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紹興市環(huán)山路上的烏桕樹大葉子,嘩嘩啦啦作響、落地,像拖鞋,說服人們像秋風(fēng)一樣穿著樹葉拖鞋,去過一種閑適散淡的生活吧。
我和若干友人隨意晃蕩。忽想起明代書畫家徐渭的舊居“青藤書屋”。在紹興,熱鬧的地方是咸亨酒店、三味書屋、魯迅故居以及陸游寫了《釵頭鳳》的沈園。詢問數(shù)位路人,皆不知徐渭和青藤。借助于手機(jī)導(dǎo)航儀指引,經(jīng)前觀巷而至大乘弄——一條狹窄的小弄堂,即為目的地。
舊居一角,那一叢著名的青藤,像徐渭的替身迎接我。他十歲時種下的那叢青藤,毀于紅衛(wèi)兵之手。目前的青藤,自野外移植而來,表演四百年前那一叢青藤?在對人間風(fēng)雨、宣紙線條的臨摹、體會中,像演員,漸漸進(jìn)入角色,漸漸長成一卷狂草、一個瘋子、一場明代病了的風(fēng)……
徐渭,明正德十六年(即公元一五二一年)生于山陰。會稽山的陰面、北面,比較冷。蘇軾在流放中喜歡去向陽的東坡上勞作,接受充分的光照,很必要,有效果,就成了溫暖寬和的蘇東坡。徐渭生母乃父親小妾,早逝。同父異母的兄長待人涼薄?;瓜嗳?,骨肉相煎。成人后,入贅為上門女婿。妻病逝,旋即被逐。少年時代即以文名轟動江南的才子徐渭,參加八次科舉考試,消磨二十四年光陰,一概名落孫山、成為笑柄。
抗倭名將胡宗憲因功名赫赫而總督浙江,聞徐渭有異稟,遂延攬其成為幕客——陪胡宗憲聊天解悶,替胡宗憲寫文章獻(xiàn)媚,為胡宗憲出謀劃策——像藤纏樹。在八股文中不自在的徐渭,終可以借胡宗憲之名放言縱筆,消解仕途不暢所郁積的重重塊壘。幕府沉沉,徐渭自負(fù)、自得且自傲?!敖B興師爺”這一龐大陣容和悠久傳統(tǒng),又多了一個范例和注腳。但畢竟是藏于帷幕后面的人,那帷幕破了、落了、著火了,一個探頭探腦的書生,又如何在這紛亂世界里自主、自處?
明嘉靖四十四年,即公元一五六五年,胡宗憲在政治斗爭中失敗,徐渭失勢。焦慮、抑郁、恐懼,佯狂以自保,卻真的陷入精神錯亂。清醒后,寫《自為墓志銘》,備棺材,數(shù)次自殺,手法慘烈但未遂:用利斧敲擊頭蓋骨,血流滿面,頭骨皆折;將一寸多長鐵釘戳進(jìn)兩耳;用鐵器擊碎睪丸,等等。懷疑繼室不貞而殺之,被囚禁。七年后出獄,浪游江南,寫詩作文,探索出大寫意花鳥畫這一嶄新的中國畫類型。課徒、賣畫度日。手推柴門拒權(quán)貴來訪,大呼:“徐渭不在!有畫不賣!”用殘生,完成精神獨(dú)立。
一個反復(fù)自殺且殺人的激烈者,絕對不會蹈襲前人,成為謹(jǐn)小慎微的工筆畫家。他潑墨,像瓢潑般的山陰大雨,沖洗自我。在狂放中散懷抱,于法度外開先河。鄭板橋、八大山人、石濤、齊白石、張大千等等后人,皆受惠于這一山陰前賢的滋養(yǎng)和啟示。鄭板橋甚至刻一枚“青藤門下走狗”的印章,夢想為徐渭守住這一方小園里的月色墨香。晚年,徐渭貧寒之至,“鬻手以食,有書數(shù)千卷,斥賣殆盡,幬筦破敝,籍蒿以寢”(錢謙益)。忍饑月下獨(dú)徘徊。一五九三年,徐渭死于一堆殘書舊稿之中,身邊惟有一狗送行——那就是鄭板橋的前世、原型?
現(xiàn)在,我來了。沒看見狗。有白貓一只突然閃過,破開墻角竹叢的墨綠,像飛白——被狂亂中的徐渭捏著毛筆,一擲而出?這舊居,其實(shí)只與徐渭童年有關(guān),此后便一直是他人家園。明末,畫家陳老蓮因敬慕徐渭,在此居住多年以體悟神追。正是陳老蓮,把這一小園定名為“青藤書屋”。徐渭自號“天池山人”“田水月”“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青藤居士”“天池漁隱”“白鷴山人”“山陰布衣”等等,像當(dāng)代人的筆名、藝名、網(wǎng)名,隱喻一種世界觀。其中,“天池”,即青藤書屋一角的水池,徐渭幼年曾俯察過水中的云影和游魚吧。天池和青藤,反復(fù)出現(xiàn)于徐渭名號,顯現(xiàn)出一個無家可歸者對童年、母愛的眷戀。
僅僅有兩個房間的青藤書屋,形勢逼仄。雕花木格窗透漏傍晚秋光。四周,沿墻設(shè)置的玻璃柜里,收藏有徐渭各種版本的詩集、劇本、冊頁。墻上懸有徐渭詩句墨跡:“半生落魄已成翁,獨(dú)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當(dāng)然,這也是復(fù)制品而非原跡了,如同窗外那叢青藤,僅僅起著興發(fā)我輩情感的作用。紹興旅游局沒有從當(dāng)代市場上淘來床、椅,去誤導(dǎo)游客想象一種明代的家庭生活,是對的。徐渭不是魯迅。魯迅故居里的陳設(shè),與江南豪門大院內(nèi)的格局毫無二致——假如魯迅化妝成游客買一張門票進(jìn)去看了,是什么感受?
青藤書屋山墻外立面,嵌一方石刻“自在巖”,出自徐渭手筆。這面墻因風(fēng)雨剝蝕而斑駁如水墨,我喜歡?!白栽趲r”三字,我喜歡。徐渭期望成為自在的巖石,只與青苔、露水、林間的光、鳥鳴,發(fā)生一種自然而然的關(guān)系,卻走了幕客、師爺這一條山陰路——陰影中的路,扭曲的路,可抵達(dá)峰頂也就必然通往深淵。在陰影和扭曲中,徐渭以殘破之軀、殘年,學(xué)習(xí)一叢青藤,生發(fā)綠葉和蜜蜂,向墻外廣大的光芒凌風(fēng)起舞。手握同樣一支狼毫,從刀筆小吏復(fù)歸為書生,必須接受種種的喪失:廟堂上的功名,銀庫里的月色,自家天井里的愛和燈影……
徐渭終于在硯臺這一塊最小的山陰巖石上,確認(rèn)自我,得大自在。“會稽非藏污納垢之地,乃報(bào)仇雪恥之鄉(xiāng)?!泵髂┩跛既稳缡钦f,有根有據(jù)。他一定想到了勾踐、陸游、徐渭,也想到了未來的徐錫麟、秋瑾、魯迅?——在大地或素紙上,報(bào)仇雪恥。
會稽山以南,龍泉,就是中國鑄劍業(yè)肇始之地?!对浇^書》記載,越王勾踐曾特請龍泉鑄劍師歐冶子,鑄造出五把名劍:湛廬,純鈞,勝邪,魚腸,巨闕——清湛的草廬,純粹的力量,正義的勝利,微弱的柔腸,巨闊的城池……以劍名來言志、抒情,比一支筆更有說服力?
友人讓我像芭蕉那樣也站在墻角,以“自在巖”為背景,留影——當(dāng)然,這影子僅僅是我的小復(fù)制品而已,沒有流傳后世以供人想念、傳誦的可能性。因?yàn)?,我沒有劍,一支筆也愚鈍乏力。
出青藤書屋,入夜。沿河走到魯迅故居前,大門深黑且緊閉,像一個暗藏吳越秘史的隱者閉口不語。臨河而坐,我們說話、吃肉、喝黃酒、閑看。街上游客漸漸稀少,都假裝自己不像閏土、祥林嫂、阿Q,也確實(shí)不像勾踐、陸游、徐渭、徐錫麟、秋瑾、魯迅。
一條狗臥在河邊石階上,等骨頭。像徐渭家那條狗一樣,都懂得人間的苦、辣、酸、甜、麻、咸、臭,喜、怒、哀、樂、悲、恐、驚。所以,這條狗不看我們,假裝在聽水聲。endprint
二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很近。
一個書桌,立在三味書屋的小角落里,被繩子圈了起來,避免游客湊近,就顯得孤獨(dú)。杰出的事物必然孤獨(dú),像會稽山那樣孤獨(dú)于南方——“山水自相映發(fā)”。其他桌子就比較自由、舒服,因無名而自由、舒服。那一個杰出的桌子,被少年周樹人用小刀在桌子一角刻下“早”字,警醒自己不要遲到。他熱衷于趴在桌子上描畫《蕩寇志》《西游記》中的繡像插圖,并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這時,他還沒有預(yù)見到,自己多年后會成為叫“魯迅”的名人——說話像他的小刀一樣尖銳、凜凜逼人,像他的畫筆一樣生動、傳神。
百草園里的青菜,今年新生,是今年的新學(xué)生,不是古跡。今年的青菜,負(fù)責(zé)演繹魯迅的一篇散文、當(dāng)下孩子們吟誦的一篇課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有秋蟲依舊在菜地里唧唧鳴叫,像這篇散文、課文的注腳。一篇美好的文章。如果魯迅此后不再寫《為了忘卻的紀(jì)念》《祝?!贰端帯芬活悜崙课淖?,會稍稍快樂一些吧?但他注定不會快樂,因?yàn)樗囚斞?,木刻的魯迅、刀子入木三分的魯迅。他的肖像不適合畫成水粉。
魯迅走上文途后所寫的第三篇小說《藥》,主人公“夏瑜”就是以秋瑾為原型,寫于秋瑾犧牲十二年以后,發(fā)表在《新青年》雜志。秋瑾家離魯迅家很近,兩家院子作為景點(diǎn),格局和氣質(zhì)都被當(dāng)?shù)厝瞬贾玫煤芟嗨?。魯迅與秋瑾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就有交集和歧見,分別走了文人、戰(zhàn)士兩條路——筆的路,刀子的路,都深深地影響了暗夜蒙昧的中國、用“人血饅頭”來治病的中國。
秋瑾故居內(nèi)有一尊坐在書桌前的女子蠟像,端莊、寧靜,與照片里男裝扮相的黑白秋瑾迥異。三十二歲的秋瑾一九○七年就義之地,目前已成為紹興市最喧鬧的十字路口,與她的故居很近——生與死很近,十字路口指出的四個方向很遠(yuǎn)——“雖千萬人,吾往矣”。
在中國,書桌上要有一把刀子或一柄短劍作為鎮(zhèn)紙,才能使一支筆避免輕浮、傾覆的危險——
山陰,就是筆與刀,就是筆尖墨、刀刃霜雪。
三
紹興大街上載客的三輪車篷,大都寫著廣告詞“書圣故里”,或許因?yàn)闁|晉書圣王羲之比文學(xué)巨匠魯迅稍微愉快一些?
王羲之《蘭亭集序》也是好散文,乘酒意一揮而就,顧后且瞻前,惆悵而眷戀。一千六百年前,永和九年,公元三百五十三年,王羲之、謝安及其門徒友人凡四十一人雅集蘭亭,流觴曲水,抒懷賦詩,輯成《蘭亭集》,王羲之乘酒興作序,一揮而就,遂產(chǎn)生《蘭亭集序》。該序以蠶繭紙、鼠須筆書寫,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盡美盡善。據(jù)說,其真跡被唐太宗陪葬于昭陵,傳世者皆為摹本。
我坐一輛三輪車去會稽山下的蘭亭。目前景區(qū),乃后世重構(gòu),非永和九年之所在也——一種摹本。有四十四名演員在扮演王謝及其門徒,著前人衣飾,仿前人姿態(tài),在“之”字形的細(xì)微曲水邊緣列座,流觴,賦詩——也是一種摹本,對古老南方詩意先賢的摹仿?!昂笾暯?,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王羲之所詠嘆的不能前晤古人、后顧來者的悲傷,我等又何嘗不悲涼萬丈。所幸有筆墨流傳,可以讓后世從屢屢出現(xiàn)在信札末端的“羲之頓首”中,看見他傾身、傾情那一瞬間的白發(fā)蒼蒼——
《執(zhí)手帖》:“不得執(zhí)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shù)惠告。臨書悵然?!?/p>
《又不能帖》:“又不能不痛熙薦亡,政爾,復(fù)何于求之?”
《疾不退帖》:“疾不退,潛損亦當(dāng)日深,豈可以常理待之?!?/p>
《汝不帖》:“汝不可言,未知集聚日,但有慨嘆?!?/p>
《快雪時晴帖》:“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jié),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p>
……
紹興城中,王羲之將舊居捐出建成的“戒珠寺”內(nèi),陳列著一系列王羲之的名帖。我俯身其上,屢屢有“不”字閃現(xiàn)——“不次”“不具”“不一一”等語,顯示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南渡之后紛亂時代里文人身心的疲頓、不快。像他身后的陸游、王陽明、徐渭、張岱、魯迅等等山陰文人一樣,與筆作伴,就是與不愉快作伴,復(fù)為敵,但如果沒有了這一支筆,就連不愉快也沒有了,在這世界上還有何存在的價值?
王羲之大概羨慕雪、《快雪時晴貼》中那一場山陰大雪,天晴后,艷陽下,那雪顯得多么愉快、安善。現(xiàn)在,秋天,我只能想象山陰大雪以及雪后初晴的美景。只有低頭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才感覺:這白紙像一地好雪,這些字,像我咯吱咯吱走出來的足印……
一座石橋,因王羲之為一賣扇子的老婦題字而轟動全城、傳誦至今,更名為“題扇橋”。橋旁,富有宣紙意味的一面舊墻,臨摹、放大著《快雪時晴帖》。我在橋上站半天,沒有看到賣扇子謀生的老婦或少女。我也沒有隨身攜帶盛名和毛筆?!吧茸雍脱?,這一組矛盾的意象結(jié)合于石橋,讓過橋的人感覺身體內(nèi)一陣灼熱一陣寒。人世、命運(yùn)就這樣時暖時寒。若有種種愛意、深情賡續(xù)于筆墨言語間,就依舊值得一個人去為這雪月煙火而頓首。
在紹興或者說在山陰,不得與前賢執(zhí)手言歡,此恨何深——不得執(zhí)手,“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蘇東坡《渡海帖》中的這句話,似乎回應(yīng)了王羲之的《執(zhí)手帖》。自愛,尤其是在晚景中,替所愛的人來愛自己,替無愛的塵世來愛自己——悲夫。
四
“她應(yīng)該住在莫斯科,而我住在農(nóng)村,我將去看望她。日復(fù)一日的幸福、朝夕相處的幸?!胰淌懿涣恕N掖饝?yīng)當(dāng)一個好丈夫,但求你給我一個這樣的妻子,她像一個月亮,不會每天出現(xiàn)在我天空。”這是俄羅斯情種、小說家契訶夫?qū)懡o一個朋友信中的話。
南宋時期的山陰人陸游,大概不會同意他的話。
無法與愛人朝夕相處到白頭,別、沈園重逢、題壁而成《釵頭鳳》一詞、唐婉抑郁而亡,才造就了陸游“愛國主義者”“詩人”“慈父”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山陰情種”。正如愛國主義生成于國破家亡之際,情種的形象,往往凸現(xiàn)于愛情無所歸附之時?但契訶夫的觀點(diǎn),似乎洋溢出花花公子氣質(zhì):愛情不必歸附于某一女子,才有寫作的靈感、痛感持續(xù)而至。他愛情的種子灑滿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契訶夫的照片也似乎佐證了他感情史的豐富性。陸游沒有照片,后人只能依據(jù)《劍南詩稿》等文本來描繪其肖像:嶙峋如會稽山,孤寒如山陰雪。endprint
沈園與魯迅故居在紹興城區(qū)的同一條街道上,相距不過五百米左右。作為一個以愛情為主題的園林,沈園入門處就矗立一石,裂兩半,各題有“云”“斷”二字,暗喻緣斷。園內(nèi)有“孤鶴軒”——陸游就是一只孤鶴,聲聞于天,也聲聞于野,但那是秋聲、悲聲、斷腸聲。我坐在“梅檻廳”的連廊上,聽密密麻麻寫著當(dāng)代情人誓詞的小木牌,隨風(fēng)吹,嘩嘩啦啦擺動。在沈園談戀愛、發(fā)誓,失戀的危險會比較大吧。盡管當(dāng)下情人分手的原因,基本與父母之命無關(guān)了。
按照契訶夫的觀點(diǎn),“不會每天出現(xiàn)在我天空”的月亮,才令人魂斷神牽。倘若陸游與唐婉終生舉案齊眉,這愛情,或許就失蹤于紙墨間了。第二任妻子王氏,陸游的夜夜?fàn)T光,失去了被敘述的價值,處于匿名狀態(tài)。在流傳于山陰乃至整個南方的《釵頭鳳》吟誦聲里,王氏,怎樣地活著、痛苦著?我不知,但揣度。
只有未完成的愛,充滿了“錯、錯、錯”“莫、莫、莫”和“難、難、難”“瞞、瞞、瞞”的愛,才撕心裂肺?為了體驗(yàn)愛的強(qiáng)度,必須躲避愛的完成、躲避月亮的每天出現(xiàn)?而那完成的愛,被人忽視、無視,像從來都不曾發(fā)生和存在。除了才華,我們似乎都像是隱蔽的契訶夫或陸游?“疑是驚鴻照影來”——只有這初相見、生死別、一閃而逝、不復(fù)再現(xiàn)的愛,才值得抒情、詠嘆并流傳?
如何在小說、詩、電影等藝術(shù)形式中,對夫妻之間長期相處的情感進(jìn)行省察和表達(dá),是一個難題。蘇東坡寫給三任妻子的愛情詩,也都在她們早亡之后,“十年生死兩茫?!保懊髟乱?,短松岡”,“每逢暮雨倍思卿”。沈復(fù)以《浮生六記》懷戀妻子陳蕓,同樣是在孤身獨(dú)處的暮境里,一邊哭,一邊寫?!叭旯麑W(xué)詩,功夫在詩外”——陸游向幼子陸子聿傳授寫作的秘訣時,大概很不安:必須在詩歌之外,學(xué)習(xí)承受喪失和苦難的能力。
陸游少年緣斷,后讀書、應(yīng)試、為官。中年入蜀,“細(xì)雨騎驢入劍門”。作為范成大的知己和幕僚,一同謀劃如何領(lǐng)導(dǎo)王師、北定中原。但屢屢碰壁、遭排擠,被那些愛上了中國歷史上第二次南渡后“偏安小趣味”的同僚,譏諷為頹放、狂放之士,就干脆自名“放翁”。多年后,梁啟超讀陸游詩,感慨萬端:“辜負(fù)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毕癖姸嗍看蠓蛞粯樱懹伪疽獠⒉幌氤蔀橐粋€在“子曰”“詩云”之間消磨時光的詩人、風(fēng)雅者,“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才是其真實(shí)寫照。但愛國,國已破;愛人,人無蹤。一只孤鶴山陰鳴……
公元一一九○年,陸游六十六歲,還鄉(xiāng)隱居。“風(fēng)雨春殘杜鵑哭,夜夜寒衾夢還蜀”。但已經(jīng)喪失還蜀出征之力。所幸的是,一二○三年,辛棄疾知紹興府,年齡相差十五歲的兩個詩人惺惺相惜,一同懷想已離世的舊友范成大、陳亮、朱熹,談邊塞,寫邊塞詩——陸游心有不甘,但又能如何作為?“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風(fēng)雨大作就是淚雨傾盆。“自恨不如云際雁,南來猶得過中原”——《枕上偶成》,成為一個“枕上神游愛好者”。陸游一生寫作九千余首詩,與“夢”有關(guān)的詩占了相當(dāng)大的比例——“所謂醒悟就是從夢中向外跳傘”(特朗斯特羅姆),陸游不想跳傘,但又怎么能做到夢中無盡飛?死?
一年后,辛棄疾離任,赴鎮(zhèn)江,在北固山上與長江對岸的金兵對峙:“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币欢鹌吣昵铮翖壖沧溆阢U山,終年六十八歲,在長夢中回到吹角與連營。陸游更加孤獨(dú)。除了騎驢到鄉(xiāng)村里為病人把脈診斷送草藥,反復(fù)給兒子們寫勉勵的詩,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去沈園走走?;蛟S在他眼里,沈園就是一個國家的象征——“不復(fù)舊亭臺”。只能看看“傷心橋下春波綠”,想想“紅酥手,黃縢酒”。園中草木舊,胸中波瀾難平,不平,就寫出不平常的詩詞文章。他只能成為一個詩人,盡管“提筆四顧天地窄”,但已經(jīng)不能“提刀獨(dú)立顧八荒”——那嵌有黃金紋的金錯刀啊!
一二一○年,八十五歲的陸游去世,臨終絕筆:“但悲不見九州同?!?/p>
把對一個女子的愛放大到整個國家,愛情詩就成了邊塞詩。而詩的偉大,一概生成于重大的喪失和失敗——筆的偉大,生成于刀子的喪失與失敗。
我,一個凡俗的人,生活于平庸的時代,也是好的吧??诖镅b有一支英雄牌金筆,是金錯刀的紀(jì)念碑?
看沈園里的游人穿紅著綠、歡天喜地,沒有一點(diǎn)傷心的樣子,俗艷,也是好的吧。
五
李白《東魯門泛舟》:“日落沙明天倒開,波搖石動水縈回。輕舟泛月尋溪轉(zhuǎn),疑是山陰雪后來?!蔽蚁矚g最后一句,“疑是山陰雪后來”。
在山東曲阜一條溪流上,李白泛舟,忽想起山陰、剡溪、一場雪、王子猷雪夜訪戴,他就懷疑自己不是李白,而是王羲之的那個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孩子了。
“乘興而行”,也的確是李白寫照——酒興、詩興、賦比興。也似乎是一個隱喻——雪夜訪戴,其實(shí)是要去訪問自己,那名字叫作“戴奎”的人,無非是一個書生訪問自我所需要的一座驛站、一個契機(jī)——過戴奎,繼續(xù)與自我對白、激辯、和解?!拔遗c我周旋久,寧作我?!迸c王羲之同處東晉時代的名士殷浩,因這一句話,與“雪夜訪戴”等等魏晉時代種種逸事美談,而被南北朝時期的劉義慶載入《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其實(shí)就是一部“乘興而行之書”。劉義慶對剛剛消失的魏晉時代人物,乘興而神往、書寫,讓那些乘興而行之人,被后世我輩乘興而讀。比如,“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薄巴跣⒉裕骸坎槐仨毱娌牛钩5脽o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這部書中的“任誕”“簡傲”“排調(diào)”各卷,充滿了王子猷、殷浩、郝隆、王孝伯一類自由、自治而自洽之人,李白喜歡,我喜歡。這類人物稀少,“疑是驚鴻照影來”。
在紹興飯店住了幾天。其舊址,恰恰是張岱故居所在地“快園”。須重溫《陶庵夢憶》一書。一個同樣任誕、簡傲、排調(diào)之人,寫下的《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我早已喜歡。張岱在此居住二十四年,“茶淫橘虐,書蠹詩魔”,歡快之至??靾@外、紹興飯店外,龍山,一座小山,秋風(fēng)里樹木依舊蔥郁,間雜枯枝敗葉,像中年人身上出現(xiàn)了老年斑。小山聯(lián)系著張岱的《龍山雪》,同樣是一篇寫雪的好文章:endprint
“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許。晚霽,余登龍山,坐上城隍廟山門,李芥生、高眉生、王畹生、馬小卿、潘小妃侍。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qiáng)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飲之,競不得醉。馬小卿唱曲,芥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三鼓歸寢。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p>
公元一六二六年的一個雪夜,二十九歲的張岱與李芥等五個男女伶人登龍山。雪地因無月色映照而發(fā)呆。幸而有裹著青色頭巾的仆人送來酒食御寒。幾位伶人唱曲吹簫,至三更。馬小卿、潘小妃兩個女子相互抱著,從雪山上旋滾而至山腳,浴雪而立,看張岱等人坐著一輛小羊頭車緩緩歸。一個美好的雪夜,“萬山載雪”——龍山、會稽山、天姥山、天臺山等等江南山川,在這一夜都處于白雪和張岱筆端了。后,清兵南下,張岱披發(fā)入山,在困頓、逼仄之境回憶少年紈绔時光,這一雪夜,兩個花旦在雪地里像花一樣簌簌飄落的場景,就成為不真實(shí)的美夢了。
在快園成為“不愉快之園”以后,才有好詩文生發(fā)。唐代韓愈感慨:“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道出作文秘密:“歡愉之辭”,須由窮苦之人來敘述,才能擁有不俗的、肝膽俱裂的力量。但陸游對韓愈上述觀點(diǎn)持異議:“只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逼鋵?shí),不論“歡愉之辭”還是“怨句”,若欲表達(dá)得深刻、獨(dú)到,都不易,都需要克制、淡然、對沖——寫怨句,要像在黃酒中加姜絲、話梅、紅糖,然后煮沸,以綿軟、微甜之力去化解那重重苦澀和塊壘,否則,就成了魯迅筆下長呼短嘆的怨婦祥林嫂了。
紹興飯店里的人,南腔北調(diào)的游客,應(yīng)該比陸游、張岱歡愉快樂。他們大約都不知道這座飯店后的小山舊事和張岱文章。我沿山路轉(zhuǎn)了轉(zhuǎn)。靜。張岱在《龍山放燈》一文中回憶了某年元宵期間龍山燈會的盛景:“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父叔輩臺于大松樹下,每夜鼓吹笙簧與宴歌弦管,沉沉昧旦?!睌?shù)日后,燈會結(jié)束,山間到處是游人留下的果核蔗滓,婦女們掉落的綢緞鞋子被人拾起掛在樹梢,像一樹一樹花花綠綠的葉子……
現(xiàn)在,有鳥鳴,如越劇中的一聲嘆息。山更幽。烏桕樹的葉子落下來,像拖鞋。
越王勾踐去龍山上的宮殿蒸騰雄心,張岱在山上尋歡后回家,應(yīng)該與我走過這同一條山路。
“疑是山陰雪后來。”需要在大雪中再來山陰一次,看舊我與新我、夢中之我與世俗之我,周旋、擁抱在一起,像龍山雪夜里那兩朵擁抱著、旋轉(zhuǎn)著滾下山來的花旦。
六
會稽山以東,有一小溪名為“惆悵溪”。
若干年前,本地一書生研讀《全唐詩》,發(fā)現(xiàn)自杭州錢塘江起程,經(jīng)山陰、剡溪、天姥山、臨海、天臺山,終結(jié)于東海,是一條唐代詩人密集游走的“唐詩之路”。李白、杜甫、孟浩然等等四百余位唐代詩人,越過會稽山、天姥山,直抵臺州旁邊的大海,在長約一百八十公里的水路山路上,乘舟、騎驢、步行,寫下約一千六百余首詩篇。
這條唐詩之路必經(jīng)惆悵溪,詩人們在此必惆悵。詩,就是惆悵。陸地消失、大海浮現(xiàn),帶來無盡惆悵無盡詩,吸引無數(shù)唐代詩人及后世文人騷客,奔向山陰吳越。
李白吟罷“疑是山陰雪后來”,就寫出《夢游天姥吟留別》,成為本地廣告詞和旅游說明書。其中,最好的句子并非篇首關(guān)于山陰越地盛景的夢中幻象,而在于結(jié)尾處的痛心疾首:“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個惆悵人、詩人,走過惆悵溪,看溪水流逝如古往今來,人間萬事明滅不定,東入海。
一群群惆悵人,結(jié)隊(duì)走過惆悵溪、斑竹村、東晉山水詩人謝靈運(yùn)伐木鑿巖開辟的小路,登上天姥山,望洋興嘆。一代又一代惆悵人,走過惆悵溪,然后像溪水里的葉子、花朵、光線、魚,消失于時間、詩……
在惆悵溪邊,我自然想起不開心的李白。李白在此,自然想起惆悵溪下游的剡溪、雪夜、王子猷。王子猷在剡溪訪戴的雪夜里,想起長睡在剡溪岸邊的父親王羲之。王羲之在惆悵溪以北山陰蘭亭,想起他以前的古人、他之后的我、我們……惆悵。一溪惆悵。
水流逝,隱喻時間和生命。萬水歸海,海就是時間與人生的集合,如墓,如藍(lán)色屋頂、卷宗無際的偉大圖書館——美國現(xiàn)代詩人肯寧翰的一首兩行詩:“生流向死就像溪水流向海,生是新鮮的而死對于我卻是鹽?!边@句子,像是在剡溪、惆悵溪、蘭亭曲水邊寫就的,像是在向李白的“古來萬事東流水”這一名句致敬??蠈幒蚕窭畎滓粯樱趬糁械巧教魍蠛:退劳??一個絕望的人,一個書生,只能在語言里自救、尋找鹽。
在上海,環(huán)堵蕭然,而山陰四面蔥蘢。豹隱青山龍歸海。我非豹非龍,獨(dú)自登山再下山,到斑竹村里晃蕩。卵石鋪筑的古驛道依舊,驛鋪、客棧、飲食店、貨棧、百貨店依舊,官員、公差、隱士、俠客等等古人不再,往來者,皆為當(dāng)代村民或游客。
茶館老板邊斟茶,邊講一個古老傳說:很久以前,劉晨、阮肇二人入山采藥,在溪邊遇兩位仙女,分別相戀,當(dāng)即筑房成家;一日劉、阮下山賣藥,歸來,仙女渺無影蹤;徘徊溪畔,惆悵不已,兩個男人的淚水使周圍竹葉斑斑點(diǎn)點(diǎn);回到山下故鄉(xiāng),才知道二百年已經(jīng)過去,物非人亦非——溪名、村名由此而來,一個詞牌《阮郎歸》也由此而來。關(guān)于愛的惆悵,同樣是關(guān)于時間的惆悵:怎樣才能克服愛的虛幻、故鄉(xiāng)的短暫……
斑竹村粉刷過的舊土墻上題滿詩句,署名為謝靈運(yùn)、李白、杜甫、孟浩然、韋應(yīng)物、朱慶余、王勃、賀知章、許渾、宋之問、杜牧、蘇東坡、陸經(jīng)、林逋、李漁、郁達(dá)夫……歷代詩人打破時間界限,歡聚一壁。當(dāng)然,這是戲仿。墻壁枯寂如古宣,因這些名字、墨跡而生發(fā)清歡。我沒有毛筆,只能掏出小鋼筆,抄錄墻壁上幾首關(guān)于惆悵溪的句子:
“只見山相掩,誰言路尚通。人來千嶂外,犬吠百花中。細(xì)草香飄雨,垂楊閑臥風(fēng)。卻尋樵徑去,惆悵綠溪東?!保▌㈤L卿)
“我生南北本殊津,邂逅相逢若聚蘋。送客溪邊一惆悵,新歡過眼又前塵?!保ㄍ跹螅〆ndprint
“桃溪惆悵不能過,紅艷紛紛落地多。聞道郭西千樹雪,欲將君去醉如何?!保n愈)
……
吟留別。吟誦,把美好的漢語留給友人后人,以補(bǔ)償身體之間的小別或永別。
沿惆悵溪下行,經(jīng)過沃洲湖和沃洲山禪院。禪院安靜,墻壁鐫刻白居易所寫的《沃洲山禪院記》,最好的一句為“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洲、天姥為眉目”——這禪院,是東南眉目之間的一粒長壽痣?我是這眉目之間一粒塵埃。禪院內(nèi),竟設(shè)一戲臺,逢陰歷節(jié)日有越劇演出以娛神——神也寂寞、惆悵,需要?dú)g愉和快樂。越劇,就產(chǎn)生于剡溪所一越而過的嵊州——剡溪,像越劇中女子的水袖,剡溪兩岸的云團(tuán)如同越劇念白……
尤其喜歡禪院戲臺兩側(cè)木柱上所刻對聯(lián):“白頭夫妻三更月,碧血英雄一局棋?!比松髴?,無非“愛”“恨”“情”“仇”四字。月落棋殘,萬千夫妻英雄,煙消云散——
惆悵。語言在緩解還是加重惆悵?詩、文、念白,是在淡水中加鹽,還是在傷痕上撒鹽?
捏一支鋼筆,捏一溪墨水和惆悵。我手指像惆悵溪上那座石橋,爬滿皺紋般的青苔……
七
在紹興城內(nèi)晃蕩——像一桶水,被日光組成的左手、月光組成的右手,提著?累了就換一換手,提著一桶晃晃蕩蕩的我——
我是水?上善若水。我不能再暗藏一絲惡意了?!盁o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覺氣如霜?!币惶幧钫笤赫?,懸有這一幅楹聯(lián),動我心。在越地山陰這一報(bào)仇雪恥之鄉(xiāng),似水如霜者,聯(lián)袂而行。我有欲而乏愛,無言、殘喘、氣息如游絲——需要在霜降或雪天再來此一游?
中午,沿河走。一串紙燈籠滅了,只能向河水借波光,微微亮——像晚年的人,向周圍少年借一點(diǎn)光。河埠頭搗衣的婦人,對親人的體味變化,比洗衣機(jī)敏感。枕河而居的人,容易夢見魚水之歡——以河為彎曲的枕頭,需要多么盛大的床榻和纏綿,才配得上這滿城的桂花香?這樣繡了花邊的枕頭和夢,足以承受降溫的生活——愛和被愛吧,無名生息而不必像陸游、唐婉那樣著名地愛、著名地痛。這世俗化的、平淡的愛,是一壺加熱的、十五年以上歷史的“古越龍山”——本地著名黃酒、龍山雪釀成的黃酒?眾多小石橋及其倒影,那么圓,像嘴巴、吻,使這河、這彎曲的枕頭,完整無憂……
大街上,是現(xiàn)代中國物質(zhì)主義的潮流。千城一面。我仄進(jìn)若干小、亂、陳舊的巷子里晃蕩,才微微體會到山陰一帶閃現(xiàn)過的王陽明、許孚遠(yuǎn)、劉宗周、張履祥、黃宗羲、祝淵等等舊日書生的蹤影和內(nèi)心。深刻影響中國思想史的“心學(xué)”“浙學(xué)”,源自山陰——山川寒冷低溫的一側(cè)、北側(cè),宜于沉思和點(diǎn)燈;向陽的一側(cè)、南側(cè),適宜耕種和生殖……
在小街巷里晃蕩、拍照,居民的日常生活顯露無疑:滴水的拖把,花花綠綠的褲頭、乳罩,穿著睡衣、提著蔬菜和鮮魚的艷麗女子,戴氈帽、穿西裝、曬太陽的老人,窗臺上的鴿子——當(dāng)我的手機(jī)鏡頭逼近、再逼近時,鴿子振翅而起,躍進(jìn)小巷上的天空。它用自己的一躍而起,安慰我:“你并非一個毫無價值、沒有分量和影響力的人,你看,我已被你驚飛!你要自信、沉著、愉快?!?/p>
——是張岱,化妝成了這一只山陰的鴿子?
汗漫,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詩集《片段的春天》、散文集《一卷生辰》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