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會見我的母校康耐兒大學的史學大師布爾先生。我們談到英國文學大師阿克頓一生準備要著作一部《自由之史》,沒有完成他就死了。布爾先生那天談話很多,有一句話我至今沒有忘記。他說,“我年紀越大,越感覺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p>
我到今天還是一個無神論者,我不信有一個有意志的神,我也不信靈魂不朽的說法。但我能夠容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也能夠容忍一切誠心信仰宗教的人。
我自己總覺得,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絕大多數(shù)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這雅量,能容忍我的無神論,能容忍我這個不信神也不信靈魂不滅的人,能容忍我在國內和國外自由發(fā)表我的無神論的思想,從沒有人因此用石頭擲我,把我關在監(jiān)獄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燒死。我在這個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與自由。我覺得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這個世界對我的容忍度量是可愛的,是可以感激的。
我要用容忍的態(tài)度來報答社會對我的容忍,因為我年紀越大,我越覺得容忍的重要意義。若社會沒有這點容忍的氣度,我決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膽懷疑的自由,公開主張無神論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們都可以看見容忍的態(tài)度是最難得、最稀有的態(tài)度。人類的習慣總是喜同而惡異的,總不喜歡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為。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個宗教團體總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對的,是不會錯的,所以它總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錯的,必定是異端、邪教。一個政治團體總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張是對的,是不會錯的,所以它總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見解必定是錯的,必定是敵人。
試看歐洲的宗教革新運動的歷史。馬丁·路德和約翰·高爾文等人起來革新宗教,本來是因為他們不滿意于羅馬舊教的種種不容忍,種種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歐北歐勝利之后,新教的領袖們又都漸漸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許別人起來批評他們的新教條了。高爾文在日內瓦掌握了宗教大權,居然會把一個敢獨立思想,敢批評高爾文的教條的學者塞維圖斯(Servetus)定了“異端邪說”的罪名,把他用鐵鏈鎖在木樁上,堆起柴來,慢慢的活燒死。這是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的事。
何以高爾文和他的信徒們居然會把一位獨立思想的新教徒用慢慢的火燒死呢?何以高爾文的門徒柏時竟會宣言“良心的自由是魔鬼的教條”呢?
基本的原因還是那一點深信我自己是“不會錯的”的心理。像高爾文那樣虔誠的宗教改革家,他自己深信他的良心確是代表上帝的命令,他的口和他的筆確是代表上帝的意志,那么他的意見還會錯嗎?他還有錯誤的可能嗎?
這是宗教自由史給我們的教訓: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沒有容忍“異己”的雅量,就不會承認“異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為不容忍的態(tài)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會錯”的心理習慣,所以容忍“異己”是最難得,最不容易養(yǎng)成的雅量。(文章有刪減)
思辨總結:胡適認為“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因為如果沒有容忍“異己”的雅量,就不會承認“異己”可以享受自由。而如果每個個體都抱定這種態(tài)度,那么這世界上人人都沒有自由可言。所以適度的、合理的、理性的容忍不但是為他人的自由讓路,也是為了保障自我的自由。
思辨提示:權力的強制性決定了掌權者的自由度,然而如果權力失去節(jié)制,也會帶來嚴重問題。針對權力而言,自由與束縛的辯證關系應該如何理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