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虞“艷體詩”事件始末考

楊華麗

（綿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四川 綿陽 621000）

考察“‘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1］吳虞的人生軌跡時，1924年無疑是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一個點。因為正是這一年，吳虞遭遇了“艷體詩”事件，他因反孔非儒而獲得的一系列聲名——“蜀中名宿”①、“中國思想界的一個清道夫”[1］，尤其是“‘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由此倍受懷疑，并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他1925年的離京返川以及此后悲涼的晚年遭際?？梢哉f，“艷體詩”事件是吳虞一生中由1921年開始的波峰走向1925年后的波谷的轉(zhuǎn)折點。故而全面考察“艷體詩”事件與吳虞的反孔非儒斗士形象之間的關(guān)系，有利于我們更深入地反思吳虞反孔非儒的致思路徑及局限性，并觸及“五四”時期復雜的中國思想界的某些側(cè)面。

一、事發(fā)因緣

1921年5月，吳虞到北大任教；同年，胡適題寫序言的《吳虞文錄》出版，吳虞獲得了“中國思想界的一個清道夫”、“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這兩個稱號，達至了他事業(yè)的頂峰狀態(tài)。然而和那一時期其他文人一樣，在成都即已捧過戲子的吳虞，于1923年6月26日，與由德歸來的朋友孫少荊開始了在北京的狎妓體驗。自此一直到吳虞離開北京前的1925年8月6日，《吳虞日記》中多有逛胡同的記載。

考察此期的《吳虞日記》可知，吳虞最初接觸的妓女有嬌玉、嬋娟、素琴、雪琴、朱桂卿、呂寶紅等，吳虞也曾自責、懺悔并試圖讓自己不再有狎邪之行①例如，吳虞在1923年7月24日日記中，在記載了他與孫少荊同游后的經(jīng)歷及由此總結(jié)的經(jīng)驗后說，“但予之游玩，至此當作一收束。曠時廢日，有荒正課一也。勞民傷財，有關(guān)經(jīng)濟二也。因此而衣服交游皆格外增費，而取樂之時少，吃苦之時多三也。”（《吳虞日記》，第125頁），但終究還是沒有斬斷這種念頭，并且于2月14日②在整理本《吳虞日記》（下）中，1923年2月14日并無日記，但據(jù)《晨報副鐫》刊載的吳虞詩作可知，2月14日夜，吳虞寫了贈嬌玉詩14首。開始大量給嬌玉寫贈詩。至3月20日，吳虞共贈詩20余首。此后，吳虞一方面繼續(xù)為嬌玉作詩并投往《順天時報》和《小民聲報》，另一方面則緊鑼密鼓地開始印行詩單的工作。3月20日，吳虞“過術(shù)白，囑將二月贈嬌玉詩八首補寫好，以便明日交去付印五百張散布”[2］170。3月22日，吳虞“晚飯后做贈嬌玉詩四首，補述前詩未及者，錄送術(shù)白，加入付印”[2］170。第二天，術(shù)白就令人交來樣稿，并言及價格，吳虞“即將底稿校好，加入一首，與術(shù)白送去，囑照辦印五百張，將錯字校好，幸勿誤脫為要”[2］170。此時，擬印的詩單中收錄的詩歌已經(jīng)達至25首了。到了3月26日，吳虞和術(shù)白一起去取得了書單，并“與嬌玉送去”，嬌玉取詩單一百張。吳虞當晚還特意囑咐嬌玉“擇送議員、官僚、政客之通文墨者，勿送學生，勿亂送人”[2］171。

第二日，吳虞就開始向他的友人——柳亞子、袁琴南、吳仲漁、高虞卿、余嘯風、陳朝華等贈送詩單，且在以后一段時期的《日記》中，常有寄贈詩單的記載③整理者在1924年3月28日吳虞日記中的注釋。。吳虞為詩單的印行和推廣可謂費盡心思，而其目的，除展示自己的詩才之外，意在向嬌玉示好。因為，就在3月31日的日記中，吳虞記載了嬌玉處的盛況：“連日以來，盤子大增，一日至十余邦（原文如此，引者注）客人，嬌玉同跟媽，樓上樓下，忙得不了。掌班特為嬌玉置銀盤四個捧之”；以及嬌玉的感慨：“現(xiàn)有吳老爺捧我，我要紅了?！敝?，吳虞坦言“蓋詩單收效也”[2］172－173。而在4月2日的日記中，吳虞記載了龔龍瞻所講他和一些朋友因吳虞詩單而“欲一睹嬌玉”，且“見嬌玉皆稱好”，后來還專門到嬌玉處推牌九，以“替吳先生捧場”的故事之后，他說：“嬌玉以詩單分送諸客，當知予詩之力不小矣?！盵2］

就在吳虞為此沾沾自喜之時，一場與他關(guān)系甚密的“事件”悄悄拉開了帷幕，考察此次事件的發(fā)生過程，可將雙方的沖突分為兩個回合，下面將對之作具體論析。

二、第一回合

這次事件交戰(zhàn)的主要陣地是《晨報副鐫》，發(fā)表的文章有又辰的《介紹“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底近著》、“記者”的《淺陋的讀者》、XY的《孔家店里的老伙計》以及《吳虞先生的來信》。

1924年4月9日的《晨報副鐫》第四版“雜感欄”里刊登了兩篇文章：署名LT的《＜胡適論＞》和署名又辰的《介紹“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底近著》。在后一篇文中，又辰說：“……一張綠色的印得極精致的詩箋，引起我愛文藝的嗜好，便欣然點頭朗詠一過；細嚼其味，似還比《自由魂》高出十倍！”隨后，又辰不忍與“這種偉大的著作家”“交臂失之”，所以向他的同鄉(xiāng)問詢“吳吾”的來歷，最終知道了這吳吾就是“‘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又辰說：“他老先生是我平日最佩服的人；他的文集早已風行海內(nèi)了，他的詩卻很少有人讀過；我不讓少數(shù)人獨享這‘黃絹少婦’的藝術(shù)，所以把她介紹到晨報副刊上來，給朋友們一個無量地愉快！”[3］這就是《晨報副鐫》刊載的七律《贈嬌寓》以及《新年贈嬌寓十二首》、《二月十四日夜贈嬌寓十四首》，一共27首詩。

對又辰在文中盡數(shù)抄錄吳虞所寫“贈嬌玉詩單”，《晨報副鐫》“全行登錄”的舉措，吳虞的反應(yīng)是欣悅的：“自此予贈嬌玉詩，學界盡知之矣，其名將益大，其客將益多，真要紅矣?！盵2］174所以，4月10日，吳虞在接到北大發(fā)欠薪的通知后，“甚高興，同術(shù)白過嬌玉，交新印詩單二百張?！盵2］他根本沒有考慮到又辰這篇文章是和LT的《＜胡適論＞》這篇攻擊反對新文化運動者的文章放在一起的，這種表述語境和《晨報副鐫》一向支持新文化運動的立場，預(yù)示著又辰對他詩作的態(tài)度不可能真如其言辭所說，而僅僅是一種暗諷。

這種態(tài)度在4月12日《晨報副鐫》所刊載的《淺陋的讀者》中體現(xiàn)得明明白白。記者說自己本以為9日所登兩篇文章不至于發(fā)生誤解，“而事實竟不然：竟有許多讀者頻來責難，說本刊不應(yīng)該提倡此類淫靡的舊詩”。為此，記者提請誤解的讀者注意兩點，一是他們平時連規(guī)矩的古詩也不登，為什么會突然登起淫靡的古詩來了；二是他們應(yīng)該注意到提倡與攻擊的形式是有分別的，提倡不應(yīng)用“此種含譏帶諷的口氣出之”。最后，記者聲明道：“……兩篇雜感都是諷刺。第一篇是明刺，第二篇是暗刺，一樣的都是諷刺，并沒有什么提倡的嫌疑。換句話說，對于胡適論式的荒謬古文，與對于吳吾贈嬌玉式的淫靡古詩，本刊都不以為然，都放在必攻之列?！?/p>

吳虞看了該文后，“乃擬一函，欲致該報記者?！钡捎谄浔贝笸聠尾粡S的建議，并未寄出。第二日，吳虞繼續(xù)寫作贈嬌玉詩，并錄寄《順天時報》的“聽花”欄目，只是將常用的署名“吳吾”換成了“又玄”。到了4月15日，吳虞又作贈嬌玉詩一首，并且決定“此后有贈嬌玉詩，不再登報，留待重版時印之可也”。由開始的刻意印行并四處錄寄到此時決定“不再登報”，這體現(xiàn)了因為4月12日記者之文而導致的吳虞的思想上的緊張。但吳虞并未有所行動，因為17日張怡生來，“言詩單事，但言不知，不必多辨別，亦不必承認，吳吾自吳吾，與我無關(guān)也?！盵2］176這正體現(xiàn)了周作人所說的“別號的用處”[4］83，也正是吳虞后來在復信中采取的策略。同時，吳虞并未舍去與嬌玉的交往，因為4月29日的日記中，吳虞還說，“十七日至二十六日十天，嬌玉處賬目：十天共用洋十八元五角?！盵2］178

吳虞對嬌玉態(tài)度的改變，是因了4月29日《晨報副鐫》上署名XY的文章《孔家店里的老伙計》。在該文中，吳虞一向非常重視的稱號“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受到了最為根本的質(zhì)疑。XY徑稱吳虞是思想不清楚的人，根本不配成為打孔家店的打手；其文錄，則是“汗漫支離，極無條理；若與胡適，陳獨秀，吳敬恒諸人‘打孔家店’的議論相較，大有天淵之別”。認為其文錄是用孔丘殺少正卯的手段來殺孔丘的；認為“狎娼，狎優(yōu)，本是孔家店里的伙計們最愛做的‘風流韻事’”，而《贈嬌寓》和《朝華詞》中的詩行正體現(xiàn)了孔家店中的貨色，質(zhì)疑說“什么‘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簡直是孔家店里的老伙計”[5］！

就在當天的日記里，吳虞記下了他的閱讀感受：“今日《晨報》，又有一篇，由詩單而攻及《文錄》與《朝華詞》，語多誣詆輕薄，而實不學無術(shù)之狂吠也。因書八條復之，……寄孫伏園，并聲明不再答復”[2］178。第二天，正是4月最末一天，吳虞日記中說“《晨報》今日滿，即令停送，此后只看《順天時報》一種”。此外，他還認定“嬌玉處皆一人去最好，不再約人同往”[2］178。

然而吳虞終究還是氣憤難平。5月1日，“飯后草一《致晨報副鐫書》凡十三紙?！辈⒃谟喂珗@時“晤君毅、白鵬飛、郁達夫諸人”，在君毅的勸說下才將稿子毀去，并決定“此后無論對于何人，皆勿再言嬌玉，即唐少坡、術(shù)白亦勿言”[2］178。

5月2日，吳虞所言的“八條”在《晨報副鐫》的“來件”欄以《吳虞先生的來信》之名刊出，吳虞看后感覺“尚無大謬”[2］179，但他在文中以胡適、蔡孑民、陳獨秀、吳稚暉的“思想清楚”、“配稱打手”為自己辯護的策略，被XY、薛玲等看穿。在《＜吳虞先生的來信＞的讀后感》中，XY針對吳虞的論述而加了按語：“蔡，陳，胡，吳諸君固然是新思想的先覺，但他們也未必全無‘謬’論。吳先生的議論是‘淺陋昏亂’還是值得‘稱許’，應(yīng)該看他的自身而定；他固然不因XY不‘稱許’他而受辱，卻也未必因蔡，陳，胡，吳諸君‘稱許’他而加榮阿！”而薛玲在《吳虞先生休矣！》中徑直稱“吳先生是一位好拿大人物嚇人（？）的一個人”[6］179－180！

上述為“艷體詩事件”的第一個回合。在這個回合中，吳虞終于應(yīng)戰(zhàn)，但回應(yīng)的水平只是郁達夫所言的“不糟，此后勿自答”[2］179－180。

三、第二回合

在接下來的一個時段中，吳虞果真沒有直接為文寄送《晨報副鐫》，而是任由XY、薛玲、王基、浭生的文章發(fā)表。這些文章及其相關(guān)信息如下（見表1）：

表1 《晨報副鐫》所刊反對吳虞文章一覽

仔細分析這些文章可見，其實這里面還可以細分為兩個階段，即5月12日及以前為一階段，5月20日發(fā)表的兩篇文章為第二階段。

XY、薛玲、王基的文章都針對吳虞的“八條”而寫，其作用在從各自的角度反駁吳虞，將相關(guān)反思推向深入?！叮紖怯菹壬膩硇牛镜淖x后感》中，XY采用了類似“雙簧信”事件中劉半農(nóng)回應(yīng)“王敬軒”的方式，逐段逐段地對吳虞來信中的“八條”加以批駁，而又自有側(cè)重點。首先，XY繼續(xù)堅持關(guān)于中國古代的思想、“歐洲古代的思想和印度思想，一律都是昏亂思想”的觀點，認為吳虞在回信中所舉那些文字所自出的中國古書，“只有兩種處置法：一是送給思想清楚的人們做‘中國昏亂思想史’的史料；一是照吳稚暉先生的辦法，把牠們?nèi)拥矫珟锶?。”這是對他上一篇文章的承續(xù)。其次，XY抓住吳虞來信中說為文與學說不同，不必有信仰的說法，大加駁斥，最后得出“‘為文’與‘主張信仰’不符，正是孔家店里的伙計們的態(tài)度”的結(jié)論，這進一步坐實了吳虞與“孔家店里的老伙計”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再次，XY從人道主義角度質(zhì)疑吳虞的言論，其一，他質(zhì)疑吳虞所說年紀甚大之男人為排遣而狎優(yōu)的合理性：“優(yōu)伶也是‘不聊生’的‘人’？他‘于憂患之中’若要想‘排遣’，可以用什么來‘藉資’？——阿！我又錯了！拿優(yōu)伶和‘年七十’與‘年六十余’的‘諸老先生’相比，本是孔家店中的人所不許的阿！”其二，他質(zhì)疑吳虞“尋芳”、“買美人憐”并寫“綺艷之詞”的背后，存在忽視“芳”與“美人”的人權(quán)的實質(zhì)；其三，XY針對吳虞“今我無兒子。人又言我剝奪兒子的自由。豈非怪事。此等事似未可信筆書寫。至陰護禮教。果何所據(jù)而言”進行駁斥，指出自己所言的“兒子”本兼及男女，而“這種講法，又必非孔家店里的伙計所許可”，并指出了“陰護禮教”的含義，其言說指向的是吳虞與其女兒的緊張關(guān)系以及吳虞的處理方式。

如果說XY的文章重在進一步密切吳虞的回應(yīng)文字及言行與“孔家店里的老伙計”這一身份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王基的文章《回答XY先生的疑問》通過回答XY拋出的兩個問題，而將“各行其所非”作為“孔家店里的伙計們的態(tài)度”的“簡括的宣言”，是對XY觀點的有力呼應(yīng)，那么，薛玲的《吳虞先生可以休矣！》一文，則重在指出吳虞“好拿大人物嚇人”的特征，他說：“吳先生！一人出丑就出吧，別引出許多人來陪你！”

這篇文章中，值得關(guān)注的是薛玲的這個問題：“別人作淫詞沒人管，先生寫幾句詩就挨罵：其中底因果，先生何不想想？”這實際上開啟了一扇窺知吳虞遭遇“艷體詩”事件的真實原因以及新文化陣營此期的思想狀況的窗子。

浭生的《淺陋的話》和XY的回答可以作為此一回合的第二階段來考察。浭生在文中說，“我決不是為昏亂如吳吾的辯護，更不敢到孔家店里去學徒，作些《贈嬌寓》之類的詩，只是對于XY君的科學的科學思想有所疑問罷了?！睂茖W思想的懷疑，其實表征著他對XY批駁四千年文化，以孔子思想為中國昏亂思想的大本營的反感，他認為打倒“中國昏亂思想的大本營”孔老夫子的思想的說法“未免失之過火”，而“迷信‘全盤受西方化’的也未必是聰明人”，最后認為XY的文章在思想方面一如《＜胡適論＞》，“都是‘千該打，萬該打的（疑脫了‘東’字，引者注）西。’”

和前此薛玲、王基對XY的呼應(yīng)不同，這篇文章對XY的觀點進行了駁斥。其駁斥從兩個層面展開，一是指出XY的觀點太過火、偏激，二是認為不能全盤受西方化，而應(yīng)該將四千年的文化進行重新估價，沙里淘金。這種反思，已經(jīng)超出了吳虞“艷體詩”事件的范疇，而歸屬于質(zhì)疑新文化運動先驅(qū)者對中國古代文化、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是否合理的問題，而且這種評論，顯出了后來否定新文化運動者的觀點的端倪，所以尤其值得重視。

XY的回應(yīng)也恰好針對這兩方面。其回應(yīng)技巧是引用浭生文中的話，而全然換成自己的邏輯。首先，他表明斥從前的著作為毫不足取是應(yīng)該的，毫不太過，而過去四千年的文化恰恰是碎紙；其次，對其進行重新估價雖有應(yīng)當性，但如何沙里煉金，終究是個問題。這里，XY的言說均強調(diào)“現(xiàn)在”、“此時”的價值，而又指出古代文化已不適應(yīng)現(xiàn)代生活，故而必須批判之的觀點。XY的回應(yīng)文字簡短而有力，反映的正是新文化先驅(qū)一貫主張的現(xiàn)代生活大于一切，重視現(xiàn)代的“人”的獨立生存的觀點。

四、余波與回聲

此后，“艷體詩”事件雙方均未再做糾纏，所以表面看來，這一事件已經(jīng)結(jié)束，但它對吳虞本身而言，意味著其生命從波峰向波谷轉(zhuǎn)變的開始；對當時的周作人，此后的聶紺弩、巴金乃至當下研究吳虞及此期思想界狀況的學人而言，則意味著漫長的反思之路的開始?？疾爝@種回聲與思考，有利于我們明了研究“艷體詩”事件的意義所在。

“艷體詩”事件剛結(jié)束，周作人在用陶然之名發(fā)表的《別號的用處》一文中就曾談及“吳吾”。他說自己寫雜文用別號，意在“省麻煩”；如果遇到麻煩，“援‘吳吾自有吳吾負責’之例也就可以推托過去”[4］48。他對吳虞及其“艷體詩”的評價，體現(xiàn)于1925年3月所寫的《道學藝術(shù)家的兩派》中。在該文中，周作人將吳虞指認為“傳統(tǒng)的又一個活代表，所以也是真正的老牌道德學家”，認為他沒有反抗社會惡俗的勇氣，而“循俗去狎妓或畜妾”，“不免是卑怯的漁色”；對于其詩，周作人認為是“猥褻的”，這種“猥褻”與反道學的《沉淪》等不同，故而顯出的是道學氣，《贈嬌寓》中的“雜事還堪續(xù)《秘辛》”一句“便表示道學氣無復余蘊”，而這和《情波記》作者的思維方式，正是一路貨色。所以周作人說，“《情波記》派”和“《贈嬌寓》派”正是道學藝術(shù)家的兩派，《贈嬌寓》中的詩是“傳統(tǒng)的肉麻詩”，是不得不拒絕其進入“藝術(shù)作品”之列的[4］214。

但在深受《吳虞文錄》影響的聶紺弩那里，吳虞及其艷體詩事件不是周作人所認定的樣子。1942年9月6日，聶紺弩在所寫的《讀＜在酒樓上＞的時候》中說：

在《新青年》上寫文章的人，最使我愛好的是吳又陵先生?！髞怼冻繄蟾笨饭羲摹敖汤捎H自看紅潮”的艷詩（《贈嬌寓》），我卻都私自反感著，以為那是一般年輕人不理解中年人的理智與感情，意志與習性的不統(tǒng)一的苦痛的苛論……[7］150

由對吳虞文章的好感達至為其寫作艷體詩的行為辯護，是聶紺弩的致思路徑。而從代際差異角度理解“艷體詩”事件的發(fā)生，并提出吳虞狎娼、寫艷體詩的行為乃是因為理智與感情、意志與習性的不統(tǒng)一，這為后來者開啟了一條觀照吳虞及其艷體詩事件的路徑。事實上，學人李蓉認為吳虞的反孔非儒是他的趨新行為，是“理性的思想支配下的行動”，其中話語的“表述主體不是‘我’而是‘我們’”，而他的狎邪之行及寫作艷體詩的行為，則表明他是“感覺的行動者”[8］141－142。這種從理性與感性、新與舊、趨新與傳統(tǒng)等的矛盾沖突對吳虞作出的解釋，正與聶紺弩的相通。

1980年代，聶紺弩還專門寫了《從＜吳虞文錄＞說到＜花月痕＞》一文，在縱橫捭闔中論及吳虞狎邪及其寫作艷體詩之因。在他看來，吳虞只是“無行文人”而已，但“這種無行因為有文，比一般文人、武人、文武人的有行都有行也有益于人得多”[9］231。

1985年年底的巴金則在寫給香港朋友的信中指出，“五四”并沒有全面打倒歷史傳統(tǒng)、徹底否定中國文化，其缺點“恰恰是既未‘全面打倒’，又不‘徹底否定’”，并說，“我們行的是‘中庸之道’，好些人后來做了官，忘了革命，當時胡適吹捧的‘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就是一個喜歡玩女人、鬧小旦、寫艷體詩的文人?！盵10］634

此外，專門論及吳虞“艷體詩”事件的文章只有抱樸所寫《吳虞“艷體詩”的風波》[11］以及舒蕪所寫《關(guān)于＜吳虞“艷體詩”的風波＞》[12］；趙清、鄭城所寫《論吳虞》[13］和《吳虞集·前言》[14］以及鄧興盈等著《吳虞思想研究》[15］中，有對艷體詩事件的點滴評論。然而，就在這些有限的讀解中，不可忽視的誤讀依然存在。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在于，吳虞狎妓、寫艷體詩的行為，到底應(yīng)像聶紺弩等那樣，將其納入個人私事范疇從而不做評判，還是應(yīng)像周作人、巴金等那樣，將其納入當時的公共話語空間來討論，以辨析吳虞的行為及反對者們的批判到底折射了當時思想界的何種景觀？

此時再回到反對者薛玲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別人作淫詞沒人管，先生寫幾句詩就挨罵：其中底因果，先生何不想想”？也許不無意義。循此重新考察事件中反對方諸君的觀點，其實可以理出他們觀點上的呼應(yīng)及推進關(guān)系：從又辰引吳虞出洞，到XY對吳虞自以為傲的“‘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之稱的指斥，到?jīng)噬觥捌G體詩”事件本身而對XY的立論基礎(chǔ)“科學的思想”發(fā)問，直至XY重申他的兩大主張：以現(xiàn)在的眼光斥從先的著作為毫不足取；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四千年來的文化都是碎紙，此時，討論的意義已被提升至傳統(tǒng)文化與新文化運動之對立與否的高度。所以可以這樣以為，發(fā)生在《晨報副鐫》上的“艷體詩”事件，是孫伏園、XY為主的認同于新文化運動的人在當時語境下的一次集體行動，它表征著當時“打孔家店”的思想戰(zhàn)線已經(jīng)進一步發(fā)生分化。思想界的這種景觀，與隨后的有魯迅牽扯其中的《青年必讀書》事件以及章士釗提倡尊孔讀經(jīng)行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1]胡 適.《吳虞文錄》序[C］／／吳虞文錄.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

[2]中國革命博物館.吳虞日記（下）[M］.榮孟源，審校.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3]又 辰.介紹“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底近著[J］.晨報副鐫，1924－04－09（4）.

[4]周作人.別號的用處[C］／／周作人自編文集·談虎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XY.孔家店里的老伙計[J］.晨報副鐫，1924－04－29（4）.

[6]薛 玲.吳虞先生休矣！[J］.晨報副鐫，1924－05－10.

[7]聶紺弩.讀《在酒樓上》的時候[C］／／聶紺弩全集（第四卷）.武漢：武漢出版社，2004.

[8]李 蓉.論“吳虞現(xiàn)象”[J］.天府新論，2009，（4）：138－143.

[9]聶紺弩.從《吳虞文錄》說到《花月痕》[C］／／蛇與塔.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

[10]巴 金.老化[C］／／隨想錄.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11]抱 樸.吳虞“艷體詩”的風波[J］.博覽群書.1998，（2）：42－43.

[12]舒 蕪.關(guān)于《吳虞“艷體詩”的風波》[J］.博覽群書，1998，（4）：43.

[13]趙 清，鄭 城.論吳虞[J］.社會科學研究，1979，（2）：26－35.

[14]趙 清，鄭 城.吳虞集·前言[C］／／吳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15]鄧星盈，黃開國，唐永進.吳虞思想研究[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