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不應當隨時代
——從文化自信的角度看對石濤的誤讀

郭西元

筆墨不應當隨時代
——從文化自信的角度看對石濤的誤讀

郭西元

“筆墨當隨時代”是美術評論界近幾十年一直非常流行的一個用語，這跟我們的文化不自信有關。大家一個勁兒地要出新啊，要標新立異呀，覺得“時代變了，筆墨不能不變”啊……恰好石濤的題畫當中有這一句“筆墨當隨時代”，大家不假思索地拿過來，甚至沒有認真讀完這僅僅95個字的原文，就斷章取義地引用，為自己的觀點服務。

我找來石濤的原文一讀，發(fā)現(xiàn)我們百分百地誤讀了石濤，石濤的原意恰恰是“筆墨不應當隨時代”，這石濤實在比竇娥還冤！

石濤題畫的第一句確實是“筆墨當隨時代”，但這個“當”該作何解？我們的古文水平有限，一看到“當”就理解為應當，不知道古文“當”字有多解，還可以解作“倘”，倘若的“倘”?。ㄈ缣K洵《六國論》中“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的“當”，就作“倘”解。）

把石濤的這一段題畫仔細看完，發(fā)現(xiàn)原來石濤是說筆墨“倘若”隨時代，那可就如何如何的不好了，并非說筆墨“應當”隨時代，如何如何好。

題畫原文是這樣的：“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zhuǎn)。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淡，如漢魏六朝之句。中古之畫如初唐、盛唐，雄渾壯麗。下古之畫如晚唐之句，雖清麗而漸漸薄矣。到元則如阮籍、王粲矣，倪、黃輩如口誦陶潛之句，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恐無復佳矣?！?/p>

話也并不難懂，他是說筆墨“當”（倘若）隨時代，就像詩文的風氣的轉(zhuǎn)變那樣，上古是最好的——“跡簡而意淡”，中古還可以——“雄渾壯麗”，到下古就“雖清麗而漸漸薄矣”。下面接著說到元以后如“口誦陶潛之句，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恐無復佳矣”，元以后可悲得像美女只是靠裝扮（屢屢沐?。?，像把白開水反復煎煮，恐怕不能再好了。

咱們仔細琢磨一下，石濤是說筆墨“應當”隨時代，如何如何的好，還是筆墨“倘若”隨時代，就如何如何不好，“漸漸薄矣……恐無復佳矣”呢？當然是后者！

我們認真研究石濤的畫，不難發(fā)現(xiàn)講究筆墨、尊重傳統(tǒng)是他的一貫思想，“借古以開今”是他的一貫主張。從他的作品我們也不難看出，他十分講究筆墨傳承，山水皴法以披麻皴、解索皴為主，兼顧他法，花卉則用筆以行書入畫，縱橫揮灑直追宋元！

他寫一手好書法（不像現(xiàn)今有些畫人那樣沒有書法功夫，一笑），行、草、隸皆擅，書法、詩文之長使他喜多題跋，且喜長題，長題幾乎成了他的風格，而題跋又多有見地，可以看到他學識淵博，詩文、畫史、畫論多有獨到見解！所以研究他的題跋，成了認識、學習這位大家的途徑，這也就是俞建華先生編輯的《石濤畫語錄》暢銷的原因（有多種語言的譯本，我手邊就有一本朋友送的日語譯本），而這“筆墨當隨時代”之題跋就收在此書中。

江雨入樓深 67cm×44cm 2016年

當然，石濤也說過諸如“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等極強調(diào)個性之語，但似乎不能依此片面認為他就是不尊重傳統(tǒng)、不講究傳承的盲目求新之輩。

他的畫語錄中諸多這樣的話，他說：“老友索畫奇山奇水，余何敢異乎古人？”（“何敢”二字深刻體現(xiàn)出他尊古的態(tài)度。）

他說：“余向時觀大癡(黃公望）為云林(倪瓚）所作《江山勝覽》卷子，一丘一壑無不從顧虎頭、陸探微、張僧繇中來……此是前人立法不凡處。”此語是評價黃公望，但卻全盤托出他尊重傳承的藝術理念！

他說：“古人用意，墨生筆活，橫來豎去，空虛實際，輕重綿遠，俱在腕中指上出之，其指法在松?！?/p>

他還說：“古人雖擅一家……豈似今之學者，作枯骨死灰像乎?！?/p>

他還說：“古之人寄興于筆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廣化，無為而有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養(yǎng)之功。”

他還說：“是故古之人虛實中度，內(nèi)外合操，畫法變備，無疵無病?！薄?/p>

我一口氣列舉了這些“石濤尊古”的段子，就是想說明石濤是一個十分尊古、十分重視傳承之人。

他還說“今海內(nèi)筆墨去古遠矣，清湘大滌子自笑知其皮毛爾”，此段批評“今”（指他生活的明末清初時期）“筆墨去古遠矣”，他自笑“知其皮毛爾”，他也不像現(xiàn)今有些人自稱“大師”，或者說自己“深刻理解、全面繼承”什么的，這怎么一個“謙虛”了得！當然，從這個“自笑”中也看出，他“笑”那些被他批評者連“皮毛”也未知！一個從骨子里尊重傳承、對不知筆墨傳承者不屑的石濤被說成是提倡“隨時代”的隨波逐流者，可冤也夫！

他甚至指出今之畫家“病”在何處。他說“畫家不能高古（他認為‘高古’是畫家當然的追求），病在舉筆只求花樣”（與今日畫壇只在形式上求新的玩花樣者同），或在于“師古人之跡，不師古人之心”等等，可見他對于當時畫界之“病”認識之深之透?。ú恍业氖沁@病竟與今日畫壇之病理同，而今日畫壇病況更甚，悲哉也夫?。?/p>

是故，他說“古者識之具也，化者識其具而弗為也……故君子唯借古以開今也”——這才是他的主張！我們千萬注意“借古以開今”前面這“唯”字，“唯”者，“唯一”之謂也，另外，唯字前面是“君子”，不這樣，就非君子了！（一笑）

另外，從歷代畫評家對于他的評價也說明了這點。

比如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稱贊石濤：“橫涂豎抹要自筆筆在法中，未能一筆逾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又說：“石濤畫法千變?nèi)f化、離奇蒼古而又能細秀妥帖?！?/p>

秦祖永說：“石濤山水自成一家，下筆古雅……每成一畫，與古人相合，蓋功力之深，非于唐宋心領神會，焉可臻此?！?/p>

金城贊“大滌子畫……統(tǒng)觀全幅絕無一點霸悍之氣擾其筆端，可見其于畫理研究極深，迥非漫然涉筆點墨者比也”。

黃賓虹評論說“清湘老人所畫山水屢變屢奇，……實乃師法古人積墨破墨之秘……”等等。

行筆至此，心情無法不沉重！我想對于中國畫，“筆墨當隨時代”無疑是近現(xiàn)代最具破壞力的口號了！

在此口號下，中國畫的筆墨被“隨”掉了！基礎被“隨”成素描了！寫意精神被“隨”掉了！六法被“隨”掉了！詩書畫印四絕被“隨”得只剩下“畫”了！中國畫的中國精神被“隨”掉了！中國畫沒有了中國精神，沒有了中國氣韻，沒有了中國味道，已經(jīng)不再“中國”了！……難怪有人說中國畫只剩下材料是中國的了！

在這個口號下，“革毛筆的命”“筆墨等于零”、把中國畫“送進博物館”等等怪論漫天；“素描皴”“水彩皴”“實驗水墨”“裝置水墨”等等怪畫遍地，連在裸體女人身上亂涂亂抹的都“隨”了出來……中國畫的中國精神“隨”風直奔奈何橋去！……

嗚呼，我說不出話！

習主席在十次文代會上給廣大文藝工作者提了四點希望，第一點就是文化自信！他“希望大家堅定文化自信”，“自信”而要“堅定”，值得思考！我們正在為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而努力，中國畫如何復興？復興什么？復興以后的中國畫該是什么樣子？有“堅定文化自信”的中國畫該是什么樣子？中國畫現(xiàn)狀中又有哪些是沒有“堅定文化自信”或者有“自信”而不夠“堅定”的？這些都是繞不開的話題！

我們的有些畫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自信”。他們甚至把“他信”（西洋畫之信）的夢說成是中國夢，并且努力而甜蜜地做著（這包括我們的大學和大學里的博導碩導們）……難怪“筆墨當隨時代”這口號會這么盛行！……

我呼吁——“筆墨（應）當隨時代”不是石濤的原意！

筆墨不應當隨時代！

中國畫去“中國”化的進程該結(jié)束了！……

中國畫“堅定文化自信”歸來！

中國畫，魂兮歸來！

（注：引文均引自俞建華《石濤畫語錄》）

人間仙境圖 137cm×70cm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