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金
一
趙勤跟周鳳岐做事做久了,時不時就會犯渾,跟師傅沒大沒小。
就比如今天,兩人在西郊一個單位辦完事后,就在食堂打了幾樣菜,又捎了瓶七寶大曲,拿回辦公室小酌。幾口酒下肚,趙勤的話就多了起來。
趙勤說,師傅,你這些年破案無數(shù),一定見過各種匪夷所思、縝密詭異的作案手段。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集天下犯罪手段之大成。
周鳳岐瞟了一眼臉色通紅的趙勤,揶揄說,是呀,我正準備寫一本犯罪百科大全。
趙勤放下酒杯,小眼睛瞪得老大,說,師傅,使不得,絕對使不得。你這本書一出,要是被壞人學(xué)會了拿去犯罪,那這個社會準亂套。
周鳳岐喝道,瞎操心,趕緊吃你的。
趙勤不罷休,紅著臉,緊扯著周鳳岐的胳膊,一臉焦急,說師傅你可別犯傻。周鳳岐這邊剛掙脫,趙勤又死勁扯住,繼續(xù)對周鳳岐苦口婆心勸說。周鳳岐奈何不得,便說,好好好,我聽您老先生的,不寫那本書就是。酒你別喝了,吃飯。
趙勤拿起飯碗扒了兩口,突然又一臉憂慮,說,師傅,你掌握那么多犯罪手段,又不對外公布,你要是做起壞事來,世上絕對沒人治得了你。
周鳳岐受不了了,一把將他拉起來,來到臉盆架子跟前,把他的腦袋摁在水盆里,給他醒酒。趙勤嗆了幾口水,一邊嚎叫,一邊掙扎。
這時,辦公室里的電話鈴響了。周鳳岐放下趙勤,擦干手接聽。趙勤拿毛巾擦著臉,嘴里還不忘嘀咕。
而周鳳歧在那邊聽著電話,臉色早已大變。他背對著趙勤,小聲地叮囑著對方,時而凝神思考,時而愁眉緊鎖。那邊趙勤忙著喘氣,根本沒在意周鳳岐的舉動。
趙勤只顧著喘氣,哪里注意到周鳳岐的舉動。等到他緩過神來,就看到周鳳岐已經(jīng)結(jié)束通話,推開窗戶,朝外面望去。
外面剛剛下過一場小雨,不遠處有一條曲曲折折的河流,有幾個漁民穿著蓑衣劃著小船在撒網(wǎng)。河岸邊長滿茂密的菱白叢,對岸是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面粉廠。河岸兩邊人煙稀少,四周還有不少灌木叢。此時天色已經(jīng)有些昏暗,景致開始模糊。
趙勤埋怨周鳳岐下手重,弄疼了他的脖子。周鳳岐扭頭打量著趙勤,目光銳利,似乎有所頓悟。
“趙勤,你值得我信任嗎?”周鳳岐輕聲問。
“那當然。我趙勤是你徒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呀!”趙勤拍著胸脯說。
“那好,趙勤,想不想見識一下我做壞事的手段?”周鳳岐幽幽地問。
趙勤大驚,連著擺手,道:“不不不,師傅,剛才我是胡說的,您可別當真了?!?/p>
“不,我今天就要從那么多犯罪手段里挑選一樣,加以模仿,做一件完美的壞事給你看,保證天衣無縫,人鬼不知,如何?”周鳳岐笑著說道。而這種笑意在趙勤看來,卻有些驚悚和詭異。
“師傅,你這是喝多了還是怎么啦?對了,剛才是誰的電話?”趙勤打量著周鳳岐問道。
周鳳岐又笑了笑,仔細打量著趙勤,不住地點頭,似乎對趙勤很滿意。趙勤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趙勤,我想請你跟我配合,一起完成這樁壞事?!敝茗P岐拍拍趙勤的肩。趙勤頓時一顫。
“師傅你這個樣子,我很害怕,你知道嗎?”趙勤一臉驚恐,酒意全無。
“你怕也好,驚也罷。我計劃中缺少一個人,而你是最佳人選。形勢危急,只能讓你冒一次險?!敝茗P岐說完,伸手揪住趙勤。趙勤掙扎驚叫,卻被周鳳岐死死地捂住嘴巴。
二
今天的四馬路天蟾舞臺特別熱鬧。原因是梅蘭芳、馬連良要在這里出演為期一周的專場折子戲。
天蟾舞臺一共有八個包廂,位于舞臺前端兩側(cè)樓上,能夠坐進包廂內(nèi)看戲的,非富即貴。
單說舞臺左側(cè)名為梅苑的包廂,今天坐進來一位年輕人。此人三十出頭,眉宇俊朗,著一身深色中山裝,腰板挺直,身材健碩,三七開的頭發(fā)油光锃亮,一絲不亂。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wù)調(diào)查科上海分社的新任副主任徐福祥。
徐福祥早年在部隊效力,小有建樹,后來被選拔進了黨務(wù)調(diào)查科,從一個最基層的小特務(wù)做起,吃盡了苦頭,九死一生,總算沒把性命搭進去。這些年來他為主任徐恩曾鞍前馬后,盡心盡責(zé),立過功,也捅過婁子,但總體上功大于過。最重要的是他對徐恩曾絕對忠誠,言聽計從,且多次在組織內(nèi)部斗爭中,拼死維護徐恩曾,幫助徐恩曾渡過了職業(yè)生涯中最大的難關(guān)。
徐福祥對此頗為得意。他從小喜歡聽京戲,聽說這次梅、馬聯(lián)手同臺獻技,怎能錯過機會?趁著這些天事少,他沒怎么花費力氣,就弄到了第一場的貴賓包廂票。
今天的戲七點開演,預(yù)計九點結(jié)束。整臺戲除了梅、馬兩位外,還有幾個同行嘉賓也會趕來助陣獻演。
徐福祥走進梅苑時,時間差不多是在六點四十分。他一坐定,立馬就有人送來香水毛巾、小吃菜單。徐福祥洗了把臉,點了幾樣小吃,侍者收拾后離開。
徐福祥走到包廂外緣,扶著欄桿,朝下方劇場觀眾席里望去。但見觀眾陸續(xù)進場,舞臺上的燈光還未全開,從幕布遮蔽的后臺,偶爾傳出一兩聲胡琴的咿呀聲,也很快淹沒在臺下雜亂的人聲當中。
徐福祥舒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前幾天他剛剛抓獲一名姓唐的中共骨干分子,立了功。這是他上任以來最大的收獲,為此還得到了南京方面的贊譽。此時的他正鴻運當頭。
而徐福祥有所不知的是,就在那個帷幔深重的后臺,有個人正在注視著他。
這個人姓唐,單名一個輝字。他的身份是馬連良先生的替補琴師,同時也是一名中共地下黨員。
唐輝剛才站在后臺側(cè)面的琴師位置上,調(diào)試著他的胡琴。一抬頭,就看到斜對面樓上包廂口有一個人影。因為當時舞臺燈光沒全開,從后臺看出去,還不至于太耀眼,所以他一眼認出了徐福祥。
唐輝頓時怒火萬丈。因為就在前幾天,他的哥哥唐軍被徐福祥設(shè)陷阱抓走了。哥哥被徐福祥抓獲后,當場打了個半死,第二天就被押解去了南京,他們連解救的機會都沒有。endprint
這個徐福祥,膽子可真大。剛剛抓了中共地下黨才沒幾天,他就敢這樣單獨進戲院看戲,足見他目中無人,根本沒把對手當一回事。不過也不奇怪,這次中共地下黨遭遇打擊后,損失了好多人員和聯(lián)絡(luò)點,隊伍需要重新組建,徐福祥覺得,中共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對他們構(gòu)成威脅,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
憤恨之余,唐輝突然想到,眼下不就是一個絕好的報仇機會嗎?
在今天這樣一個亂哄哄的場合,有沒有可能把徐福祥除掉呢?
可是要想除掉徐福祥,必須征得上級批準,而且自己也極容易惹上麻煩。他不能輕舉妄動。
可是他不甘心讓這樣的好機會白白浪費。其實只要做得謹慎一些,是完全能夠規(guī)避危險的。至少得嘗試一下吧,即便最后無法下手,放棄就是了。
想到這些,唐輝開始按捺不住了。
三
除了趕來捧場的嘉賓,整場演出基本就是梅先生和馬先生輪番上場表演。按慣例馬先生每次出場,都由他的首席琴師周免為他操琴伴奏。
周免跟馬先生配合多年,珠聯(lián)璧合,一把胡琴能把馬先生的唱腔動作,完整地融進琴聲里,渾然一體。據(jù)說他閉著眼睛,也知道馬先生會在哪一秒換氣,而馬先生也極其信任他,偶爾在臺上有些即興發(fā)揮,也絲毫不用擔心琴師會跟不上趟。唐輝這個替補琴師的存在,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所以唐輝想在演出期間抽身出去,做點什么事,也還是有機會的。
正當唐輝在后臺盤算時,演出開始了,意外也隨之發(fā)生。
周免原本已經(jīng)坐在后臺一側(cè),靜心候場,突然感到肚子絞痛,一下跌倒在地。大家一陣慌亂,趕忙把人送到后臺。而這個時候,馬先生已經(jīng)跟梅先生攜手上臺,向觀眾致意。
舞臺監(jiān)督王斌慌了,馬連良先生即將亮嗓,首席琴師卻突然病倒,這可如何是好?這個時候,他馬上想起了唐輝。
“唐先生,準備接替周免?!蓖醣蟮?。
按照順序,梅、馬兩位先生是帶妝上場跟觀眾致意的。當兩人說完話以后,馬先生不會下場,而是直接表演一段《空城計》。
“啊……我?”唐輝被這個意外弄得措手不及,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而他之所以緊張,與其說是即將肩負一個自己從未擔當過的重大使命,不如說是因為這個意外情況很可能會打亂自己剛剛擬定的計劃。
“唐先生,別慌,全靠你了?!蓖醣笈牧伺奶戚x道。
唐輝怎么可能不緊張?他急急忙忙豎起胡琴,微微調(diào)試了一下,卻明顯手忙腳亂。后臺其他人看了也跟著緊張起來。
這個時候,梅先生在一片掌聲中退到后臺。扮演兩名掃地老兵的演員扛著掃帚,慢慢上臺。臺上的馬連良先生輕搖羽扇,正穩(wěn)步走上舞臺中央的城樓布景。如果馬連良先生擺好架勢,后臺胡琴卻沒有應(yīng)聲響起,觀眾看出破綻,一個起哄,整場演出就要砸了。
唐輝額頭上的汗頓時就出來了。一邊的王斌見狀,也跟著一起淌汗。
好在唐輝很快鎮(zhèn)靜下來,慢慢走上城樓,深深吸了一口氣,朝鼓師點了點頭。鼓師看準臺上馬先生的步點,單皮鼓一起,這邊唐輝準確無誤地拉響了胡琴。
臺上的馬連良先生一聽到琴聲,就知道拉琴的不是周免。但他畢竟老練,從容自若,開始演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唐輝也一心演奏,一把胡琴被他拉得抑揚頓挫。大家很快就放下心來,臺下喝彩聲此起彼伏。
一曲終了,完美無瑕。馬先生下場后繞到唐輝跟前,微笑著拍了拍唐輝,夸贊了兩句,便去一邊換妝待場。
馬連良接下來幾段折子戲,也都由唐輝伴奏,效果依然不錯。演出到七點四十五分時,周免回到后臺,表示自己已經(jīng)無礙,可以操琴。舞臺監(jiān)督確認后,就讓周免接手。
唐輝退出后臺,趁四周無人,繞到包廂外面的走廊,很快就來到梅苑門外。他側(cè)耳靜聽,突然走廊盡頭有腳步聲傳來,他趕緊躲進斜對面一個空房間內(nèi)。
來的這個人正是徐福祥的隨從護衛(wèi)。這家伙剛才開小差去場內(nèi)聽了會戲,眼下急匆匆趕了回來,站在走廊里前后看了看。
唐輝從門縫里看到護衛(wèi)留在走廊里,心里暗暗叫苦??磥斫裉焖菬o法下手了,這是老天不給他機會。唐輝不免憤慨,卻也無可奈何。
然而眼下即便放棄行動,他也已經(jīng)陷入困境。那邊周免萬一舊疾復(fù)發(fā),舞臺監(jiān)督必定要找自己替代,但自己眼下根本無法離開。因為一旦護衛(wèi)發(fā)現(xiàn)自己躲在這里,必定起疑。
唐輝感到一陣害怕,他深呼吸了幾次,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
這時場內(nèi)爆發(fā)出一陣喝彩聲,那個護衛(wèi)開始心神不寧。他觀察了一下走廊四周,見沒什么異常情況,就再次離開。
唐輝終于等到了機會,他毫不遲疑,輕輕推開門,看到徐福祥在里面搖頭晃腦的,用手指擊打著臺面,跟著臺上哼唱,悠閑入神。
唐輝看準時機,快速進入門內(nèi),隨即把門關(guān)上。徐福祥并沒有察覺到有人進入,或許他察覺到了,但以為是自己的護衛(wèi)或者侍者。
唐輝沒有任何遲疑,貓腰逼近徐福祥,胳膊繞到徐福祥前頸,一個環(huán)抱,死死地卡住對方的脖子。徐福祥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無法叫喊,呼吸困難。唐輝用力把徐福祥拽倒在地,徐福祥掙扎了片刻,就沒了氣息。
確認對方死亡后,唐輝迅速打開后窗,觀察了一下,然后拆下窗簾,撕成條狀,連接成繩子,把尸體從三樓窗戶慢慢放下去。
包廂后窗下面是一幢民居,幾個月前遭遇大火,房頂被燒穿一個大洞,還沒修補,此時正無人居住。加上天色暗淡,所以整個運尸過程并無人發(fā)現(xiàn)。唐輝把尸體從燒穿的房頂洞口放到地面后,同時把繩子扔了進去。
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延緩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若是演出期間尸體被發(fā)現(xiàn),那就麻煩了。
現(xiàn)在這樣,即便有人發(fā)現(xiàn)徐福祥不知去向,也會以為他有事離開,最多會四處去找找。短時間內(nèi)找不到,也未必會聯(lián)想到他已經(jīng)出事。
出了梅苑,唐輝還沒走幾步,迎面就遇到一個道具工跟他打招呼。唐輝胡亂應(yīng)付,迅速進入休息室。endprint
休息室里還有一個演員,看到唐輝后問:“唐先生你去哪了,剛才舞臺監(jiān)督找過你,他讓你別走遠,萬一周免撐不住,你還得上?!?/p>
“我覺得有點悶,出去溜達了一會……”唐輝驚魂未定,敷衍道。等對方離開后,方覺自己的內(nèi)衣已經(jīng)濕透,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驚呼。唐輝警惕起來,開門探視。猛然就看到徐福祥的那個護衛(wèi)一臉驚恐,提著手槍,正在大聲呼叫。
“不好啦,徐福祥失蹤了。經(jīng)理,經(jīng)理,電話在哪,我要打電話……你們快把前后門關(guān)上,一個人都不準放走。”
一時間走廊里聚集了好些人,一片大亂。
“徐先生不在包廂里看戲嗎?”經(jīng)理問。
護衛(wèi)一邊撥著電話,一邊說:“哪有什么人!包廂里有打斗痕跡,我估計有情況……”說完便跟上級匯報起來。
唐輝暗暗叫苦??磥碜约呵謇憩F(xiàn)場做得太匆忙,被護衛(wèi)看出了破綻。
趁著混亂,唐輝也在偏僻處找到一部電話,迅速把情況向他的上級周銘作了匯報。
四
公共租界老閘捕房探長章嚴負責(zé)調(diào)查徐福祥一案。
那天章嚴忙乎了一夜,對可能接近包廂的人逐一審核,并將所有觀眾都做了身份登記,最后獲得了一些重要線索。
徐福祥的護衛(wèi)承認,他是個戲迷,演出開始后他就看戲去了。中途回來過一兩次,但都沒有進入包廂。他最后一次進入包廂差不多是在八點,發(fā)現(xiàn)徐福祥不在,很快看出了問題。
而據(jù)侍者回憶,他最后一次進入包廂送小吃點心,差不多在七點。
也就是說,徐福祥的遇害時間,在七點到八點之間。
章嚴重點核查這個時間段里,所有有機會接近梅苑包廂的人。章嚴逐一核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是內(nèi)部工作人員,即便在該時間段接近梅苑,也都有正當?shù)睦碛伞?/p>
那些無緣無故被懷疑的人都憤憤不平。章嚴見狀,就告訴他們:“不抓到真正的罪犯,你們就都有嫌疑!所以你們?nèi)绻€知道些什么情況,就及時跟我說清楚,我盡早抓到兇手,你們就能盡早擺脫嫌疑?!?/p>
有個道具工想了想,說他在這個時間段里,曾經(jīng)看到馬先生的琴師唐輝從梅苑門口經(jīng)過。
另外還有個演員提到,就在發(fā)現(xiàn)徐福祥失蹤之前沒多久,他看到唐輝回到休息室。當時他的臉色很不好,似乎有些慌張。
最后舞臺監(jiān)督也證實,唐輝在結(jié)束操琴以后,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過一段時間。
這個信息引起了章嚴的重視。他很快找來了唐輝。
唐輝作為馬先生的隨從,起先并沒有被控制起來。當晚演出結(jié)束后,他隨馬先生一起入住飯店。他是在睡夢中被叫到天蟾舞臺的。
“唐先生,在徐福祥失蹤的那段時間里,有人看到你曾經(jīng)從梅苑門口經(jīng)過。請問有沒有這回事?”章嚴十分客氣地問唐輝。
唐輝鎮(zhèn)靜地想了想,點點頭說:“沒錯。我當時剛剛被周免替換下來,感覺有點悶,就想隨便走走。我記得我的確是從那條走廊里穿過去的。”
章嚴死死盯著唐輝,繼續(xù)問:“你經(jīng)過梅苑門口時,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
“章探長所說的異常情況,是指什么樣的情況呢?”唐輝鎮(zhèn)靜地反問道。
章嚴繼續(xù)注視著唐輝,似乎要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但唐輝出奇地平靜,平靜得有些反常。按照常理,一般人在接受探長詢問時,多少會流露出一些忐忑。太平靜了,反而值得懷疑。
“比如說,你有沒有聽見梅苑包廂里發(fā)出聲音?如打架的聲音、驚叫聲,等等。”章嚴繼續(xù)問。
唐輝想了想,搖頭道:“我什么都沒聽見?!?/p>
“如果你感覺有些累,為什么不去休息室喝點茶抽支煙什么的,而偏偏要到處溜達呢?”章嚴繼續(xù)盤問。
唐輝笑笑:“探長,你連我怎么放松都要限制么?我不喜歡悶在房間里,到處走走我感覺很舒服,這還不夠么?”
章嚴感受到了唐輝對他無形的對抗,有些不滿。憑直覺,他感覺這個琴師有些不對勁。休息室有個陽臺,如果他感覺到悶,應(yīng)該去陽臺上緩口氣,這才正常。何況章嚴多次經(jīng)過走廊,覺得那邊的空氣并不比其他地方好。所以說這個琴師說他是到走廊喘口氣,這個理由有些站不住腳。
當晚唐輝就被留在天蟾舞臺的休息室里,跟其他人一起待了一夜。
因為案發(fā)時已經(jīng)天黑,所以對天蟾舞臺外面的勘查,一直到第二天才正式開始。唐輝等人一大早就在梅苑包廂內(nèi),繼續(xù)接受質(zhì)詢。
經(jīng)過一夜思考,章嚴越來越覺得唐輝的嫌疑很大。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揣測唐輝是否具備某種動機。如果作案動機和作案條件這兩方面同時坐實,那么對唐輝的認定基本上就八九不離十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確定,失蹤的徐福祥肯定是出事了。章嚴還了解到徐福祥的身份特殊,在社會上有很多仇家和對手。
唐輝也已經(jīng)從章嚴對待他的態(tài)度上,隱隱察覺到大事不妙。但他牢記周銘在電話里的囑咐,因此也謹慎對待,步步為營。好在到目前為止,章嚴他們并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發(fā)現(xiàn)。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包廂內(nèi)的窗簾不見了。章嚴大驚,站在一邊的唐輝也預(yù)感大事不妙。
“之前包廂內(nèi)確認有窗簾嗎?”章嚴打量著窗戶問。
“肯定有。我們每天都會整理,昨天開場前還在?!笔陶哒f。
章嚴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推開窗戶,探出頭朝下面張望,這才發(fā)現(xiàn)窗戶下面是一幢被燒毀的民居,不覺一怔。
唐輝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尸體就在下面,看樣子很快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一旦尸體被發(fā)現(xiàn),雖說還不會馬上露餡,但他們這些嫌疑人的處境肯定會更加兇險。
章嚴馬上派人下去搜查。在等待搜查結(jié)果的時候,章嚴回過頭去,再次打量著唐輝。唐輝表面鎮(zhèn)靜,但內(nèi)心已經(jīng)翻江倒海。
不久有人上來匯報說民宅內(nèi)并沒有重大發(fā)現(xiàn)。
唐輝一聽,暗覺蹊蹺。尸體明明就在下面,他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昨晚周銘只在電話里讓唐輝保持鎮(zhèn)靜,他會徹底消除唐輝身上的嫌疑,其余什么也沒說。endprint
章嚴的手下沒發(fā)現(xiàn)尸體,但卻在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可疑的腳印。因為當天晚上下了小雨,所以腳印有些模糊,但章嚴的手下弟兄還是獲取了一些完整的鞋印,當即灌模取樣。但當他們把灌模的鞋印跟唐輝腳底的鞋印比對時,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相符合。
章嚴想了想,吩咐手下把唐輝帶到老閘捕房。
唐輝抗議道:“你憑什么把我?guī)ё撸俊?/p>
章嚴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道:“唐先生,案發(fā)時現(xiàn)場所有人當中,你的嫌疑最大。我一定會找出你的破綻!”
唐輝抗議,但無濟于事。
帶走唐輝后,章嚴吩咐手下,分頭去調(diào)查唐輝的社會背景,看看他除了是馬連良的替補琴師以外,還有什么其他隱秘的身份。
按他的推測,徐福祥既然是軍政人員,他的敵人和對手,應(yīng)該會跟中共有關(guān)。他也聽說徐福祥前不久剛剛破獲一個中共地下黨組織。所以他這次被害,會不會跟中共有關(guān)?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過來報告,說他們剛剛接到電話,在西郊一條野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從外觀描述上看,跟失蹤的徐福祥有些相像。
五
那具尸體是幾個漁民發(fā)現(xiàn)的。他們當時正在河里收網(wǎng),看見茭白叢中浮著一具尸體,趕緊報官。章嚴帶人趕到后,很快確認死者就是徐福祥。而唐輝作為重大嫌疑人,也被押解到河邊。
“其實昨天晚上,我們就見到過這具尸體?!边@時有個年老的漁民擠進人群,說了一句。章嚴馬上警覺起來,追問:“昨晚?你詳細說說?!?/p>
“昨天晚上我們在附近下網(wǎng),突然就看到有個人扛著一個東西,從河岸那邊走到茭白叢邊上,然后把東西扔進茭白叢里。那個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們只能看清那個東西挺沉,黑乎乎,長長的,扛在肩上時,兩頭向下晃蕩,掉進水里的聲音很大,很像是……”老漁民回憶到這里,開始緊張起來。
“像什么?”章嚴追問。
“很像是被捆綁的一個人?!睗O民鼓起勇氣說,“我們幾個人很懷疑,于是就劃船過來,結(jié)果真的在茭白叢里看到了尸體……”
“你們既然昨晚就看到尸體,那為什么不報官呢?”
“我們害怕。因為那個把尸體扔掉的人,一直站在遠處,穿著一件寬大的雨衣,整張臉都被遮住了,看上去非常兇悍。我們怕惹麻煩,就趕緊離開了?!?/p>
“當時你有沒有看清尸體的臉?”
“當時天黑了,尸體是臉朝下,半浮在水面上的,就算用馬燈照著,也看不清臉。上衣和褲子都是深色的,喏,就跟現(xiàn)在一模一樣?!睗O民說到最后,指了指徐福祥的尸體。
“那你們今天怎么又想到要報官了,不害怕了嗎?”章嚴追問。
“今天發(fā)現(xiàn)尸體的是另外幾個漁民,他們并不知道昨晚的狀況,所以就去報官了?!?/p>
章嚴聽到這里,基本上明白了一切。他轉(zhuǎn)過身來,死死盯著唐輝,冷冷地說:“唐輝,原來你還有一個幫手。事情很清楚,你先去包廂把人殺死,再從窗戶把尸體放到下面,另一個人把尸體運走,拋尸到這里。那個民居無人居住,如果有人趁著夜色運尸,基本上不會被發(fā)現(xiàn)。唐輝,你還不招供?”
唐輝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情況。昨晚周銘在電話里并沒有細說,只是讓他死不承認,說其他事他自會擺平。但眼下,尸體被發(fā)現(xiàn),情況越來越糟糕,周銘他們根本就沒擺平啊。唐輝想到這些,緊張到了極點。
章嚴看到唐輝一臉緊張,料想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很是得意。
“我什么也沒干?!碧戚x無奈,只有不承認。
“昨晚徐福祥遇害時間段內(nèi),所有經(jīng)過梅苑門口的人當中,你的嫌疑最大。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們很快就會有證據(jù)。”章嚴反擊道。
唐輝心里沒底,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干脆不再說話,心里暗暗責(zé)怪周銘他們做事不力。
同時他也深深自責(zé)。他覺得自己的舉動過于草率,實在不應(yīng)該。假如這件事令自己陷入險境,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他當時只顧著為哥哥報仇,實在是太沖動。
“對了,你們看到尸體時,大概在什么時候?”章嚴突然問。
“我們看到那人把尸體扔到河里時,應(yīng)該是八點十五分?!崩蠞O民說。
“八點十五分?你為什么這么肯定?”章嚴追問。
“因為那時對岸面粉廠的一排風(fēng)機響了。我們就住在附近,知道每天晚上八點十五分,面粉廠就會準時開啟這些風(fēng)機?!?/p>
章嚴馬上讓人去核實這個情況。
同時他們又在河岸附近找到一組新鮮的汽車輪印。遺憾的是因為下雨,輪胎痕跡上的花紋特征已經(jīng)全部消失,只留下兩道浸滿雨水的水溝,無法進一步核實汽車的情況。而在對天蟾舞臺旁邊燒毀民居進行勘查時,他們也同樣發(fā)現(xiàn)了一組可疑的汽車輪印。但因為那邊是水泥地,更加不可能留下輪胎印痕。
另外在河岸邊還找到一組清晰的腳印,章嚴判斷這腳印就是那個拋尸人留下的。因雨水原因,腳印破壞嚴重,可他們還是順著這組腳印,一路追蹤,最后在一棵大樹下面找到了可以辨別的清晰腳印。或許當時這個人曾經(jīng)在樹下停留過片刻。而這個腳印,在跟天蟾舞臺旁邊民居里找到的腳印灌模作了對比后,證實其特征完全一致。基本可以確定,徐福祥的尸體,是先被人從包廂窗戶丟到民居內(nèi),然后有人在下面接應(yīng),再把尸體帶到這里,拋尸河內(nèi)。
章嚴感到非常意外。事后他重點核實了那些漁民,確定他們不可能是兇手,且所說情況也完全屬實,不存在聯(lián)合起來說謊的可能。也就是說他們目擊的情況是真實的。
而來自面粉廠的調(diào)查也證實,面粉廠確實會在每天八點十五分準時開啟風(fēng)機,作業(yè)生產(chǎn)。原始的生產(chǎn)記錄上清晰表明,昨晚他們同樣準時在八點十五分打開風(fēng)機生產(chǎn)。所以這個發(fā)現(xiàn)拋尸的時間點也是準確的。
然后他又做了個實驗。他假設(shè)從被燒毀民居開車到這個拋尸點,并計算所費時間,按照一般車速,應(yīng)該在三十分鐘左右。
“現(xiàn)在我可以把事件做個簡單推斷?!闭聡烙X得自己已經(jīng)大致理清了案情,開始當著唐輝的面,推斷細節(jié)。他準備用自己嚴謹?shù)耐茢?,一舉摧毀唐輝的頑抗心理。endprint
“拋尸時間在八點十五分。我們倒推一下,從民居到河邊,需要花費三十分鐘,那么八點十五分減去三十分鐘,就是七點四十五分。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時間耗費,我估計你是在七點三十分或者二十分左右,進入梅苑,殺害徐福祥,然后把尸體放下去,再有同伙把尸體扛上車,運往拋尸點……”
章嚴說到這里,對面的唐輝突然聽出了端倪,一陣狂喜,馬上支起身體,大叫:“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章嚴追問。
“你說我在七點二十分左右過去殺人。但昨晚我一直在為馬先生操琴,周免先生來替換我時,已經(jīng)是七點四十五分了。我不具備作案時間啊?!?/p>
六
章嚴很快就解除了對唐輝的懷疑。
因為假如唐輝在七點四十五分被換下后,馬上就去殺人,在路上要花費幾分鐘,而殺死徐福祥至少需要幾分鐘,再加上他撕碎窗簾,把尸體放到下面,一共至少需要十到十五分鐘。運尸路上約需三十分鐘,把尸體從車上扛下來,步行到河邊,也需要幾分鐘,再加上路上其他周折,那么拋尸的時間最早也會在八點四十分左右。但恰恰拋尸是在八點十五分發(fā)生的。
所以唐輝不是兇手。倒推下來看,徐福祥的被害時間,大致應(yīng)該是在七點二十分前后發(fā)生的。而那個時間段里,唐輝正在給馬連良先生操琴,有無數(shù)人可以作證。
對于這個推論,章嚴也無話可說。最后他只能認定,殺害徐福祥的兇手另有其人,唐輝是無辜的。
徐恩曾得知徐福祥遇害后,很惱怒。但事情出在公共租界,他也不好直接插手。而公共租界出于傲慢,根本不想去管中國人的事,也不想過多摻和涉及政治的事件,各種推脫、敷衍,最后案件被擱置起來。
事后唐輝跟周銘會合后,這才了解到事件真相。
原來周銘接到唐輝的電話后,馬上打電話到法租界巡捕房找周鳳岐,從同事那里打聽到周鳳岐在西郊某單位,然后跟他通了電話,把情況說明。
周鳳岐將計就計,馬上讓趙勤扮演死人,然后自己扛著,扔進樓下的河里,并故意讓漁民看到。由此制造了一個時間差,替唐輝偽造了一個不可能犯罪的證據(jù)。
而且那天趙勤的衣著跟徐福祥基本相似,所以瞞過了漁民。當漁民發(fā)現(xiàn)尸體,并因害怕而離開后,趙勤就悄悄從河里爬起,然后跟周鳳岐一起,偷了路邊一輛車,趕到天蟾舞臺隔壁的民居內(nèi),把尸體轉(zhuǎn)移走。隨后再趁著夜色,悄悄把尸體扔進河邊茭白叢里,一直到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
其間周鳳岐順道穿走了別人丟棄的一雙鞋,并人為破壞了鞋底,然后又故意讓鞋印留在民居和河岸邊,造了一個迷魂陣。
事后周銘找到周鳳岐,感謝了一番。周鳳岐笑說這又不是第一次,我們之間就別客氣了。周銘很感激,也很欣慰周鳳岐對中共如此友善。他覺得有必要找個機會,好好跟周鳳岐談一談,讓他正式成為中共黨員。
隨后周銘狠狠批評了唐輝一頓。唐輝也深感自己莽撞,承認了錯誤。
但他始終想不明白,整件事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當他問周銘時,周銘拒絕回答。
“這是機密,也是紀律,你不需要知道,以后也別跟任何人提及這件事?!敝茔懻f。
唐輝答應(yīng)了。
后來這個案子一直沒有被偵破,趙勤對周鳳岐佩服得五體投地。
“師傅,你做起壞事來,真的很可怕?!?/p>
周鳳岐笑笑道:“主要是你的演技好,把死人都快演活了?!?/p>
“嗨,別提了。我當時臉朝下悶在水里,要是那幾個漁民不離開,我就真的憋死了?!?/p>
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周鳳岐卻一直有些疑慮,因為趙勤從來都沒有問過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處心積慮幫助唐輝過關(guān)。這一點很不正常。
他隱隱感覺到趙勤一定是察覺到了什么。趙勤為人還算機靈,懂得哪些事該問哪些不該問。
那么趙勤是不是也已經(jīng)察覺到,他的師傅暗中跟中共分子站在了一起呢?事實上周鳳岐出于對中共政治綱領(lǐng)的認識,以及對中共所作所為的了解和同情,之前多次協(xié)助周銘,做過不少維護中共利益的事情。按外面的說法,周鳳岐已經(jīng)是個不折不扣的親共分子。
這次的事,他拉著趙勤一塊干,也實屬無奈。不過他對趙勤還是比較放心的。
但人心隔肚皮,如果趙勤真有所察覺,他會不會找機會去告發(fā)自己呢?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水云間薦自《東方劍》
2017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