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懷念

青海/程 霖

樹的懷念

青海/程 霖

時序入秋，推開窗，印入眼簾的是一片金黃，明艷、燦爛、凄美。自小對樹總有一種特殊的偏愛，這大概源于童年時的記憶。

爺爺愛樹，記憶中爺爺用粗糙的手掌撫著庭前同樣粗糙的木瓜樹干，仰頭看著交叉的樹枝，緩緩地說：“這樹，還是你爸爸十歲那年種下的……”滿目愛憐。

農(nóng)閑時節(jié)，勤勞的爺爺在庭前、屋后、山頭種上各種樹。門前小園里的五六株桔樹，三兩棵櫻桃，一兩株枇杷、李子……屋后若干棵毛桃和山頭一排排整齊的甘栗……各色果子隨時序的更迭接連成熟，春有櫻桃，夏有桃，秋有甘栗，冬有木瓜……只要果子熟透，爺爺便會及時把枝頭新鮮的瓜果采摘下來，再由奶奶送到縣城的子女家。

不同口味的水果刺激著味蕾。鮮嫩美味的櫻桃、酸甜爽口的蜜桔、甜而滑膩的枇杷、清香脆嫩的木瓜片……纏繞在舌尖的味覺長長久久地捆綁著最深的記憶。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門前的樹一圈又一圈地擴展著體內(nèi)的年輪，最高的枝干也悄無聲息地越過了屋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在一個奇寒的隆冬時節(jié)，凄凄的寒風(fēng)帶走了老屋門前樹上最后一片枯葉，也永遠帶走了奶奶，僅僅只過了一年，爺爺也隨之而去……屋前屋后的樹沒了爺爺、奶奶的打理，如今故園重游，只留下了一些矮小的樹樁和滿目的荒草迷離。

因為對樹的偏愛，偶有閑時便喜歡獨自走進樹林。倚在一棵樹旁，凝視眼前形態(tài)各異的樹，筆挺、峭拔的枝干，碧綠、鮮嫩的葉片紛紛映入眼瞳，再刻入心底。久之，仿佛在與一個個相交多年的故友把酒言談，似乎便可進入一種與樹相交的秘境。每每手撫一棵樹，都有一種生命流動的息息之感，都能夠體會到它的根須深扎于土壤之中，不斷汲取養(yǎng)分，再輸送到每一片葉的執(zhí)著努力。日月把它從地平面不斷拉高，它再靜默地把歲月的故事和風(fēng)塵都逐一化成體內(nèi)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年輪。這些圈展現(xiàn)的是它的宿命，勾畫的是所經(jīng)歷的苦難，正如人手心中交錯的掌紋。

行走在林間，看到不同的樹，總會想起爺爺?shù)哪切?。舊時的記憶便一一在腦海中翩躚。懷念艷陽高照的春日，踩著爺爺搭好的樓梯，背著小簍，坐在櫻桃樹上采摘一顆顆紅瑪瑙般櫻桃的喜悅。懷念和鄰居伙伴貪吃的秋桔，直到牙齒都酸得沒了知覺才肯罷休的快樂時光。懷念奶奶用長長的竹竿敲打高高的樹枝，落下“杏子雨”的美妙。懷念冬日之時屋外飄著雪花，家人圍坐爐火旁吃著腌制的酸甜可口木瓜片時的溫馨。門前的樹在溫柔春風(fēng)的撫摸下總會如期抽出嫩小的葉子，可爺爺、奶奶走后，就再也回不來了。童年時期的經(jīng)歷最難忘，常隱匿于記憶的最深處，偶爾跳出來勾起人的無限懷念。想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并肩坐在桃樹下，不知怎樣睡著了，夢里花落知多少……”的詩句，三毛童年時期在桃樹下編制的那個飄灑著無數(shù)落花的夢，一如童年之時爺爺?shù)墓麡鋷Ыo我的不盡懷念。

梁實秋說：“樹雖不能言，不解語，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枯榮，它也曉得傳宗接代，它也應(yīng)該算是‘有情，?！背３ＳX得樹不僅僅有生命，還有情感，只是不能言，也不能語那是否會有“螞蟻在樹干上爬，可能會覺得癢癢難耐，蟬在枝葉間高歌，也可能會覺得聒噪不堪”的感覺呢？

樹只是不會走路，它的根扎在哪里便住在哪里。樹的種子一旦落入土壤中，根須便深埋在土壤中一直向下、向下，再供給養(yǎng)分給樹干一直向上、向上。樹是大地的精魂，汲取大地的養(yǎng)分，由一顆小小的種子長成應(yīng)有的模樣。獨立、堅忍的樹在一地扎根便在此地付與一世的光陰，直至化為石頭。行至樹林深處，遇到眾人合抱的百年古木，抬頭望著它盤結(jié)交錯的樹枝，便想起“古有大椿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的語句。再看眼前的樹，它似一位老者立于眼前，試想世間如若真有睥睨蒼生千年，巋然不動，靜觀滄海桑田的古椿，于遺世獨立之時又是何等的寂寞和孤獨。

窗外，風(fēng)依舊肆意地吹著，黃葉紛紛揚揚，飄灑成一首季節(jié)的詩章。春榮、夏繁、秋枯、冬藏，世間的每一種事物都逃脫不了自然界最普遍的規(guī)律，葉子在這個季節(jié)擺脫了樹的束縛，在蕭蕭的秋風(fēng)之中墜墜而落，在時光的碾壓中化為泥土等待來年的重生，想至如此，便可在這滿目蕭瑟的深秋季節(jié)萌生出太多欣慰之情。

佛家有輪回之說。萬物在前生、今世、來生之中輪回，只是生命在塵世間呈現(xiàn)的形態(tài)不同，魂魄不滅，萬事萬物之間皆有某種牽扯不斷的宿緣。喜歡樹，大概本就因為生命之間的緣定。有時候總會覺得周遭的許多事物都似曾相識。三生石，舊精魂，之所以能夠在塵世相逢，是因為我們都曾經(jīng)站在生命的三生石上，之所以又感到陌生，是因為在滾滾紅塵之中忘卻了彼此前生的舊精魂。樹，我亦是如此。前世相交，輾轉(zhuǎn)到今生再到塵世間相會。思緒至此，爺爺生前種下的樹再次一一在眼前浮現(xiàn)，樹旁邊隱隱約約的還有爺爺、奶奶那熟悉而又模糊的身影。