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朱熹《論語集注》的修辭說理

陳云

摘 要：朱熹的《論語集注》語言簡練平易，注釋旨在明義，不繁瑣，行文簡潔流暢，善用多種修辭手法，結(jié)構(gòu)嚴謹，對仗工整。通過修辭手法的運用，《集注》藝術(shù)特色鮮明，說理釋義文采斐然，易于理解，具有特殊的文學意義和美學價值。

關(guān)鍵詞：朱熹 論語集注 修辭

朱熹是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學識淵博，著述甚豐，有五部論語學著作傳世，其中最能代表朱子論語學學術(shù)成就，并借以構(gòu)建其理學思想體系的著作是《論語集注》。

朱熹一向主張不事雕琢的文學形式，認為文辭主要功能是表達思想觀念，重在實用。但是在釋《顏淵》篇時，批評了棘子成去文存質(zhì)的做法，認為語言具有修飾性，在不同場合，為了充分表情達意，對言辭須加以修飾。實際上，朱熹對文辭風格是辯證的態(tài)度，一方面，他主張文辭應(yīng)該寫得平易自然，另一方面他也不廢棄對形式的追求。作為一位理學家，朱熹必然強調(diào)文學要以達意明理為主，從而強調(diào)文辭風格以平易自然為主導，但他事實上還是非常注重文學的形式之美的。因此，朱熹的《論語集注》綜合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法，結(jié)構(gòu)嚴謹，對仗工整，提高了語言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論語集注》中所用到的修辭手法大致為：對偶78例，對比29例，反問39例，比喻16例，排比14例，頂真4例，用典6例，回環(huán)7例，層遞5例，映襯1例，互文2例等。

一、對偶

“結(jié)構(gòu)相同或基本相同、字數(shù)相等，意義上密切相連的兩個短語或句子，對稱地排列，這種辭格叫對偶?！雹趯ε夹揶o在《論語集注》中運用最為廣泛，句式看起來整齊美觀，讀起來節(jié)奏鏗鏘，便于記誦，對于詩文功底深厚的朱熹來說，對偶修辭的運用可謂得心應(yīng)手。

《述而》篇：“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集注》釋：“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啟，謂開其意；發(fā)，謂達其辭?！敝祆涞尼屛牟粌H簡明，而且本身亦對稱中節(jié)，頗富文采，《集注》中這種釋文比比皆是。如：《子路》篇中“恭主容，敬主事。恭見于外，敬主乎中?！睂ε甲屷屛谋硪饽裏挘挥幸繇嵵?。

朱熹的《集注》中的對偶修辭，根據(jù)句子所表達的含義來分，有正對和反對兩種情況。正對上下句意思相似、相近、相補、相稱，而反對上下句意思相對、相反。其中屬于正對的例子如：《子罕》篇，“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薄都ⅰ丰尀椤把鰪浉?，不可及。鉆彌堅，不可入?！敝祆鋵ⅰ案摺迸c“堅”，“仰”與“鉆”等表達相同或者相近含義的詞對舉，說明孔子之道的不窮盡與無方理之境界。

再如：《學而》篇：“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薄都ⅰ丰尀椋骸敖K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謹之；遠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朱熹將兩句性質(zhì)相類似的句子相對舉，意在表明不忽視小的細節(jié)是培養(yǎng)德行的正確態(tài)度。

對偶中還大量存在著與對比兼用的情況，也就是所謂的反對，把兩個對立的事物或一個事物的兩個對立的方面放在一起，加以比較，用對偶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又如：《鄉(xiāng)黨》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薄都ⅰ丰尀椋骸笆尘珓t能養(yǎng)人，膾粗則能害人”。朱熹用“精”、“粗”與“養(yǎng)”、“ 害”兩組表達相反含義的詞語對舉，表達了事物精細對身體有益的觀點。

《論語集注》以對偶句數(shù)量最多，增強了表達的藝術(shù)感染力，通過對偶與對比的兼用，其義自明，無須另外再進行解釋說明，使文章既具有說服力，又整齊曉易。

二、反問

只問不答，無疑而問，用疑問的形式，把要表達的確定意思包含在問句中。與平鋪直敘的表達比較起來，反問這種說法語氣強烈，加重了語言的力量，能激發(fā)情感。在《論語集注》中朱熹也大量運用了反問修辭，使語勢更加強勁，表達更有分量，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如：《先進》篇，“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薄都ⅰ丰專骸凹臼弦灾T侯之卿，而富過之，非攘奪其君、刻剝其民，何以得此？”朱熹認為季氏只是諸侯，卻富過周公，如果不是奪君剝民，他怎么會有這么多財富？與直陳的表達方式相比，反問句式能使文章的語氣略顯激越，更足以表明朱熹對季氏的憤慨之情。

又如，《衛(wèi)靈公》篇：“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集注》釋為：“無水火，不過害人之身，而不仁則失其心。是仁有甚于水火，而尤不可以一日無也。況水火或有時而殺人，仁則未嘗殺人，亦何憚而不為哉？”朱熹認為“不仁”比 “無水火”的危害性更大，不可以或缺一天，而水火會殺人，仁卻不會，為什么不行仁道呢？這里朱熹未以直陳而以反問，引發(fā)深思，其意不明自見，更富思想啟迪性。

三、比喻

也稱譬喻，就是打比方，用本質(zhì)不同又有相似點的事物描繪事物或說明道理，把某一事物比作另一事物，把抽象的事物變得具體化，把深奧的道理變得淺顯化，把概括的東西形象化。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中講道：“且何為比，蓋寫物以附意，賜言以切事者。”朱熹運用比喻修辭手法，從而使得注釋的語言變得明白曉暢、通俗易懂。

如，《雍也》篇：“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薄都ⅰ丰專骸爸哌_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敝祆渫ㄟ^比喻形象地解釋了智慧之人為何樂水，仁道之人為何樂山的道理，前者通達事理而暢通無阻就像水一樣，后者則安守于義理厚重不遷就似山一樣，比喻貼切，平易生動。

又如，《子路》篇：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集注》：“因此言而知為君之難，則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臨深履薄，而無一事之敢忽。”朱熹將“為君之難”比喻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說明做君上的艱難，將君王謹慎認真的緊張姿態(tài)躍然紙上，生動而形象。endprint

朱熹通過大量比喻的運用，將具體的事物形象地說明抽象的道理，化抽象于有形，變深奧為淺顯，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使枯燥乏味的說理變得生動活潑，饒有理趣。

四、排比

排比是把結(jié)構(gòu)相同或相似、語氣一致、意思密切相關(guān)的語言單位平行地排列在一起，使內(nèi)容和語勢增強的一種修辭格。朱熹用排比說理，可以把論點闡述得更嚴密、更透徹，能夠提高了表達效果，更富有表現(xiàn)力。

如，《衛(wèi)靈公》篇中，“子曰：‘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集注》釋：“而行之必有節(jié)文，出之必以退遜，成之必在誠實，乃君子之道也?！敝祆湟匀齻€單句并列組成排比句式，強調(diào)了君子以義為本質(zhì)的三個方面，不可或缺，密切關(guān)聯(lián)，只有同時具備這三者，才能成為真正的君子。

又如，《憲問》篇中，“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薄都ⅰ丰尀椋骸把约娲怂淖又L，則知足以窮理，廉足以養(yǎng)心，勇足以力行，藝足以泛應(yīng)，而又節(jié)之以禮，和之以樂，使德成于內(nèi)，而文見乎外?！敝祆渫ㄟ^四個單句的平行排列，論及到成為德才兼?zhèn)?、中正和樂之人的綜合條件，并讓這四個方面有機結(jié)合，內(nèi)容凝練，形式整齊，音節(jié)短促，語言富有節(jié)奏感。

再如，《子罕》篇中，“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集注》釋：“谷之始生曰苗，吐華曰秀，成谷曰實?！边@三個分句排列開來，強調(diào)谷成長的三個階段不可或缺，以物喻人，借喻君子對這三個階段的經(jīng)歷。

運用排比手法闡釋道理，揭示事物本質(zhì)，形成浩浩之勢，使文章淋漓酣暢，使人信服，同時也彰顯文采，增強文章內(nèi)蘊之美。

五、頂真

頂真是用上句結(jié)尾的詞語作為下句的開頭，使鄰接的句子頭尾相連而又上遞下接的一種修辭格，也叫頂針和聯(lián)珠。頂真可以反映事物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表達事物先承后接的過程，能使語氣貫通，脈絡(luò)分明，環(huán)環(huán)相扣。朱熹在說理過程中，運用頂真修辭，層層推進，周密嚴謹，闡釋得既準確又具有邏輯性。

如，《為政》篇中，“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集注》釋：“蓋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敝祆湔J為深愛自己父母的人，必然會心平氣和；一個心平氣和的人，臉上必然會有愉悅的表情；一個臉上有愉悅表情的人，必然具有溫婉的儀容。說理嚴密，邏輯性強，表達出事物之間所隱含的層遞關(guān)系。

又如，《季氏》篇中，“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薄都ⅰ丰專骸熬鶆t不患于貧而和，和則不患于寡而安，安則不相疑忌，而無傾覆之患?！蓖ㄟ^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蟬聯(lián)，內(nèi)容承接緊密，事理邏輯推導，氣勢渾然，語氣貫通。

六、用典

這是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一種修辭手段，是指對前人的語句或歷史故事等典故的引用。借典說理，可達到古為今用、匡正謬誤之目的，另外還可使文章顯得厚重，具有歷史縱深感和可讀性。朱熹在《論語集中》中通過用典修辭的運用，收到了很好的說理效果。

如，《堯曰》篇中，“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集注》釋：“項羽使人，有功當封，刻印刓，忍弗能予，卒以取敗，亦其驗也?！敝祆浣桧椨鹬?，道四種惡政之危害，針砭深刻，入木三分，用典說理之功效得以突顯。

又如，《鄉(xiāng)黨》篇中，“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薄都ⅰ丰專骸皾h陸續(xù)之母，切肉未嘗不方，斷蔥以寸為度，蓋其質(zhì)美，與此暗合也。”孔子不吃沒有按一定方法切割的肉，不食沒有一定調(diào)味的醬物，而朱熹為了印證孔子的飲食之道，引用了漢代陸續(xù)之母的飲食做法，論證性強，具體有力地闡發(fā)了觀點。

七、回環(huán)

回環(huán)是利用句子首尾語句變換次序，將排列次序不同的語句緊密連接起來，給人以循環(huán)往復感覺的修辭格。回環(huán)使語句整齊均勻，回環(huán)式說理能揭示事物間的辯證關(guān)系

如，《里仁》篇中，“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其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于是，顛沛必于是?！薄都ⅰ丰專骸叭蝗∩嶂置?，然后存養(yǎng)之功密；存養(yǎng)之功密，則其取舍之分益明矣?！敝祆渫ㄟ^回環(huán)手法揭示了取舍與存養(yǎng)的有機聯(lián)系，互為依存，相為促進，連為一體，以此說明君子不管任何情況也不會丟棄仁德的道理。

又如，《季氏》篇中，“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薄都ⅰ丰專骸扒笃渲?，守其所達之道也。達其道，行其所求之志也?！蓖ㄟ^回環(huán)往復的形式，揭示了“志”與“道”兩者相連而無法分離的辯證內(nèi)涵，精辟而意味無窮。

八、層遞

層遞又叫漸層，遞進。根據(jù)事物的邏輯關(guān)系，依序?qū)訉舆f增或遞減，階梯式推進的一種修辭技巧。說理的層遞式運用，可使認識深入，印象深化，更接近事理的本質(zhì)。

如《雍也》篇中，“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nèi)訟者也。”《集注》釋：“人有過而能自知者鮮矣，知過而能內(nèi)自訟者為尤鮮?！敝祆渫ㄟ^結(jié)構(gòu)相似、內(nèi)容遞降的語句的連用，分級對賢人的行為進行描述，意義深刻。

再如《子張》篇中，“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集注》釋：“言其務(wù)外自高，不可輔而為仁，亦不能有以輔人之仁也?！蓖ㄟ^遞增，說明人不能助他為仁，他也不能助人為仁，進一步揭示子張務(wù)外自高的未仁之本質(zhì)，層層深入，批判犀利，警策儆戒。

縱觀《論語集注》還涉及其他的修辭手法，如粘連、映襯等，茲不贅述?？傊?，通過多種修辭手法的運用，朱熹的《集注》不僅具有了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同時也使說理釋義文采斐然，易于理解，給我們留下了一筆珍貴的文學遺產(chǎn)。

注釋

① 本文引文若無特別說明，均出自：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M].中華書局，2011.

② 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26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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