償款,應當主動引導受害人提起侵權之訴,把有過錯的船東、船廠作為共同被告追加進來。第三,徐某承擔賠償責任后,能不能向盛安公司追償?雖然安全生產協(xié)議約定由徐某負責安全,但是此類協(xié)議可能被法院認定無效。
2009年5月,魯家峙船廠在承攬油脂公司名下的“金威”號時,由于船上貨泵艙壓載水管可燃氣體泄漏引起爆炸,造成王某等多名船上工作人員受傷。舟山市普陀區(qū)人民政府出具事故調查報告,對事故基本情況、事故傷害、事故原因、事故責任等進行了分析確認,其中明確,魯家峙船廠在組織“金威”號泵油艙修理作業(yè)中,對事故發(fā)生負有主要責任;魯家峙船廠廠長蘇某等人分別對事故發(fā)生負有領導責任、管理責任等。王某經多次住院治療后,在舟山市普陀東港醫(yī)院司法鑒定所進行人體損傷殘疾程度評定,王某遺留面部重度毀容,其殘疾程度為三級殘疾(人標)。王某起訴要求船廠和油脂公司共同賠償損失,訴訟中,王某向勞動仲裁部門提起仲裁申請,要求油脂公司承擔工傷待遇賠償,并申請撤回對油脂公司的起訴。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王某因事故導致受傷,魯家峙船廠對事故的發(fā)生有過錯并應負主要責任,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魯家峙船廠雖抗辯稱王某自身存在過錯,但并未提供證據(jù)予以證明,不予支持。根據(jù)魯家峙船廠的過錯程度,酌定魯家峙船廠對事故承擔70%的責任,并據(jù)此確定其賠償數(shù)額為1037064.71元。一審宣判后,雙方均提起上訴,上訴的理由圍繞著損失金額和責任比例展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經審理,駁回雙方各自的上訴,維持原判。
案例啟示:本案是一起典型的安全生產事故引發(fā)的糾紛,同時涉及到船東和船廠,受害人分別通過侵權賠償和工傷賠償途徑向船廠和船東索賠,有相當?shù)牡湫鸵饬x。一是在起訴前,船廠和船東支付或墊付的醫(yī)療費等,在訴訟中能否作為賠償金從賠償金額中扣除下來?比如本案船廠先期墊付70多萬元,但是受害人在起訴時沒有作為訴訟請求,船廠在訴訟中要求納入其中并按照70%的比例予以計算。法院沒有支持船廠的主張,理由是該費用系船廠自愿支付,且王某沒有在訴訟請求中計算在內。眾所周知,民事訴訟遵循不告不理的理念,法院審查的范圍只能是起訴狀列明的訴訟請求。因此,王某沒有把先期墊付的款項納入到訴訟請求之中,法院不應主動審理。船廠如果認為王某應當將多收的30%款項返還給船廠,可以提起反訴。從風險防控的角度,船廠在先期墊付款項時可以要求受害人及其親屬作出承諾,如果雙方不能達成調解或和解協(xié)議,王某提起訴訟的,先期墊付款項是否應當由船廠承擔交由法院判定。本案中油脂公司以“誤工費”的名義墊付了一些款項,王某在向船廠索賠時也提出誤工費的賠償請求,兩者有無關聯(lián)?法院認為兩者沒有關聯(lián),因為王某在起訴后又申請撤回對油脂公司的起訴,通過勞動仲裁程序進行索賠,而船廠承擔責任的依據(jù)是侵權責任。從法理的角度來說,船廠和船東因為均有過失導致事故發(fā)生,可依法構成共同侵權責任或分別侵權責任。如果是共同侵權,則王某可以要求船東和船廠承擔連帶賠償責任,也可以單獨要求船廠承擔全部賠償責任,船廠可以在承擔責任后向船東追償。如果是分別侵權,則王某不能要求船廠承擔全部賠償責任,只能要求船廠承擔與其過錯相當?shù)哪遣糠仲r償責任。從本案事實來看,船廠的主要責任和船東的次要責任是可以區(qū)分的,船廠和船東的行為不構成共同侵權,所以油脂公司向王某作出的賠償與船廠無關。值得玩味的是,船廠在二審中提交了油脂公司出具的一份證明,稱油脂公司支付的醫(y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視為船廠支付,應當在本案中抵扣。在一審中,油脂公司則主張這些款項與船廠無關,不同意系船廠所支付。法院認為,油脂公司的陳述前后矛盾,不予采信。從這點展開說,王某如果已經獲得侵權賠償,油脂公司承擔的工傷保險責任應扣除船廠已支付的醫(yī)療費、護理費、營養(yǎng)費、交通費等實際發(fā)生的費用。由于誤工費不屬于實際發(fā)生的費用,所以船廠賠償給王某的誤工費不影響王某通過勞動仲裁程序享有的相關工傷保險待遇補償。至于油脂公司前期支付給王某的款項是否影響王某的工傷保險待遇,則屬于勞動仲裁部門的裁決事項,容當另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