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讀者

李納米

安走到最里面的那座墓碑旁，坐在碑前。碑前的花圈已經(jīng)破損了，安用力地掰開那些鐵絲，把腐爛的花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次又一次捧到垃圾桶里去。

“女兒，明早媽媽再給你帶一束新花。”

她用手指擦干凈墓碑上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把頭輕輕靠在石碑上，一直這樣靜坐著。直到黑暗淹沒整座墓園，看門的老頭拿著一串鑰匙走到她面前，低聲說“太太，請回吧，我們要鎖門了”，她才離開墓園?；氐窖┥竭叺募?，她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看著天花板，直到黎明出現(xiàn)。六點，墓園開門。

“女兒，媽媽來陪你了?！彼謥砹?。

看門的老頭看著不忍心：“太太，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節(jié)哀啊?！卑卜路饐×?，瞎了，聾了，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老頭又道：“太太，我聽人說，人剛?cè)ナ赖臅r候魂還沒走遠(yuǎn)，你要不寫點什么燒給你女兒，讓她知道，你總是這樣，她也不知道哇?！?/p>

安慢慢地抬起頭，面色蠟黃，眼睛渾濁，頭發(fā)原是齊齊順順地梳著，現(xiàn)在卻又有許多碎發(fā)翹在頭上。她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蒼白。她抿了抿嘴，大約是聽到了。

她忽然想到要寄信。燒信是燒給地下的人的，她要寄給天上，寄到天堂，她的女兒一直是一位可愛的小天使。

她決定把信寄往她和女兒原來住的家——女兒曾說那是她最快樂的地方，她不管那里現(xiàn)在是什么，她就寄往那里。

“親愛的女兒：你在那里過得好不好？我給你準(zhǔn)備了你愛吃的菜，電視在放你喜歡的節(jié)目，燈亮著，家不遠(yuǎn)，回來吧，媽媽在等你?！?/p>

她把信貼足郵票放入郵箱，心里忽然很溫暖。

之后的幾天，她沒有查看門前的信箱，她不敢去看。她想看見女兒可愛的字跡，看她的來信，讀上一遍又一遍，可她又知道女兒已經(jīng)離去了，信都不知會不會寄到，更別提回復(fù)了。

然而，她又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女兒：天涼了，你沒有帶保暖的衣服，媽媽給你寄了幾件，別著涼了?！?/p>

過了很久，久到安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忘了有寄信這事的時候，她打開了家門口的信箱。

信箱里，竟然有一封信。那封白色的信安靜地躺著，似乎帶著笑。

她打開信，小心地沿著邊緣撕開，撕下一條細(xì)細(xì)的紙條。她拿著紙條看了一會兒，想象著女兒給信封口的樣子，把紙條放在了桌上。

她忽然有點兒猶豫，現(xiàn)在看嗎？是不是太早了，我也許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下。不，現(xiàn)在就看，女兒說不定還在等我回信。

一張潔白干凈的紙，光滑，被對稱地折了一折。會寫什么呢？她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已經(jīng)上揚。

“謝謝。不需要了?！?/p>

沒有稱謂，沒有“親愛的”，似乎白紙白信封和天使都有點兒冷漠。她好像沒看懂，又看了一遍。然后讀出了聲，像小學(xué)生讀課文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讀了一遍，又反復(fù)朗讀了幾遍，沉默的房子仿佛因為朗讀有了些溫情。

她開始動筆回信，寫了幾遍都不滿意。撕了再寫，寫了再撕，反反復(fù)復(fù)，最終，她寫道：“親愛的女兒，謝謝你的回信。你很獨立，媽媽高興。不要讓自己在那邊受委屈，媽媽永遠(yuǎn)愛你，永遠(yuǎn)等你回家?！?/p>

一條很長的影子，一個高挑的女孩，拿著信站在路邊，信不長，但她看了很久。她知道，寄信的這個女人不是自己的母親，但她是多么渴望有一封來自母親的親筆信。她曾在母親面前發(fā)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見她，然后毅然地離她而去。母親竟然沒有挽留，這么多年，她一直相信：母親根本不在乎她。

她拿著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又忍不住讀出了聲。路燈下，黃昏時，萬家燈火讓地面比天上的繁星更加耀眼，可是，城市里還是有那么多孤獨的靈魂，在燈火中仰望星空。

“等你回家?！彼x著這幾個字，“永遠(yuǎn)愛你。”她想著母親，提起筆，“媽媽”二字已落在紙上：“媽媽：我想問您，您是如何愛我？”

安去了雪山——她的女兒去世的地方。在雪山腳下，她寫道：“親愛的女兒，你問我是如何愛你，這真是個很難的問題，因為有太多的話可以說卻又無從說起。你也許還在生氣，媽媽先說一句對不起。那天你要去雪山滑雪，媽媽說天氣不好，不想讓你去。咱們倆吵了一架，你說天氣預(yù)報總是不準(zhǔn)確，而你近期又沒有別的時間，不想錯失良機。而我說就算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我也不許你冒險。最終你還是去了，結(jié)果出了讓你我后悔一生的事。我想是愛你這件事總是使我很矛盾，我想讓你過得快活，我想讓你健康，而在內(nèi)心矛盾時卻總是做出損害你的選擇。我的放手，使你離開了我。如果你不能在塵世獲得幸福，我的愛就祝愿你在天堂健康快樂。我的女兒，下輩子，媽媽有一個心愿，我們還做母女，好不好？”

女孩收到信，于是終于明白，這是一個母親對自己故去女兒的懷念。她又開始想起自己的母親了，她的母親離異后獨自把她養(yǎng)大，忙得團團轉(zhuǎn)。她雖然只有一個母親，但生活條件卻比別的有父母的孩子好很多。她忽然體會到當(dāng)時母親放手的意義。

一瞬間，她讀懂了兩個母親。也許，同時讀懂了全天下的母親。

她把一封一封的信整理好，她要繼續(xù)讀給后來的女兒聽，用朗讀傳遞母親的愛。

最后她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母親安，一封給自己的母親。

“親愛的媽媽，放下吧，我要重新上路啦！我永遠(yuǎn)愛你！”

另一封是：

“親愛的媽媽，我好想您，我想回家?！?/p>

她朗讀著這兩封信，淚水打濕了信紙。

【作家點評】

寄給在天堂的女兒的信竟然有了回復(fù)，使母親安痛苦的心靈得到“溫暖”的撫慰；而意外的信件往來，又引出另一個女兒的反思和對母愛的領(lǐng)悟。盡管不曾謀面，但兩個朗讀者從彼此的文字交流中讀出了母親與女兒之間的牽掛、理解和那份永遠(yuǎn)無法割舍的真摯感情。習(xí)作構(gòu)思巧妙，平靜的敘述中蘊含起伏，對于母愛主題的揭示更是打動人心。

（兒童文學(xué)作家 王小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