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學者：但得王師定中原，屢受打擊也甘愿

◎箜篌引

南宋學者：但得王師定中原，屢受打擊也甘愿

◎箜篌引

圖/楚 天

淚水

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年）夏日，太學博士葉適上殿輪對（臣僚每隔數(shù)日輪流上殿指陳時政得失）。他上過札子后扶了一下官帽，才緩緩吁了口氣，靜等孝宗回復。

札子中一以貫之的是葉適的抗金立場。他批評主和派茍且偷安、得過且過，批評朝廷舉棋不定、無心應(yīng)對，揭露軍弱財乏、民生凋敝的現(xiàn)實，希望孝宗“講利害，明虛實，斷是非，決廢置”……這札子很犀利，像一把刀扎在孝宗的心上。

孝宗拿札子的手抖了起來。這葉大學者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些情況朕怎么可能不知道？葉適說的都是大實話，唯其是大實話才讓孝宗心里一陣陣發(fā)冷。孝宗放下札子，閉上了眼睛—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葉適的這些話或許能讓銳意恢復故土的孝宗熱血沸騰，但現(xiàn)在，幾十年時光的慢燉讓形勢熬成了一鍋粥，金越抗越兇，宋越挫越窮，孝宗輸不起了，只能報之以難言的沉默。

良久，孝宗按按太陽穴，淡淡地說：“朕眼病頗重，這志向早沒有了。你看誰有能耐就和誰說去吧?！笨跉饫镉兄M疾忌醫(yī)的傷感，有破罐破摔的頹廢，更有心如死灰的蒼涼。

葉適倒吸了口涼氣。上札子前，他預想過孝宗可能會有的各種表情包，或欣然，或不屑，或暴怒，也預想了自己的各種應(yīng)對措施，或內(nèi)斂，或凜然，或默然，唯獨沒有料到孝宗會如此撂挑子。他還想再據(jù)理力爭一下，便伏地叩首，沉聲道：“陛下……”

孝宗揮手打斷葉適，閉上了眼睛，一顆淚珠沿著他的臉龐蜿蜒而下?？创饲榫?，葉適的淚也流下來了。他當然知道孝宗有難處—抗金不是皇帝想抗就能抗的。但抗不起是一回事，抗不抗是另一回事。葉適也不想像烏鴉一樣呱呱叫惹人煩，但金宋形勢不容樂觀，他怎能像喜鵲一樣喳喳叫著把杭州作汴州？

難得的一次輪對就在君臣相對的淚光盈然中結(jié)束了。當孝宗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外，葉適知道，結(jié)束的不僅是輪對，有可能還是一個時代。只是他不知道，那一天很快就會來到—這年十月，太上皇高宗病逝，孝宗決定為其服喪三年，并讓太子理政，兩年后正式禪位于太子，新帝是為光宗。

對手

輪對不久，葉適改任太常博士兼實錄院檢討官（官名）。其間，他向朝廷舉薦了34位賢才。這是孝宗正式禪讓前朝廷生態(tài)比較尷尬的時期，孝宗不想管，光宗不敢管，朝臣更不敢輕易有什么作為，生怕得罪了孝宗或者光宗。葉適雖然也注意避嫌，但他一向主張儒生不能獨善其身，所以他獨辟蹊徑，從不斷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人才、為大宋輸入新鮮血液入手。他推薦的三十多人后來都被擢用，一時間朝中千里馬奮蹄齊鳴，很是壯觀。葉適成了伯樂，獲得點贊無數(shù)，朱熹也隔空大贊。

朱熹比葉適大20歲，是學術(shù)界的前輩，早已功成名就。葉適尊重他，偶爾也通通信，或在共同的朋友圈里冒個泡，卻并未深交。畢竟，兩人不僅年齡上有代溝，學術(shù)上更有差異：朱熹高蹈，是理學宗師，提倡性理空談的道德修養(yǎng)，試圖以道德感化人性、拯救宋室危機；葉適接地氣，是永嘉（今屬浙江溫州）學派導師，主張經(jīng)世致用，認為南宋偏安一隅，收復北方領(lǐng)土比空談義理更實用。

因此，朱熹對葉適是冷眼旁觀的淡然，葉適對朱熹是敬而遠之的尊重，兩人就在這心照不宣的淡然和尊重中擦肩而過。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拉近了葉適和朱熹的距離。

其時，被任命為兵部郎官的朱熹因腳疾未赴任。這情況情有可原，但其上司兵部侍郎看理學家朱熹不順眼，正好抓住這個把柄，不僅要求罷免朱熹，還指責朱熹不學無術(shù)、聚眾講學。

這種指責既自相矛盾又紕漏百出：朱熹若不學無術(shù)，又怎能聚得起眾？而且兵部侍郎攻其不學無術(shù)，卻不談學術(shù)，只用強權(quán)打壓，實在不能服眾。至于“聚眾”也經(jīng)不起推敲，因為從孔夫子以降，官學私學并存就是教育界的自然生態(tài)，南宋更是書院林立，百花齊放。

一盆水潑下去，濕淋淋一大片。朱熹抖抖水，搖搖頭，并不作聲。水珠濺在葉適的身上，他嘆了口氣，站起來上書單挑兵部侍郎。他未嘗不知道此時維護朱熹有槍打出頭鳥的危險，但他別無選擇。當事人不愿作聲，能說上話的人又不愿幫忙，想來想去，唯有自己最適合：自己和朱熹乃泛泛之交，學術(shù)上又是對手，這樣說話才顯中允。

其實，在葉適看來，自己撈的不僅是朱熹，更是整個學術(shù)界。兵部侍郎的這種攻擊方式明顯是要讓學術(shù)淪為政治婢女，將造成萬馬齊喑的晦暗景象。無論是為國政的前景還是為學術(shù)的命運，他都必須出頭，仗義執(zhí)言。可惜一心要禪位的孝宗哪里顧得上這些，這封上書石沉大海。不久，朝廷將朱熹和上司各打五十大板，兵部侍郎調(diào)任泉州（今福建泉州）知州，朱熹也被攆到江西擔任舊職。

這結(jié)果在情理之中：非常時期，息事寧人是最好的選擇。這結(jié)果也在葉適的意料之外：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大學者朱熹趕出京城，這會寒了多少士子的心啊！

官道上起了大風，朱熹黯然遠去。沒有人來送他。

等朱熹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上時，葉適才從一棵大樹背后緩緩地走了出來。他和朱熹交情不深，為其辯護是為公而非為私，是為朱熹而非為朱熹的理學，他不想讓朱熹覺得欠自己的人情。兩人道不同不相與謀，學術(shù)上他們?nèi)詫⑹菍κ帧?/p>

望著朱熹遠去的方向，葉適心中一陣酸楚。朱熹的學術(shù)未必適合朝廷，但他被攆走了；自己的學術(shù)更適合朝廷，但朝廷置若罔聞……對于胸懷修齊治平理想的儒生來說，人生之悲莫過如此。

此時心情激蕩的葉適尚不知道，多年后朝廷會舊事重提，將自己打成朱熹一黨，讓自己和學術(shù)對手再也牽扯不清。

磨劍

淳熙十六年二月，孝宗禪位于光宗。朝局塵埃落定，葉適的心也動了：光宗剛即位，或許要燒三把火也未可知？自己還要多加把力??！

于是，他上了一道札子，內(nèi)容也是抗金、強國?？上?，光宗身體不好，也沒有父親孝宗的胸襟，又剛即位，維護權(quán)力尚且不暇，哪能顧得上抗金？因此，札子上去后又如泥牛沉海，再無消息。葉適心情悲涼，知道是時候離開臨安了。見葉適自請離京，光宗也順水推舟地答應(yīng)了，令葉適以秘書郎出知蘄（qí）州（今屬湖北黃岡）。

初春的夜里，春寒料峭，葉適站在窗前，抱緊了自己。窗外竹影瑟瑟，梅香浮動，月光如瀑，浣洗著歷歷往事……

葉適是永嘉人，父親是教書先生，葉氏三世皆貧，加之水患頻發(fā)，日子過得很艱辛。好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葉適懂事，少年時即邊游學邊代課，既充實了自己，也為稻粱謀。

23歲時，品學兼優(yōu)的葉適得以到太學讀書，他憂國憂民的品性在那時便展露無遺。太學生沒有向朝廷上書的權(quán)利，葉適便向副宰相上書，提出了自己思索已久的中興大略：政治上用能吏，經(jīng)濟上量入為出，軍事上提升戰(zhàn)斗力……這是葉適上的第一封上書，卻條分縷析，頗有見地。

副宰相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個沒有功名的布衣縱然再有才，也沒有理由讓朝廷信服。這上書只能被束之高閣。

從副宰相府回家的路上，葉適深深吸了口氣，驀地轉(zhuǎn)身，向著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喃喃自語道：“臨安，等著我，我會回來的?！?/p>

離開了臨安，葉適并沒有閑著，先后拜訪了呂祖謙（他的故事請參閱本刊2017年5期）、陳亮、周必大等學界大咖。呂祖謙是和朱熹并肩的大學者，陳亮是未來的狀元郎，周必大更是未來的宰相，這些朋友將成為葉適未來的人脈資源。果然，兩年后，葉適得周必大保薦，中了舉人。

廿年磨一劍，淳熙五年春，葉適考中榜眼，此時他已近而立之年。廷對時，葉適終于可以將自己的觀點上達孝宗：革弊政，收失地。

孝宗深深地看了葉適一眼。這個小自己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多像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急躁、冒進、苦大仇深、自以為是……得讓他歷練歷練才是，或許時光能抹去他尖銳的棱角，露出他圓融而深刻的底蘊……

所以，廷對之后，葉適只得了一個小官。不久，母親病逝，葉適回家守孝三年。三年后復出，他輾轉(zhuǎn)兩地為官，左手公務(wù)，右手講學，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歷練四年后被招入臨安，授太學博士。

返京時，他是帶著四十余篇奏稿上路的。這些奏稿是他在公務(wù)之余殫精竭慮寫出來的，為的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只是，廷對時顧左右而言他的孝宗在輪對時依然頹喪有加，并不打算按葉適的套路來。

令人失望的是，不僅孝宗如此，后來的光宗也是如此，對葉適的上書或不置一詞，或不屑一顧。此時葉適的好友周必大已經(jīng)成為宰相，但皇帝不感興趣，宰相也不好重用葉適。接連碰了幾個軟釘子，葉適終于下定決心：臨安雖好，但不是成事之地，與其在這里耗著，不如到地方做些實事。光宗痛快地答應(yīng)了，命他出知蘄州。

冬晨的北風中，通往蘄州的渡口邊，好友陳亮等幾個書生都在為葉適送行。伴著細細的波浪，隱現(xiàn)的白鷗，葉適在船上拱手，再拱手……故人漸遠，晴川歷歷，山河有多壯麗，葉適心中就有多疼痛。船在加速，搖晃了一下，裝奏稿的箱子撞得葉適膝蓋生疼，他閉了眼，寒風如鐵馬金戈，在他耳邊嘶鳴起來。此去蘄州雖不知前途如何，但他發(fā)誓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來，這才不枉費自己屢受打擊的赤子心。

棋子

在蘄州，葉適大刀闊斧地干了起來。其時，因冶鑄鐵錢利潤高，私鑄者很多，極大地影響了大宋經(jīng)濟秩序，禁止私鑄就成為葉適為政的重中之重。恰在此時，朝廷又讓其兼管淮西鐵冶司。有了尚方寶劍，葉適如魚得水，他認真調(diào)研，廣泛取證，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措施：打擊私鑄，規(guī)范錢幣制造，教百姓明辨官錢、私錢……

蘄州的政績讓朝廷終于記起了葉適。紹熙三年（1192年），葉適由蘄州入京，任吏部的尚書左選郎，掌管文職京朝官的考核和升降。結(jié)果，葉適和同僚被迫面對了一個奇葩問題：光宗與太上皇孝宗不和，經(jīng)常不朝見孝宗。

這本是家庭瑣事，但具體到皇家，便上升成了國事—古人以孝為先，皇帝更應(yīng)是孝子楷模，光宗這般作為不僅是挑戰(zhàn)父權(quán)，也是挑戰(zhàn)封建禮教的底線，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呼啦啦一聲，群臣撩起朝服，齊刷刷跪下來請命。

趙汝愚、韓侂胄、葉適跪在最前面。趙汝愚是宗室，韓侂胄是外戚，葉適是書生，代表了不同的群體。但面對這壯觀的場面，光宗竟然無視了，兩年后孝宗辭世，光宗竟連喪事也不上心。

事關(guān)朝廷穩(wěn)定，大臣們開始暗中行動：韓侂胄聯(lián)絡(luò)宮內(nèi)，趙汝愚負責對外，葉適不僅上書要光宗立太子，還協(xié)助趙汝愚制定禪位的表章、奏稿及詔書等事宜。

于是，紹熙五年，以孝道的名義，一場由外戚和宗室合謀的政變發(fā)生了：光宗被迫退位，太子即位，是為寧宗，史稱“紹熙內(nèi)禪”。

朝廷重新洗牌，寧宗封賞功臣，趙汝愚是宰相，想當節(jié)度使的韓侂胄卻只當了一個州的觀察使兼樞密都承旨，葉適是國子司業(yè)（國子監(jiān)的副長官）。官職本不是葉適所求，所以對這個封賞，他談不上欣喜或不知足，只是心里有些悲涼—寧宗還是把自己看作單純的學者、教育家，大概暫時不會在朝政方面倚重自己了……

而在群臣山呼萬歲的謝恩聲中，葉適也最早覺察到了危險氣息：分賞不均，必有后患。因此，他私下里勸說趙汝愚答應(yīng)韓侂胄的要求，以免節(jié)外生枝。但趙汝愚搖頭笑了：他是宗室，在宗室面前，外戚沒有話語權(quán)。

慶功宴上，觥籌交錯，絲竹聲聲。趙汝愚滿臉春風，韓侂胄臉上陰云密布，葉適向同僚一一敬酒，一圈下來，汗水浸透了衣衫。重臣不和，朝局震蕩已不可避免……

金秋的一日，葉適舉頭望月，月光如水，秋蟲長鳴，遠處傳來搗衣聲。秋夜的臨安很美，有一種朦朧的、讓人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他癡癡地看著，想以臨安美景釀酒，來慰藉未來的歲月。山雨欲來風滿樓，趙汝愚和韓侂胄眼看就要開始互掐，明智的選擇是避開這個旋渦，自請外放。朝廷答應(yīng)了，讓他以太府卿總領(lǐng)淮東軍馬錢糧。

離開臨安時，葉適頻頻回望。他在習慣性地等一個人—陳亮，那個和他知他懂他，在渡口送過他，剛中狀元的奇男子。等了很久，驛道上依然空無一人，葉適才反應(yīng)過來：陳亮不會來了，前幾天，陳亮孤寂地病逝了，臨終時手里握著寫了一半的奏疏……想到這里，葉適不由得淚流滿面，心頭涌起物傷其類的傷感。

擦干淚，他打算到淮東繼續(xù)做出一番事業(yè)。只是這年九月，他又被召回臨安，任煥章閣待制兼侍講；十月到職，一個月后又被外放。這種走馬燈似的調(diào)遣看似詭異，其實隱藏著玄機—在宗室和外戚的博弈中，葉適只是一枚棋子。

棋局

政治不是坐而論道，哪怕比葉適更知名的學者，在這場博弈中也只能淪為棋子。

趙汝愚尊崇理學，有了權(quán)力便想對朱熹好，特地把老夫子從地方提拔到朝廷，任煥章閣待制兼侍講。這提攜本來沒錯，但在政敵眼中，朱熹便成了趙汝愚的旗幟，也就成了韓侂胄打擊的首要對象。

慶元元年（1195年）二月，趙汝愚和韓侂胄斗法失敗，被罷相，理學也被視為偽學，為朱熹和趙汝愚辯護的人更被打成逆黨，韓黨還編成了《偽學逆黨籍》名冊。奇葩的是，59名逆黨分子不僅有理學派，其他好幾個學派的學者也都赫然在冊。

學術(shù)淪為政治的婢女，葉適曾經(jīng)的擔心終于變成了事實。

不用說，葉適自然首當其沖，成了逆黨分子。雖然此時他遠離臨安，正在鎮(zhèn)江埋頭苦干，雖然他的學說不僅和理學風馬牛不相及，還和其唱反調(diào)，但因為多年前他就給孝宗上書為朱熹辯護，在“紹熙內(nèi)禪”中又為趙汝愚出謀劃策，這頂逆黨的帽子他是戴定了。果然不久，葉適被降職去主管沖佑觀了—沖佑觀遠在福建武夷山，通常是退職官員發(fā)揮余熱的道觀。葉適深知，與其這樣被邊緣化，不如自己辭職，把寶貴的精力用在更為民有利的道路上。

永嘉水心村，冬日黃昏，葉宅。

江南水鄉(xiāng)的景色迷離一片，葉適端坐著，前面是一杯裊裊的茶，熱氣和霧霾融在一起。門外人影幢幢，那是韓侂胄派人來問候他的。葉適的心情忽然郁躁起來：這天氣一片混沌，多像朝廷的現(xiàn)狀啊—金兵洶洶，諸臣還是蠅營狗茍。水心村，水心村，一方清水洗得清天下人心嗎？

閑居時，偶有士子慕名前來求學，葉適便振作起來，悉心講授。退隱的日子，還有什么比傳道授業(yè)解惑更能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

安靜的夜里，水心村寂如禪舍。月光下，葉適拿出了奏稿，字如魚兒般游動起來，像他躍躍欲試的心。葉適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謄寫起來。枯守故鄉(xiāng)的日子，心如寶劍不時鳴響，畢竟他已等得太久了。黨禁已進行了數(shù)年，朝廷的禁令該有所松動了吧？畢竟正是用人之際，金國正在北邊虎視眈眈呢。

他的判斷不錯。奏章飛進朝廷之后，他被起用為湖南轉(zhuǎn)運判官，次年又任泉州知州。這是偽黨開禁的標志。葉適想，渡盡劫波，大宋的春天快來了吧？

北伐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葉適由泉州回到臨安。

大殿上，葉適和寧宗應(yīng)對時，因為病弱，葉適答幾句就要平復一下呼吸。這是他第N次和第N個皇帝談國家大事了。孝宗、光宗、寧宗……葉適這次沒有提別的，只希望一步步來，先解黨禁、納人才。寧宗點了點頭，授其為代理兵部侍郎。

不久，父親去世，葉適回家守制，并沒有更深入地參與朝政。等他復出已是開禧二年（1206年），韓侂胄為提高自己的聲望，倡議北伐金國。這太冒進了，葉適趕緊提出異議：不可輕舉妄動，要堅守淮漢（今淮河中游地區(qū)），有機會再收復失地。但韓侂胄正熱血沸騰，哪里聽得進去？

葉適急了，又上書寧宗，說當務(wù)之急是“修實政，行實德”，等有十足的把握再北伐，“備成而后動，守定而后戰(zhàn)”。這是正確的戰(zhàn)略思想，奈何韓侂胄和寧宗都聽不進去，為避免他掣肘，還把葉適調(diào)任為代理工部侍郎。

北伐前，中書省內(nèi)，韓侂胄要葉適起草詔文。這是禮節(jié)，也是試探，更是拉攏。葉適拒絕了，不僅拒絕，還憂心忡忡地提出要預先布置長江沿岸的防務(wù)，以備萬一。對于這老成的戰(zhàn)略，韓侂胄鼻子里哼了一聲，目不斜視，看也不看葉適一下，徑自走了出去。

不出葉適所料，在強悍的金軍面前，南宋這次軍事準備不足的北伐節(jié)節(jié)敗退，戰(zhàn)事轉(zhuǎn)入兩淮。這時，朝廷才想起有先見之明的葉適，任其為寶謨閣待制，建康（今江蘇南京）府知府，兼沿江制置使，去收拾殘局。

力挽狂瀾，葉適沒有退路。赴任后，他任用良將，整頓軍紀，部署戰(zhàn)略，研討防務(wù)，宋軍頗有起色?？上诬姸嗄陙肀淮蚺铝?，一時間戰(zhàn)斗力還是難以提升。

見此情景，葉適沉默了：如果不打幾個勝仗，宋軍的懼金癥難以祛除，就不能有效凝聚軍心，遏制金兵，那樣不僅收復故土無望，南宋現(xiàn)有的半壁江山恐怕也難保全。此時，或許以攻為守，積極防御才是上上策。

于是，葉適重賞募勇士，組織敢死隊去砍營劫寨，重點是：敢死隊剽悍，有戰(zhàn)斗力；人少，行動靈活；打游擊戰(zhàn)，打一槍換個地方。宋軍敢死隊夜渡彼岸，藏身草叢，射箭掄刀，神出鬼沒，殺得金兵心驚肉跳。金兵不知底細，不敢貿(mào)然行動，等天亮前去追趕，黃花菜都涼了。如是幾番勝利令宋軍軍心大振。之后，葉適乘勝追擊，收復了江北滁州（今安徽滁州）等地區(qū)，一時間，兩淮大治。

書生葉適連連勝利，迫使金兵退卻，給大宋注射了一針強心劑。朝廷終于舒了口氣，任命葉適為寶文閣待制，兼江淮制置使—此地退可以守長江，進可以收復中原，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朝廷終于開始實質(zhì)性的進取了！葉適欣喜之下，建鄔堡、屯田，安置流民，力圖將兩淮打成一塊鐵板。

然而，投降派中斷了葉適的兩淮戰(zhàn)略進程—韓侂胄在和投降派的博弈中被殺，頭顱被當作禮物送到金國議和。葉適沉默了：韓侂胄縱有千般不是，但他主戰(zhàn)、抗金、力圖收復故土，如今，投降派連他都不放過！更讓葉適沉默的事還在后面：不久，葉適竟以“附和”韓侂胄用兵的罪名被降職。

聽到消息，眾將大嘩，唯有葉適沉默。他接旨、謝恩，一聲不響地回了永嘉水心村。朝廷不要他，所幸水心村要他，那些士子們要他。在家鄉(xiāng)，他讀書、著述、授課，偶爾望向臨安的方向。

說法

葉適老了，但有新的使命，他要發(fā)揚光大永嘉學派，去激勵引導年輕的士子們，讓他們不憚前驅(qū)，以收復故土、改革弊政為己任，為疲弱的南宋注入了蓬勃熱情的新鮮血液。在葉適的努力下，永嘉學派人才輩出，與朱熹理學、陸九淵心學鼎足而立。

嘉定十六年（1223年），73歲的葉適去世，謚號“文定”，贈光祿大夫。消息傳來，朝野一片哀聲，學子們追念，兩淮的百姓更是感戴。但若由他自己來說，他其實是有遺憾的。

這個永嘉學派的領(lǐng)袖一生以抗金興宋為己任，雖九死而未悔。他孑然獨立，從不站隊，卻一次次被推向黨爭的政治漩渦，成了逆黨、宗室黨……這些欲加之罪如一盆盆污水，鋪天蓋地潑向葉適。

以葉適的智商，要避禍并非難事，但為國家計，他放棄了，甘愿做棋子，被推搡著走向一個忠君愛國者本不應(yīng)得到的不完美結(jié)局?？梢哉f，南宋欠他一個說法。

這個說法，南宋不給，明朝也不給，畢竟宋明以降是程朱理學的天下。倒是幾百年后明末清初的學者給了：黃宗羲、顧炎武……這些理學的終結(jié)者、新思想的啟蒙者將葉適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發(fā)揚到了極致。五四以來的人們也以實業(yè)救國的實干精神實踐了葉適主張的“士子當有事功”的思想。

而這些，早在水心村里蝸居時，葉適就預見到了這一天：人生在世就要做事，高蹈不能當飯吃，做事做到極致也是一種“理”。即便葉適多年郁郁不得志，但為國奮斗數(shù)十年，誰又能說他虛度光陰呢？

編 輯/葡 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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