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N敏
想念父親
張?zhí)N敏
父親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應該不是一個詞匯,而是一團撲面而來的血統(tǒng)的氣味。一座屬于你的偉大的山峰,一個永遠無法用理性分辨是非的感性的百慕大三角,一位上天給你的命定的神……你無法挑剔,也無法選擇。
——摘自《讀者》
又是一年秋風起,轉(zhuǎn)眼父親離開我們快十年了,一直以來,我好像始終沒有從某種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在此之前對于死亡我沒有一個具體的概念,雖然知道對于生命而言,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周國平散文中有一篇叫:“未知死,焉知生”,我讀了很多遍,“生命的誘惑剛剛在地平線上出現(xiàn),卻一眼看到了它的盡頭……”難道不可悲嗎?佛教更是將其歸結(jié)為一個字——“空”。佛教中有三項基本原則(三法?。且覀冇扇松亩檀伲ㄖT行無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諸法無我),從而自覺放棄人生(涅槃寂靜)。雖然我并沒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在極度悲痛和無助的狀態(tài)下,所有的觀念都是容易理解和接受的,并且希望找到一種依托和解釋。在此后的3千多個日夜中,我感覺他從未離開過。其實在他活著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因為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他缺失了我的童年,當我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卻因為工作忙碌和經(jīng)常出野外,而聚少離多。但是作為父親,我應該承認他是盡職的,只要他沒有出差,他會關(guān)注我們姐妹的學習,并且注重我們的點滴成長,包括經(jīng)常檢查我們的作業(yè),參加家長會,和老師保持聯(lián)絡等等。為培養(yǎng)我的寫作能力,他會經(jīng)常留意報紙上寫的好的段落,分門別類地剪下來,貼好后要求我仔細閱讀。記得有位叔叔有好幾本剪報,他會經(jīng)常借過來,讓我細細地品讀,把一些好的段落抄下來……十年前的永別,讓我感到他已漸漸融入到我的生命中,同時也讓我切實地感受到遺傳的力量,如此的血脈傳承,在舉手投足間……
我1962年在北京出生,6個月大時被送回老家由奶奶撫養(yǎng),當時是父親和奶奶加上一個遠房的姑姑一起把我們姐妹帶回去的,父親把我們兩個放到老家后就沒有再回去看過我們,一別就是8年,直到從干?;乇本┑那耙荒瓴呕卣憬霞铱次覀?。在我幼年的記憶里,不知道父親、母親是什么樣子的,在我懂事后,經(jīng)常收到父親的信,我奶奶會念給我們聽,上學后奶奶要求我們寫回信,偶爾記得父親會把我們的信在改過錯別字后再寄回去。據(jù)父親后來說,本來是想早些接回北京的,因為母親所在的北京化工學院屬化工部系統(tǒng),當時叫疏散,整體搬遷到河南駐馬店,父親又要去干校,湖北干校聽說有血吸蟲病,因為怕我們?nèi)静〔胖钡礁赣H回京后,接我們回來的。因為童年沒有在一起,使我們和父母的感情比一般孩子要差很多,天然有一種疏離感。父親為了彌補這一缺憾,做了很多努力,才使我們慢慢地接受了他們。我的父親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他喜歡孩子,用他的耐心感化我們,盡管當時條件很差,住辦公室(我母親住集體宿舍),吃食堂,但是我父親卻想盡一切辦法,使我們開心,消解我們對于奶奶的想念,使我們慢慢的與他貼近,并且漸漸有了依賴感。同時我也感到,某些時候他實際上已經(jīng)不把我們當孩子看待了,他需要我們和他一起承擔痛苦和分享快樂。有件事情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上初三那年,我們在農(nóng)村分校學農(nóng),有一天接到了父親的一封來信,信里洋溢著一種喜悅,說回來后告訴我們一件想不到的事情。估計還不能確定,所以沒有在信里直接說?;貋砗笏嬖V我們他即將赴坦桑尼亞、贊比亞和埃塞俄比亞科學考察,在七十年代,像他這樣的家庭出身,能夠出國,對于他來說,我想簡直就是莫大的榮譽。實際上,他們那一代人,對于生活真的沒有什么要求,但是對于組織的信任是非??粗械摹?/p>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克勤克儉同時也是一個一絲不茍得幾近刻板的人,他的勤奮體現(xiàn)在不論什么時候,似乎都沒有放棄過學習,在文革期間,沒有人還去背英語單詞,但是據(jù)我媽媽說他每天早上都在嘀咕嘀咕的背單詞,我們回來后,經(jīng)常看見他口袋里裝著一個相當于醬豆腐大小的英文字典,被他都翻爛了。他非常節(jié)約,我們用過的寫字本,那時候領(lǐng)回來寫大字報的紙,他把沒有寫過的邊角裁下來,用針線縫到一起,先用鉛筆在上面寫,然后再用圓珠筆覆蓋著寫一遍,之所以他在年近知天命的年齡前往美國,用英文講課,是他一直堅持不懈努力的結(jié)果。他對于工作的投入是我用語言無法描述的,似乎他就是為了工作而生的,絕不夸張,工作真的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最后在醫(yī)院的那段日子里,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們會給他帶去一些報紙,有一天《北京晚報》關(guān)于三峽的一篇報道引起他的注意,他不顧身上插著的管子,要回所里找人討論這個事情。最后在我們的極力阻止下才作罷。
對于父親的記憶若隱若現(xiàn),想起來并不那么連貫,由于歷史的原因,我們這一代和他們那一代人不論從人生經(jīng)歷還是思維觀念都有很多不同,他們更理想化而我們相對現(xiàn)實。不無遺憾的是,父親要求我讀的一些書,至今躺在我家的書柜里,如《古文觀止》,《說文解字》,幸運的是在整理父親藏書時找到了他1954年買的一套《說文解字》。我整理了六個書柜,放置他的藏書,每每打開書柜,那種熟悉的味道就會撲面而來,仿佛過往的歲月不曾走遠,依然在汨汨流淌……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的種子從遠處飄回,聚成傘的模樣,
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回東方。
子彈退回槍膛,
運動員回到起跑線上,
我交回錄取通知書,忘了十年寒窗。
廚房里飄來飯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簽好名字,
關(guān)掉電視,幫我把書包背上。
你還在我身旁。
這是香港大學《獨立時代》雜志,微情書征文大賽一等獎作品——《你還在我身旁》。這首詩,作者希望時間能夠倒流,回到曾經(jīng)的美好,但是,一切都只有假如。
生命像一葉扁舟,在歲月的河上飄流,愿往昔的時光和我們的祝福,飄向遙遠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